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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回顾大革命时期的那种历史情境下,专制力量再次控制了国家和国际活动,这迫使米什莱促成了对历史过程做出一种反讽式理解,即人类生活永远是重返那种邪恶和分裂之中。但是,从人类长远来看,他毅然将这种重返解释成一种暂时的状态。对自身所处状态的认识在他内心中激发的疑虑,通过意志行为转变成了应抱有希望的前提,事实上就被当作了希望。他可能对自己说,就如同谈到大革命前夕的“人民”,那时,生活在他们看来肯定是最黑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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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被你的疑虑吓住了。那种疑虑已成信仰。相信,希望!正义尽管拖延了,终究会到来;它将审判教条、审判世界,而这审判之日就叫做革命。[第3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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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整个历史过程的浪漫主义情节结构完整无缺地保留下来了。悲剧和讽刺剧的那些情形作为整体过程的若干阶段安置在其中,它们将在大革命的烈火中化为灰烬,而大革命自身的历史将得以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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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尔德把历史想象成人性由某种独特性向另一种独特性逐渐转变的过程。米什莱不一样,他将历史设想为一系列剧烈的逆转,由长期以来迫使人类分裂成对立阵营的张力造成。在这些逆转中,错误的正义由真正的正义取代;不忠的爱由真正的爱取代;错误的爱的宗教,即基督教,这个让“世界血流成河的”暴君,由它真正的反题,即大革命的精神所取代(第31页)。米什莱说,他的意图在于传播真实的证据来反对国王、牧师的奉承者,“要淹没错误的历史,淹没凶手雇用的阿谀奉承之徒,堵住他们那张说谎的嘴。”(第3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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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米什莱的述说中,旧制度的象征就是巴士底狱;它是反讽情形的符号,在那种情形中,一个“仁慈的政府”往往一时兴起而承认秘密逮捕令,并且为了金钱而认可正义的敌人,以此表现其“和善”。旧制度最恐怖的罪行是令人处于这样一种生存状态,它既非生、亦非死,而是“一种介于生死之间的中性状态,即毫无生气、被埋葬的生活”,一个“特意为遗忘”构成的世界,即巴士底狱。大革命挖掘出并要求它参加审判的正是这种“被埋葬的”生活。大革命是一切善和被旧制度“埋葬的”人的一种政治和道义的复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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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这样想象之后,大革命表现为记忆——也就是“历史”的复仇,报复对生者进行选择性的杀戮以及对死者权利的废弃。米什莱说,在巴士底狱,人们并没有简单地被处决,相反,只是被遗忘了。在米什莱的意识中,这更加恐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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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忘,噢!可怕的遗忘!一个灵魂在众多灵魂中消失!难道上帝为生命创造的灵魂连保留在心灵中的权利都没有了吗?什么事情这么要命,即便是罪大恶极,也不应造成这死亡中最糟糕的一种——被永远地遗忘?[第7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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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在揭示米什莱自己对于史学家的职责之圣洁性所持的概念时,他强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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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别相信它。没有什么被遗忘,人和事都不会被遗忘。事物一旦存在,就不可能这样被毁灭。高墙不会遗忘,大道亦会记忆,传达记号和喧闹;连空气都不会遗忘。[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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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什莱并非陷入对生活本身作为一座牢狱的反讽性深思,而是毅然承担起“记住”那些虽死犹生的人以及大革命理想的任务,旨在恢复那些值得记忆的死者在生者中的正当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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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革命前夜,如同拿破仑三世重新牺牲大革命理想后米什莱不得不生活的那个世界,“世界四处都是监狱,从斯匹尔堡到西伯利亚,从史潘道到圣米歇尔山,世界就是一座监狱!”(同上)在撰述大革命来临的历史时,米什莱身临其境般地进入并再次体验着这场民众运动,它很快就将猛烈爆发,以对抗这种对记忆和生活的冒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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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牧师到国王,从宗教审判所到巴士底狱,道路笔直却悠长。神圣!神圣的革命,你的到来为何如此缓慢!我已历千年,在中世纪的沧桑中等待你。什么!我还要再等下去吗?唉!时光太慢!唉!我该怎样计时!你会永不到来吗?[第7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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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妇女和孩子们突然冲入巴士底狱,将关押在其中的丈夫、儿子、爱人和兄弟解救出来,米什莱爆发出欢快的叫声:“哦!法兰西,你得救了!哦!世界,你得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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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拯救导致男女、老少、贫富及所有人之间的一切差异全都化解,最后国家转变成了人民。这种完美融合的情形以圣女贞德的形象来象征:“我再次凝视天空中长期以来关注着我的希望的那颗新星——贞德。”不过,在另一个冒犯理性和科学,却没有冒犯隐喻的激情流露之处,米什莱评论说:“即使该少女改变性别,成了少男,是奥什、马尔索、儒尔贝或克莱贝尔又有何妨。”(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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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米什莱对正在描述的事件充满的热情中,他化解了不同的人、制度和价值之间所有的差别感。他对看上去存在差别的事物进行的隐喻式认同完全置事物之间任何差别感于不顾,这些事物间的差别正是隐喻性用法首先运用的场合。在他对整体统一性的理解中,一切差别都消解了。这样,米什莱写道:“最好战者”成了“和平的先驱”;并且“恩赐,即专制用来镇压我们的名称,现在看来是一种和谐,与正义相同”。他说道,若将大革命设想为一个过程,它不过是“公平的反应,姗姗来迟的永恒正义”;本质上,它是“真正的上帝之爱,与上帝的恩赐完全一样”(第8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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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将一个抽象概念与另一个融合的做法并不是辩证地获得的;它们仅仅是一种断言。但是,它们既非作为抽象概念,亦非作为合成物而被米什莱经验到,而是作为某种本质的同一物,它既是历史的本质,又是原因,米什莱正是因此而以史学家的身份工作。“上帝之爱”和“上帝的恩赐”对他而言就是“正义”和“权利”,他分别称其为“母亲”和“父亲”。然而,就连正义和权利对他来说都太分明,因此,他最后将二者与上帝视为一体(“你们与上帝同为一体”)。(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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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后来,上帝在米什莱的历史学研究中支撑着他,并确保其客观性。客观性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正义”和“恩赐”。在《法国大革命史》导论的最后,就如同他早先谈到“大革命”,米什莱直接说起了上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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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就是正义,在此书中支持我。我的思路是我的内心情感的表露,而非凭一己之私利,也非凭这俗世的任何思绪。你对我公正,我便以公正对待一切。我写作是为了谁,不正是为你吗,永恒的正义![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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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不可否认,米什莱著作中的语气和观点都与他更为“实在论的”德国同行——贤明的兰克形成一种最彻底的对照,后者坚定不移地认为自己不愿意“裁定”过去或为将来立法。但就“客观性”而论,米什莱和兰克之间的主要差异仅限于表面,而非实质。其事实在于,促使米什莱投身历史研究的爱、恩赐和正义的原则表露在外,并且在“民族、人民和大革命”的原则中得到了明确体现,而不像在兰克那里那样,只是暗中尊崇或认同为“国家、教会和既定社会”。无论在细节上还是整体上,米什莱对于真实表现过去的兴趣一点都不比兰克少。但他相信人们著史可以不是出于任何“私利”,也不是“受这个俗世的任何思想的”支配,而是简单得很,只要遵循“内心情感表露的思路”就行了。兰克表示要受超越这种“情感”的愿望支配,这并不会遮掩下述事实,即他自己的历史较之米什莱的而言,表现出个人偏好和党派偏见方面的证据一点不少。重要的是,两位史学家都充当了种族记忆的管理员,以此来对抗任何专制,它有可能通过对真实进行系统的压制来侵犯这种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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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什莱认为,史学家的职责准确地说,类似于那些突袭巴士底狱的妇女的做法,即要复原“被遗忘的囚徒”的权利。在米什莱最具自我批判的某个时刻,他说道,史学家“既非恺撒,亦非克劳狄乌斯;但是,在梦中,他经常看到大众在为其生存状况哭泣、悲伤,他们尚未逝去,就想要转投来世”(米什莱于1842年写的片断,巴尔特引用,第92页)。这些死者没有仅仅要求“坟墓和泪水”,仅仅重复他们的“叹息”亦不够。米什莱说,他们要求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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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俄狄浦斯,他将为他们解开自己的谜,这个谜他们读不懂,解谜者将向他们解释其并不理解的言语、行为的意义。[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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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看上去像是建议代表着死者的史学家也为死者写作,而不是为那些在现在和未来活着的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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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米什莱再一次改变了想象,以普罗米修斯的形象替代俄狄浦斯的形象。就像普罗米修斯那样,史学家将为死者带来天火,它足以把“凝固”他们“声音”的冰块融化,那样,死者便可以“再次”为他们自己“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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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即便这样还不够。史学家必须能够听到和理解“不曾言说的话,它们仍存留在[死者的]内心深处”。最后,史学家的职责在于“令历史的沉默说话,它们是些再不会出声的可怕的管风琴音符,并且正是其最悲凉的音调”。只有当死者的声音和他们的沉默在生活中得以复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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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者才能在坟墓中安然瞑目。[于是]他们开始明了自己的命运,将其嘈杂之声调节成一种更轻柔的和声,以俄狄浦斯最后的言语轻声对他们自身说:“祝永远幸福。”这样,幽灵得到礼遇和安抚,他们允许盖上自己的骨灰盒……被遗忘的时代中那些珍贵的骨灰盒,历史的牧师带着它,那么虔诚、那么细致地传递它!……就好像他们可能带的是自己父亲或儿子的骨灰。是他们的儿子的吗?难道不是他们自己的吗?[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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