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7574810
1707574811
这些不同的批判策略使得三位历史哲学家有理由将普遍史编织成浪漫式的喜剧或喜剧式的浪漫剧,不过,就他们每个人同时都声称每一有限的历史存在本质上都是悲剧性的而言,他们要比历史学界的同行更“现实”。在黑格尔、马克思和尼采那里,对于世界历史过程的悲剧式图景和喜剧式图景二者之间的张力始终存在,尽管它通过诉诸人类知识观念而被遮蔽了,并最终也藉此得到释缓。他们分别把哲学的、科学的和诗性的看作是最权威的真理形式。
1707574812
1707574813
然而,在尼采那里,分析的范畴开始消散。黑格尔在历史中发现的“形式”正如马克思发现的“规律”,被尼采看作不过是虚构,它们是诗性想象的产物,对于特定种类的生活多少有些可用和便利之处,但绝不足以发现人类生活的真相。在尼采看来,决定何种“形式”和何种“规律”要被视作似乎是“真理”,这方面的全部权威都被赋予了至高无上的自我或意志,除却它自身的生活利益或权力意志之外,它不承认任何规律。尼采甚至消解了喜剧式和悲剧式生命景象之间的区别。在其思想中,悲剧有着两种普遍类型:传统的讽刺类型,教导人们顺从“事物本然”;另一种是新型的喜剧式、太阳神——酒神型,它教导人们单单为了生命力就应彻底地克服一切情形。简而言之,反讽被悲剧同化了,悲剧被喜剧同化了,其做法是说明它们之间的区别无关紧要,同样,按这种方式,科学、哲学和诗学之间的区别也消失了,前者渐次被后者同化。
1707574814
1707574815
但是,有关历史的思想仍然是割裂的、破碎的,有其内伤。在史学家之中存在一种普遍的共识,认为不可能也不需要寻求历史因果规律,但他们始终愿意区分历史知识究竟是一般性的(类型的)知识还是特殊性的(个体性的)知识。此外,就历史过程的情节化而言,对于历史应当按浪漫剧、喜剧、悲剧、讽刺剧的模式编排,还是以它们彼此结合的某些模式来编排,则存在着分歧。
1707574816
1707574817
于是,与史学家相对的是历史哲学家,他们一般都拒绝那种通过描述达成解释的企图,并且认为历史编纂传统没有任何坚实的理论基础来支撑事实上在叙述中作为解释提出的描述,因而可以预期它的结局是反讽式的。但是,对于这种理论基础应当包括些什么,这些历史哲学家也没有一致的看法。
1707574818
1707574819
黑格尔主张,权威的做法是按提喻模式描述历史领域、按类型学分类解释历史,以及按悲剧和喜剧相结合的形式将历史情节化。马克思赞成转喻模式,与之相伴的对历史进行规律式或因果分析式的解释,以及像黑格尔那样,以悲剧与喜剧相结合的方式加以情节化。尼采辩护的则是隐喻模式,即以艺术直观来解释历史,用他前面那种结合喜剧和悲剧时独特的神话理论将历史情节化。现在,还只需要有一位历史哲学家来反思历史意识的这种分裂状态,并且得出结论,认为历史知识本身不过是反讽模式存在的投影。反讽模式将成就历史哲学中可能存在的历史态度的循环,它对应历史学中经历的从米什莱到布克哈特的转换。于是,问题就在于,人们若是生活在一种按反讽模式解释和情节化的历史中,他怎么才能不陷入一种绝望的情形中?——尼采也只是通过退入非理性主义才避免了这种绝望。对史学思想于19世纪80年代所置身的这种处境进行分析,从而试图解决这个问题的历史哲学家是贝奈戴托·克罗齐,他是19世纪所有历史哲学家中最有才华的史学家。
1707574820
1707574822
作为批判的历史哲学
1707574823
1707574824
克罗齐一开始并不是一位哲学家,甚至不是一位专业学者。他没有读完大学,也从未获得过学术职位。事实上,他对于自己那个时代学术文化的观点非常类似于尼采和布克哈特的,像是不太尊敬。他如同布克哈特那样,是一位绅士学者、一位业余爱好者。他把研究历史当作避免个人痛苦和无聊的公共生活的方式。严格说来,克罗齐的早期工作是博古学,更接近考古学,而非历史学。其中包括研究古代那不勒斯的民间传说、生活和建筑。然而,1893年,克罗齐以一篇名为“涵盖在普遍艺术观念之下的历史学”的文章介入了历史哲学领域。对这篇论文中观念的辩护和阐述开启了他作为一位哲学家的生涯。克罗齐在这篇论文中为历史作为一种艺术形式的观念辩护,这迫使他对艺术概念详加阐释。在接下来的10年中,他一直在为这种艺术概念进行辩护。
1707574825
1707574826
1902年,克罗齐发表了他的《作为表现科学和一般语言学的美学》(以下简称《美学》),此书是那一代人中最有影响的著作之一。随后,他出版的著作有:1905年的《作为一门纯粹概念科学的逻辑学》(以下简称《逻辑学》);1908年的《实践的哲学:经济学和伦理学》(以下简称《实践的哲学》);1917年的《历史学的理论与历史》(以下简称《历史学》)。这四部著作一同构成了克罗齐所称的“精神哲学”,他将此视为现代世界的一种“人文主义大全”(summa humanistica)。至关重要的是,激励他写作这四部曲第一部的动机是,他感到必须为那种最初在历史哲学中采取的立场(即历史被视为一种艺术形式)进行辩护,而作为该“精神哲学”体系之顶峰的最后一部作品,则不过是继续对历史知识的本质进行分析。
1707574827
1707574828
这两部著作的结构相同,分别先就美学和历史学的主要问题进行了理论分析,接下来是以前涉及这些主题之思想的历史。每一部著作的理论和历史部分都是以一种自信而确切的判断精心阐述而成,它们是权威评价还是令人气恼之言,要依读者对其论证的评判。关键之处在于,克罗齐一直就认定了,他自己的“精神哲学”切合他那个时代的精神需要。由这种哲学内部望出去,他以那种为伟大的犬儒派和狂人所共有的反讽的目光看待当前正在相互竞争的各种体系,并回顾以前出现过的各种体系。克罗齐清楚地知道(或者一直声称他知道),在那些不同于他自己的任何立场中“什么是活的东西、什么是死的东西”。然而,他暗中否认了会有人可能预见到他自己的体系中活的东西和死的东西,因为他自己的哲学本质上是一套“批判”原则、一种卓越的批判哲学;因而它对自身就像对其他哲学一样,也是批判的,正因为如此,它同时提防“虚假的悲观主义”和“虚假的乐观主义”,它们曾埋葬了以前每一种哲学体系。
1707574829
1707574830
自1902年到1951年,即他去世的前一年,克罗齐创办和主编了名副其实的《批判》杂志。在其中,克罗齐对他自己在《美学》和随后的“精神哲学”的其他著作中界定的领域,保持了一种批判式的关注。事实上,克罗齐已经采用了反讽成分,它呈现在每一次批判行为中,并将它提升到一种形而上的和认识论原则的地位;而借助于这种反讽成分,19世纪整个文化财富,并且,尤其是它的激进成分都能得到评价,找出不足,并交付给“历史学”。他很明白,他的问题是要将这种反讽立场确立为现代惟一可能的“智慧”,又要避免将思想抛到怀疑主义和悲观主义之中,而那正是一种一以贯之的反讽的世界观不可避免地会做的。
1707574831
1707574832
克罗齐在文化史方面的论文,往往是以理解每一项人类事业根本上存在缺陷的本质为始终;而他的哲学是要发现过去一切事情存在的不足,这样人们会发现现实中的不足是可以忍受的。在评价19世纪的欧洲文明,评价激励它的历史观念(尤其是进步学说),以及评价那时最优秀的思想家提出的历史理论时,克罗齐尤其显出一副铁石心肠。他乐于承认19世纪史学思想家比之启蒙时代、文艺复兴时期、中世纪和古典时代思想家有所前进;但是,说到底,尽管这个时代那样以历史性自诩,他在其史学思想和写作中,却几乎找不到他可以毫无保留予以称赞的东西。
1707574833
1707574834
《历史学》的“历史”部分读起来像是一部对错误、误解、过分夸张和弥天大错的喋喋不休的说明。他对当时史学思想家的批评根本上也是反讽式的:历史哲学家没有什么“历史”感;史学家缺少“哲学”理解。克罗齐指出,当史学家谴责无法无天的“历史哲学”时,仍旧被它的幻觉所迷惑,他们写作历史,从“历史哲学”中衍生出历史的形式,而这种“历史哲学”却是被深深埋葬在对自己的客观性和经验主义引以为荣的这些人的意识中的。而且,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克罗齐还指出,这种对历史哲学的同时拒绝和屈从,甚至在兰克自己的作品中都有明显标记,它其实包含了一种合理性的雏形。
1707574835
1707574836
因为讽刺性的是,克罗齐主张,历史就是哲学,哲学就是历史;人们若没有哲学意识便无法研究历史,正如没有历史意识,也难以研究哲学。19世纪是失败了,因为它没有理解这些活动的真正本质。于是,需要做的一切,便是澄清哲学和历史的真正本质,确立两者之间的区别,然后将它们结合以创造一种比19世纪能够想象到的更健全的、更有益的世界观。
1707574837
1707574838
克罗齐意在表明,历史是哲学的“质料”,正如哲学是历史的“方法”。克罗齐经常称之为“语词矛盾”(contradictio in adiecto)的那种声名狼藉的“历史哲学”事实上是多余之物。因为在他看来,“历史学正是哲学”,而“哲学正是历史学”。哲学的具体内容本质上是历史的,正如历史命题的形式完全是由哲学理解的范畴提供的一样。
1707574839
1707574840
固然,克罗齐强调哲学有其自己的方法,那就是逻辑,即“纯粹概念的科学”,而在撰写历史叙事之前的历史研究中,历史学运用的也是它自己独有的方法。史学家必须用考据方法来评判文献,并且用先于概念的、“直觉的”或者艺术的眼光来理解充斥着历史领域的对象。这就意味着,历史知识开始于对存在于历史领域中的特殊事物所做的艺术性把握。在其活动的这个阶段,最适合的方法是“艺术”方法,它也被称为“直觉”。但是,克罗齐认为,历史学继而就历史领域中分辨出来的特殊性的特征做出判断。这些判断是“先验综合”判断,也就是说,依据在哲学中阐明的普遍概念对特殊性加以描述,而不是有关存在的陈述与一般因果律的结合物——设想一般因果律支配着由直觉所设定的对象之间的关系。重要的是,科学知识根本没有进入历史知识的概念。始于对历史领域美学领悟的认识活动,终结在对它的哲学性理解之中。
1707574841
1707574843
“涵盖在普遍艺术观念之下的历史学”
1707574844
1707574845
为了理解克罗齐的本意,最好的办法是细细考察一下他在1893年写的那篇论文中的某些细节。在这篇文章中,克罗齐首次系统地阐发了他关于历史学和艺术之间关系的观念。我们应在当时关于历史知识的认识论地位之争的语境下来阅读此文。这场争论在德国尤其激烈,一方是以威廉·文德尔班领导的新康德主义者,另一方是威廉·狄尔泰领导的新黑格尔主义者。简要地说,文德尔班主张,历史知识不同于科学知识,不是因为其研究的对象不同,而是因为目的或目标不同。历史知识是“具体的”或“生成意象的”,科学知识是“普遍性的”或“构成规律的”。另一方面,狄尔泰认为,历史学属于精神科学(Geistewissenschaften),而像物理学、生物学这样的学科属于自然科学(Naturwissenschaften)。这两种科学之间的区别在于它们各自涉及不同的研究对象,一方是人类精神的产物(精神、意志和情感),另一方是则纯属物理化学过程的产物。克罗齐1893年的论文便意在对这场辩论有所助益。
1707574846
1707574847
柯林武德认为这篇1893年的论文具有高度的原创性,并指出,该文使得狄尔泰和文德尔班之间的争论远远超出了他们开始的水平,它尤其在狄尔泰的那条路线上有所发展。实际上,它并非如此。此文显然是将有关历史学性质的争论的基础从科学转移到艺术,但是,在这样做的同时,它以这样一种方式来界定艺术,以至于根本上很难将它区别于文德尔班所说的作为关于个体的科学的“具体的科学”。
1707574848
1707574849
和文德尔班一样,克罗齐认为存在两种类型的认知,一种是概括的和概念性的,另一种是个别化的和直觉性的。但是,克罗齐并不像文德尔班倾向的那样,把这两种认知模式称为不同的科学,相反,他把前者称为科学,后者称为艺术。这种策略很有效,因为它击中了生命主义者和机械论者共同的前提。这两类人无论相互之间有什么区别,他们都认为,艺术与其说是一种知识形式,不如说是对世界的一种“表现”,或者对世界的“反应”,它根本不是一种认知行为。克罗齐认为,机械论者将美学经验视为一种感觉的“振动”,而生命主义者将其看作一种动物性冲动的显现,要么是直接的,要么是经过升华的显现。对于前者,艺术是一种对于实在的记录;对于后者,则是一种从实在中毫无意义的逃逸。这两种观点都被克罗齐否定了。相反,他把艺术界定为一种知识,一种以其特殊性和具体性表达的关于世界的知识、一种与科学提供的关于世界的概念性知识不同但可以补充它的知识。
1707574850
1707574851
1893年那篇论文始于一种二分法和一种区分。二分法是在意识中对作为科学的知识和作为艺术的知识二者的界定;而区分则出自于普遍艺术和特殊的历史的艺术之间。二分法与区分这两者都源于克罗齐反对实证主义。克罗齐指出,实证主义者的主要错误在于认为一切正确的知识本质上都是科学的。他认为,事实上,人类智慧更大一部分绝对不是科学的,而仅仅是习惯性的、常识性的,或者最多是实用性的规章,它们是从人类必须保持身心合一而履行的日常活动中产生的。实证主义者知道,科学知识形式上不同于习惯性的或常识性的智慧,但他们并没有认识到这种不同使它成了一种不同种类的知识。科学如果加以恰当理解的话,是一种把握世界的概念性方法;它是“通过概念的途径寻求普遍真理”(《改写的历史》,第16页)。理解世界的另一种途径,也就是说,那种非概念性的、直接的和个别化的方式,根本不是科学,而是艺术,其真理标准和证实标准与科学推崇的不同,但和它一样严格。
1707574852
1707574853
这样,在克罗齐看来,艺术和科学是不同的、虽还说不上是直接对立的认知模式。正如他指出的:“人们要么从事科学……要么从事艺术。如果他将特殊包含在普遍中,他就在从事科学;如果他照原样表现特殊,他就在从事艺术。”(第23——24页)这两种认知模式通过各自对世界的认识的形式而区分开来;既然历史明显表现出它无论如何“不存在概念描述”,既然它既不寻求也不接受普遍规律,而仅仅是“讲述发生的事件”,它也就无论在何种意义上,都完全不能说成是科学。
1707574854
1707574855
克罗齐相信,欲将历史纳入科学之中的愿望源自两种错误的信念:一是一切知识都必将是科学知识;二是艺术不是一种认知模式,而仅仅是一种对感觉的刺激,或者反过来说,是一种麻醉剂。要澄清这个问题,必须做的只是表明艺术是关于世界的非概念性知识,即世界以特殊性和具体性存在的知识;并且指出历史是有关世界的一种类似于艺术的知识这一事实;随后基于其表达内容而将历史与普遍的艺术区分开来。
1707574856
1707574857
正如我所说的,直到此处,克罗齐还没有令有关历史知识本质的争论超越狄尔泰和文德尔班所达到的地步。他只是用“艺术”这个词替代了文德尔班用来描述历史学科的“具体的科学”。因此,当柯林武德指出,克罗齐在总的观点上更接近于狄尔泰而不是文德尔班,这便错了,原因是克罗齐尚未在他区别为艺术和科学的这两种认识模式的对象之间进行区分。与狄尔泰不同的是,对克罗齐而言,二者之间的差异在于研究过程中选择的方向不一样,艺术是从对于在特殊性中的世界的直觉到将世界表现为特殊性之集合,科学则是从对于在特殊性中的世界的直觉到把特殊涵盖在概念之下,而不是两者在其对象方面有什么差异。克罗齐原创性的贡献在于,他试图在不同种类的直觉的基础上,区分出普遍的艺术和特殊的历史的艺术,对普遍的艺术而言是对可能之物的直觉,而对历史而言则是对于现实之物的直觉。对他而言,正如对亚里士多德那样,普遍艺术和特殊的历史的艺术之间的区别在于目的不同。普遍艺术试图通过直觉认识到个别的存在的总的可能性,而历史的艺术则试图确定,什么东西确实凝缩成为了世间存在的特殊性。简而言之,艺术和历史的差异是一种认识论方面的区别,而不是本体论上的。
1707574858
1707574859
为了支持这种论述,克罗齐再次提到他先前关于艺术和科学的二分法。他说道:“科学的内容便是整体:科学设法将每个单一的显现还原为它在其中有其位置的范畴。科学的目的乃是将整体还原为概念。”(第30页)艺术也试图呈现整体,因为它是一种认知模式;可是,艺术并不是要把整体还原为一组有限的概念,它是要通过发现存在可能采取的一切形式而使整体膨胀。科学走上一条通向一般和普遍的道路,艺术则在压抑对于其他东西的意识时圈定了实在的独特领域,以便更清晰、更确切地呈现这些圈定之物。克罗齐曾经说,科学什么都想了解,可是,“认识实在的规律固然重要”,而同时了解一切或者不加选择地收集材料既无必要,也不值得。艺术在经验世界中作出圈选,提高了我们对其中特定部分的敏感性,同时也降低了我们对其他部分的敏感性,并且向我们表明被圈定的部分所个别地和直接地构成的东西。
[
上一页 ]
[ :1.70757481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