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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19世纪史学大师以隐喻、转喻、提喻和反讽的模式撰写历史,历史哲学家也依据在同一组模式内阐明的立场撰写有关历史写作的著作。令历史哲学家显得像是以极端的方式将历史编纂科学化或美学化的因素是,他们努力在历史反思之上强加那种得到某一特定比喻性用法支持的语言规则。黑格尔、马克思、尼采和克罗齐都冒犯了传统的史学家,因为他们企图提供一种技术性语言,它要么用来讨论历史,要么讨论史学家有关历史的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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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世纪的史学大师感到,在作为其叙事写作之根基的认识论概念和美学概念没有得到澄清之前,历史学既不可能成为一门严格意义上的科学,也不可能成为一门纯粹的艺术。他们许多人都认识到,为了具备科学的资格,必须为历史学提供一种技术性语言来在各种发现之间进行沟通。若没有这种语言,类似于自然科学的那种一般综合便不可能获得。然而,在史学家中(或者在一般的社会科学中),没有哪种单一的语言规则成功地取得了自牛顿以来数学和逻辑在自然科学中所取得的那种成就。由于历史学抵制任何将话语形式化的努力,在整个19世纪史学家也就致力于解释策略的多元化,而这些策略都包含日常语言的使用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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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自己确定的四种解释策略是否详尽阐述了为了表现历史现象而包含在语言中的一切可能。但我敢说,这种解释策略的类型学允许我说明史学家和历史哲学家在19世纪思潮的不同时期,以及在该思潮的某一特定时期的不同人群中享有的声望。我认为,某一特定史学家和他潜在的读者之间的联系,在理论产生之前并且是特定语言学的意识层次上就形成了。这就暗示了,某一特定史学家或历史哲学家在一定的读者中享有的声望,其实与他用来预构历史领域的那种未经批判而准备的语言学基础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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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看来,对于特定的读者来说,没有哪种历史学理论仅仅是因为它足以“说明”其叙述中包含的“材料”,而令他们信服或深为所动的。因为在历史学中,就如同在一般的社会科学中那样,不可能事先确定什么东西可算作“材料”,什么可算作用来“说明”材料意味着什么的“理论”。反过来,至于什么可算作特别的“历史”材料,人们也没有一致的看法。要回答这个问题需要一种元理论,它将在元史学的基础之上确定纯粹的“自然”现象和特别的“历史”现象之间的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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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人们常说,历史材料是由所有人类创造的物品、纪念物、文献组成的,而历史思维的问题是通过辨别创造它们的背后的动机或意图,从而将这些现象的形式予以分类,并说明它们如何在历史时间中出现。但是,人们不仅难以分辨某个重大场合中(例如,在战争中)的自然现象和历史现象,也很难在确定动机时,辨别某一特定历史行为主体的一般动物性冲动和这种冲动可能采取的确定的人类形式。以上这种情况,很大程度上又有赖于人们在探求动机和意向方面到底想走多远。人们能够设法深入意识内部,发现动机和意向在人类深处先是与心理学过程,再就是生理学过程,最后是物理化学过程混在一起。但是,这会将思想暴露在无限后退的威胁之下。传统史学家决定将历史行动者对其明确意图的陈述照单全收,这比起唯物主义的决定论者决定将自觉意图还原为一种更基本的心理——物理原因的结果,或者唯心论者决定将它解释为一种更一般的“时代精神”的作用而言,它们彼此的合理性都所差无几。这些决定都根源于人们关于历史学理论不得不采用的形式的更加基本的概念。因而,史学家不论在“什么是材料”的问题上,还是在理论形式上都必定难以达成一致,这种理论形式的用途是将那些材料组织成“问题”,然后将材料融为一体构成“解释”,以此来“解答”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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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指出过,在历史学中,人们在一种本质上是比喻性的语言行为中,将历史领域构成为一种可能的分析领域。令这种构成性行为得以在其中完成的主导性比喻,一方面将确定作为材料可能出现在该领域中的那种对象,另一方面将确定设想会在这些对象之间获得的可能的关系。后来被人们精心描述为阐明了历史领域中发生的变化的诸种理论,只有在它们一定程度上与那种将历史领域预构为可能的精神感知对象的语言模式相协调时,才能够声称对于“所发生事物”的解释具有权威性。这样,被设计成一种特定模式的任何理论,在有着不同预构模式的读者前注定要失败。像马克思这样的史学家运用了一种机械论的解释模式,对于未加批判就致力于用反讽、提喻或隐喻模式构想历史领域的读者而言,这机械论模式没有丝毫的权威性。同样,像布克哈特这样的史学家不假思索便致力于以反讽模式来预构历史领域,他在那些以转喻模式预构历史领域的读者中也没有权威可言。这样对不同话语模式不加批判地接受以及用它们的构成性比喻策略阐明不同历史解释的生成,这一点我已经在这项关于19世纪历史意识的研究中验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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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试着把这四种基本的历史意识形式与相应的人格类型联系起来,这样做颇有些诱人,但我决定不这么做,理由有两点。其一是,目前的心理学像19世纪的历史学一样,处于一种概念上的混沌状态。我认为,或许对当代心理学思想的分析会揭示出同样一组我在分析历史思想时发现的解释策略(每一种摆出的姿态,就好像是关于其主题的绝对的科学)。也就是说,既然心理学尚未达到作为自然科学特征的那种系统化,而是仍旧划分为彼此竞争的解释“流派”,我或许最后只会重复我在研究史学思想中获得的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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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更重要的是,我认为揭示作家的性格类型,设想这是他的作品的基础,并赋予其作品以形式,这样做对于理解某位作家的思想并没有多少助益。揭示出马克思的“革命理论”背后的“激进人格”,这在我看来并没有以任何有意义的方式,回答马克思写作时所采用的特定形式的问题,或者回答这些作品对于具有“革命”倾向以及一般“自由主义”的公众所产生的感染力的问题。至于思想史研究中的所谓精神传记方法,我注意到如下一些问题。当涉及到研究一位明显是天才的思想家或作家时,运用像精神分析这样的理论显然是个错误,这种理论是设计用来研究神经病患者和精神病患者的。毕竟,根据定义,神经病患者是不具备条件将构成其性格中情结的强迫性观念成功升华的人。然而,在类似于黑格尔、马克思、托克维尔、米什莱,甚或尼采这样的天才人物的情形中,其著作都证明了他们的升华能力。关于这些天才们的生平进行的研究可能指出他们对某些类型的问题感兴趣,但是,对于我们理解其著作的特定形式,理解其中存在的理论与材料之间的特定关系,以及理解这些著作对于那些心理倾向不同于作者的读者的感染力,那都没有多少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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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我将目前的研究局限于分析历史叙述显性层次和隐性层次之间的关系。在显性层次中,用来解释材料的理论概念得以施展;而隐性层次则被视为语言基础,那些理论概念都是未加批判便在其上构成的。这足以使我能够用一种我认为是价值中立的和纯粹形式的方式,来描述19世纪史学家和历史哲学家精心提炼出来的不同解释策略。此外,它也使我能够说明,为什么19世纪史学思想家在其若干能力限定内,尽管细致、全面地研究了历史文献中的同一批“材料”,却在这些“材料”对于他们自己的时代具有的意义和价值方面,得出如此不同并且看上去相互排斥的结论。通过以不同的方式构成历史领域,他们暗中致力于不同的解释策略、情节化策略和意识形态蕴涵策略,以此辨明这些材料的真正“意义”。因而,史学思想在19世纪最后数十年步入的“历史主义的危机”无异于在各种替代性的解释策略所认可的看待历史的不同方式之间,无法在充分的理论基础上作出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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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这样看的话,19世纪的史学思想史可以描述成一个完整的循环,即从反叛启蒙时代后期的反讽式历史图景到复归20世纪前夜一种明显相类似的反讽式图景。从黑格尔到克罗齐,欧洲史学思想的这一经典阶段表现出一种努力,它要把历史构成为关于人类、社会和文化的“实在性”科学的基础。这种实在论是基于这样一种意识,它一方面摆脱了启蒙时代晚期反讽中固有的怀疑论和悲观主义,另一方面摆脱了浪漫主义运动早期那种认知上不负责任的信念。但是,在其最伟大的史学家和历史哲学家的著作中,19世纪的欧洲成功制造的只是许多相互冲突的“实在论”,其中每一种都被赋予某种理论工具,并且都有一种博学支持,这使得人们不可能拒绝至少是暂时接受它的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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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研究的各位思想家的声望随着其读者的情绪变化而此消彼长。而这些情绪认可了以不同的话语形态来预构历史领域。因此,不应该认为兰克那种更“科学的”或“经验性的”或“实在的”历史概念拒绝或推翻了米什莱的历史概念;或者,接下来托克维尔那种更“科学”或“实在的”历史概念又视兰克的著作为无效;或者上述三者都逊色于布克哈特固有的“实在论”。人们也不应该因为任何理论上的确信,就认为马克思在历史研究方面比黑格尔更“科学”,或者尼采在描述历史意识方面比黑格尔和马克思更“深刻”。纵览19世纪,在历史学中就如同在艺术和社会科学中那样,人们争论的是真正“对历史实在的实在性表现”应当采用什么形式。最后,人们也不能因在判断上具有的自信而认为,自黑格尔到克罗齐,史学理论的演化具有一种真正的进步。因为我研究的每一位史学或历史哲学大师都表现出一种历史叙事的才华,或者表现出一种想象的连续性,这使他的著作形成一个有效的思想闭合系统,因而也与所有看上去与之争辩的其他人的著作不具有可比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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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可能因为认定一种特定的科学概念而认为托克维尔是一位比米什莱或兰克更“科学”的史学家,或者马克思是一位比黑格尔和克罗齐更“实在”的社会理论家。但是,为了提出这样的判断,我将不得不忽视这样一个事实,即仅仅在历史学基础上,我并没有理由更喜欢某种历史的“科学”概念而不喜欢另一种。这样的判断仅仅反映了一种逻辑上在先的偏向,它要么针对的是托克维尔和马克思预构历史领域的语言模式,要么针对的是他们构想历史过程的具体描绘所具有的意识形态蕴涵。在人文科学中,问题不仅涉及到表达对这样或那样去设想分析工作的偏好,还涉及到就一种恰当的人文科学可能如何而在相互竞争的概念中进行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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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反思19世纪历史感受能力的演替,使得我能够将目前的历史学置于历史意识发展一般过程的某个特定阶段。20世纪许多出色的历史反思就如那些在19世纪早期相应的反思一样,它们关注的是超越历史意识在19世纪末陷入的那种反讽情形。在我看来,这种关注说明了当前思辨历史哲学的盛行,以及对前反讽时代杰出历史理论家如黑格尔、马克思和尼采的著作的兴趣的复活。尽管当代学院历史学仍然局限于19世纪晚期造成历史主义危机的那种反讽式眼光,并且继续对部分职业的或非职业的史学家对思辨历史哲学怀有的兴趣感到悲哀,一般史学思想仍然产生出了种种挑战反讽观点的“历史学之学”(historiology)体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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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史学思想从两个方面反对这种反讽观点。它努力克服其内在的怀疑论和道德上的不可知论,前者被看成是学术上的谨慎和经验主义,后者则被看成客观性和超意识形态的中立。现代不同的作家和思想家,如马尔罗、叶芝、乔伊斯、斯宾格勒、汤因比、韦尔斯、雅斯贝尔斯、海德格尔、萨特、本雅明、福柯、卢卡奇,以及诸多其他人,在他们的著作中,当代史学思想在职业历史学的反讽态度旁确立了各种历史过程的概念,以作为这种态度的可能替代品。这些概念都以隐喻、转喻和提喻的模式构成,每一种都有自己的解释策略,以及独一无二的意识形态蕴涵。当在这些可替代的历史图景之间进行选择成其为问题时,人们更喜欢这种而不是那种的惟一的理由是道德或美学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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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故的柯林武德生前喜欢说,人们以何种方式写作或者思考历史,最终取决于他是哪种人。然而,反之亦然。在历史解释者为我们思考历史提供的可选择的图景之前,并且由于不再有支持人们更偏向此种而非另一种历史图景的确定无疑的理论基础,于是,我们不得不退回来寻求道德和美学的理由,以选择一种较之另一种更“实在的”历史图景。简而言之,康德年老时说的是对的:我们可以根据自己的喜好自由地构想“历史”,正如我们可以凭自己的意愿来创造历史。并且,那种反讽性历史观通过被看作在历史研究中能够追求的惟一“实在性”和“客观性”,而塞给我们一种不可知论,我们若是想超越这种不可知论,只需要拒绝这种反讽性观点,并愿意以其他反对反讽的观点来看待历史就可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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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这项研究声称在反思经典时期的史学思想时是价值中立的和纯粹形式主义的。在这项研究结束时提出前述建议,或许显得与它自身描述历史意识史时固有的反讽性质不协调。我并不否认,我研究史学思想史时的那种形式主义本身,反映了大多数现代学院历史学在其中得以生成的反讽情形,但我认为,承认这种反讽性观点恰恰为超越它提供了基础。如果我们能够表明,反讽性观点只是关于历史的诸多可能观点中的一种,其中每一种观点都在某种诗性的或道德的意识层次上有其自身存在的很好的理由,那么,这也就是在剥夺反讽性观点那种认为自身是看待历史过程的必然观点的地位。于是,史学家和历史哲学家将自由地对历史进行概念化、理解其内容,以及用和他们自己的道德和审美愿望最相符合的任何意识模式来构成阐述历史过程的叙事。并且,历史意识将敞开胸怀,重新建立它与诗学、科学和哲学的宏大关怀的联系,19世纪激励着历史学黄金时代中一流实践者和理论家的,正是这样一些关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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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史学:19世纪欧洲的历史想象 参考书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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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中分析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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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urckhardt,Jacob.(雅各布·布克哈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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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Age of Constantine the Great(《君士坦丁大帝时代》).Translated by Moses Hadas.Garden City,N.Y.:Doubleday Anchor Books,19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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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iefe(《书信集》).Edited by Max Burckhardt.Bremen:Carl Schünemann Verlag,19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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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er Cicerone:Eine Anleitung zum Genuss der Kunstwerke Italiens.Basel:Schweighauser’sche Verlagsbuchhandlung,1855.English version:The Cicerone:An Art Guide to Painting in Italy for the Use of Travellers and Students(《导游:意大利艺术作品欣赏指南》),bk.Ⅲ.Translated by A.H.Clough.London:T.Werner Lauri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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