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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骆驼祥子》:对城市文明病与人性关系的探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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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老舍笔下除了老派、新派与理想市民几种形象系列,还有一种属于城市底层的贫民形象系列,在老舍的市民世界中占有显著的位置。这里有洋车夫祥子、老马、小崔、老巡警、拳师沙子龙、剃头匠孙七、妓女小福子、艺人方宝庆和小文夫妇,等等。这个形象系列集中体现了老舍与下层人民深刻的精神联系。如果说在对老派市民与新派市民的描写中,通俗喜剧的色彩往往构成主调,那么,刻画城市贫民形象的作品就更具有浓烈的悲剧性。《骆驼祥子》就是写城市贫民悲剧命运的代表作,这部小说在老舍全部创作中是一座高峰。通常认为这部小说的成功在于其真实地反映了旧中国城市底层人民的苦难生活,揭示了一个破产了的农民如何市民化,又如何被社会抛入流氓无产者行列的过程,以及这一过程中所经历的精神毁灭的悲剧。就作品描写的生活情状及主要人物的典型性而言,这部作品的确有助于人们认识二三十年代中国城市社会的黑暗图景。然而如果更进一步探究,会发现这部小说还有更深入的意蕴,那就是对城市文明病与人性关系的思考。这部作品所写的,主要是一个来自农村的纯朴的农民与现代城市文明相对立所产生的道德堕落与心灵腐蚀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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祥子从农村来到城市谋生,“带着乡间小伙子的足壮与诚实,凡是卖力气能吃饭的事儿几乎全做过了”。他把买一辆自己的车作为生活目标,幻想着有了车就如同在乡间有了地一样,能凭着自己的勤劳换取安稳的生活。经过三年的艰辛,祥子终于买下一辆新车,不料才半年就被匪兵抢去。他虎口逃生,路上捡到三匹骆驼,卖了三十元钱,准备积攒着买第二部车,不久又被孙侦探抢走。车厂老板刘四爷的女儿虎妞喜欢祥子,祥子虽然讨厌她又老又丑,却也防不住性诱惑的陷阱,不得不与她结婚,并用她的私房钱买下第三部车。不久虎妞因难产死去,祥子只得卖掉车子料理丧事。老舍以极大的同情描写祥子的不幸遭遇:“一个拉车的吞的是粗粮,冒出来的是血;他要卖最大的力气,得最低的报酬;要立在人间的最低处,等着一切人一切法一切困苦的击打。”祥子“作一个独立的劳动者”的善良愿望的毁灭,是有社会原因的,小说所写的“逃匪”、“侦探”等的欺压,都映现出二三十年代那个动荡的社会背景,使得祥子的悲剧有了社会批判的内涵。但作家同时揭示和批判了祥子自身的固有的缺陷。他不合群,别扭,自私,死命要赚钱,“不得哥儿们”。“在没有公道的世界里,穷人仗着狠心维持个人的自由,哪怕很小很小的一点自由”,这就决定了他的孤独、脆弱,最终完全向命运屈服,一步步走向堕落深渊。小说最后写祥子完全变了个人,他变得懒惰、贪婪、麻木、缺德,他打架,使坏,逛窑子……“为个人努力的也知道怎么毁灭个人”,他真正成了“个人主义的末路鬼”。这正是对祥子小生产者个人奋斗的思想、性格悲剧的深刻概括。老舍在祥子等下层城市贫民身上所发现的不敢正视现实、自欺欺人的幻想,以及人与人之间的冷漠、个人奋斗道路破灭以后的苟且忍让,与他在其他一些小说中常写到的“老中国的儿女”之间显然存在着某种共同点,这是同一经济文化的产物,在一定程度上也反映了中国国民性格中的某些弱点。这样,《骆驼祥子》中对城市贫民性格弱点的批判,就纳入了老舍小说“批判国民性弱点”这一总主题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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祥子似乎注定被腐败的环境锁住而不得不堕落,他想向命运搏斗而终于向命运屈服,他的一切幻想和努力都成为泡影,恶劣的社会毁灭了一个人的全部人性。这种表现是悲观的,因为老舍不止于批判现实社会,也不止于批判传统文明和落后的国民性,他显然在思考城市文明病如何和人性冲突的问题。老舍说他写《骆驼祥子》很重要的一点便是“由车夫的内心状态观察地狱是什么样子”。这个“地狱”是那个在城市化过程中产生的道德沦落的社会,也是为金钱所腐蚀了的畸形的人伦关系。像虎妞的变态情欲、二强子逼女卖淫的病态行为,以及小福子自杀的悲剧等等,对祥子来说,都是锁住他的“心狱”。小说写祥子的一个个不幸遭遇,蕴涵着一个不断向自我的和人类的内心探究的旅程结构。祥子从农村来到城市,幻想当一个有稳固生活的劳动者,可是他的人生旅途每经过一站,他都更沉沦堕落一层,也愈来愈接近最黑暗的地狱层。无论是祥子刚来乍到就看到的那个无恶不作的人和车厂,还是在他结婚后搬进去的杂乱肮脏的大杂院,或者他最后走向那如同“无底的深坑”的妓院白房子,小说都是通过祥子内心的感觉来写丑恶的环境如何扭曲人性,写他在环境的驱促下如何层层给自己的灵魂泼上污水,从洁身自好到心中的“污浊仿佛永远也洗不掉”,最后破罐子破摔,彻底沉沦。祥子被物欲横流的城市所吞噬,自己也成为那城市丑恶风景的一部分。小说直接解剖构成环境的各式人的心灵,揭示文明失范如何引发“人心所藏的污浊与兽性”。老舍对城市中“欲”(情欲、财产贪欲等)的嫌恶,对城市人伦关系中“丑”的反感,主要出于道德的审视。人们从《骆驼祥子》阴暗龌龊的图景中,能感触到老舍对病态的城市文明给人性带来伤害的深深的忧虑。在30年代,像《骆驼祥子》这样在批判现实的同时又试图探索现代文明病源的作品是独树一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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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老舍作品的“京味”与幽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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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舍作品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京味”。“京味”作为一种风格现象,包括作家对北京特有风韵、特具的人文景观的展示及展示中所注入的文化趣味。因此“京味”首先表现为取材的特色。老舍聚集其北京的生活经验写大小杂院、四合院和胡同,写市民凡俗生活中所呈现的场景风致,写已经斑驳破败仍不失雍容气度的文化情趣,还有那构成古城景观的各种职业活动和寻常世相,为读者提供了丰富多彩的北京风俗画卷。这画卷所充溢着的北京味儿有浓郁的地域文化特色,具有很高的民俗学价值。“京味”作为小说的风格氛围,又体现在作家描写北京市民庸常人生时对北京文化心理结构的揭示。北京长期作为皇都,形成了帝辇之下特有的传统生活方式和文化心理、习惯,以及与之相应的审美追求,迥异于有更浓厚的商业气息的“上海文化”。老舍用“官样”一语来概括北京文化特征,包括讲究体面、排场、气派,追求精巧的“生活艺术”;讲究礼仪,固守养老抚幼的老“规矩”;性格的懒散,苟安,谦和,温厚与懦弱等等。这类“北京文化”的“精魂”渗透于老舍作品的人物刻画、习俗的描绘、气氛的渲染之中。老舍作品处处写到礼仪,礼仪既是北京人的风习,亦是北京人的气质,“连走卒小贩全另有风度”。北京人多礼,《二马》中老马赔本送礼,《离婚》中老李的家眷从乡下来同事们要送礼,张大哥儿子从监狱里放出来更得送礼,《骆驼祥子》中虎妞要祥子讨好刘四爷更需送礼,《四世同堂》则直接详尽描写祁老人“自幼长在北京,耳习目染的向旗籍人学习了许多规矩礼路”。这不仅是一种习俗,更表现了一种“文化”、“性格”。《四世同堂》第一章就写到:无论战事如何紧张,祁家人也不能不为祁老人祝寿:“别管天下怎么乱,咱们北平人绝不能忘了礼节。”就连没有一点文化的车夫小崔也熏染了这种北京“礼节”:他敢于打一个不给车钱的日本兵,可是在女流氓大赤包打了他一记耳光时,却不敢还手,因为他不能违反“好男不与女斗”的“礼”。这种“北京文化”甚至影响到中国的市民知识分子。《四世同堂》里的祁瑞宣就是这样一个衰老的北京文化在新思潮冲击下产生的矛盾性格。小说写了一个细节,当台儿庄大捷的消息传到北京后,作为一个“当代中国人”,他十分振奋,但他没有“高呼狂喊”:“即使有机会,他也不会高呼狂喊,他是北平人。他的声音似乎是专为吟咏用的,北平的庄严肃穆不允许狂喊乱闹,所以他的声音必须温柔和善,好去配合北平的静穆与雍容。”祁瑞宣因此而感叹自己缺乏那种新兴民族的英武好动,说打就打,说笑就笑,敢为一件事,不论是为保护国家,还是为试验飞机或汽车的速度去牺牲性命。老舍对“北京文化”的描写,是牵动了他的全部复杂情感的:这里既充满了对“北京文化”所蕴涵的特有的高雅、舒展、含蓄、精致的美的不由自主的欣赏、陶醉,以至因这种美的丧失、毁灭油然而生的感伤、悲哀,以及若有所失的怅惘,同时也时时为“文化过熟”导致的柔弱、无用而叹惋不已。对北京文化的沉痛批判和由其现代命运引发的挽歌情调交织在一起,使老舍作品呈现出比同时代许多主流派创作更复杂的审美特征。老舍作品中的“京味”正是这种主观情愫与对北京市民社会文化心理结构的客观描绘的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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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舍性情温厚,其写作姿态也比较平和,常常处于非激情状态,更像是中年的艺术。他的作品追求幽默,一方面来自狄更斯等英国文学的影响,同时也深深地打上“北京市民文化”的烙印,形成了更内蕴的“京味”。老舍说“北平人,正像别处的中国人,只会吵闹,而不懂什么叫严肃”,“北平人,不论是看着一个绿脸的大王打跑一个白脸的大王,还是八国联军把皇帝赶出去,都只会咪嘻咪嘻的假笑,而不会落真的眼泪”。老舍的幽默带有北京市民特有的“打哈哈”性质,既是对现实不满的一种以“笑”代“愤”的发泄,又是对自身不满的一种自我解嘲,总之,是借笑声来使艰辛的人生变得好过一些,用老舍自己的话来说,就是把幽默看成是生命的润滑剂。这样,老舍作品中的幽默就具有了两重性:当过分迎合小市民的趣味时,就流入了为幽默而幽默的“油滑”(说得严重一点,有点类似北京“京油子”的“耍贫嘴”)——这主要表现在老舍的早期创作中,老舍曾为此而深深苦恼,以致一度“故意的停止幽默”;经过反复思索、总结,从《离婚》开始,老舍为得之于北京市民趣味的幽默找到了健康的发展方向:追求更加生活化,在庸常的人性矛盾中领略喜剧意味,谑而不虐,使幽默“出自事实本身的可笑,可不是从文字里硬挤出来的”;追求更高的视点,更深厚的思想底蕴,使幽默成为含有温情的自我批判;追求艺术表现上的节制与分寸感。逐渐克服了原有的单纯性质,产生了喜剧与悲剧、讽刺与抒情的渗透、结合,获得了一种丰厚的内在艺术力量。读其小说使人往往忍俊不禁,又会掩卷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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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舍的语言艺术也得力于他对北京市民语言及民间文艺的热爱与熟悉。他创造性地运用北京市民俗白浅易的口语,用老舍自己的话来说,就是“把顶平凡的话调动得生动有力”,烧出白话的“原味儿”来;同时又在俗白中追求讲究、精致的美(这也是北京文化的特征),写出“简单的、有力的、可读的而且美好的文章”。老舍成功地把语言的通俗性与文学性统一起来,做到了干净利落,鲜活纯熟,平易而不粗俗,精致而不雕琢。其所使用的语词、句式、语气以至说话的神态气韵,都有他独特的体味和创造,又隐约渗透着北京文化。这也是“京味”的重要表现。老舍称得上“语言大师”,他在现代白话文学语言的创造与发展上,有着突出的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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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录 本章年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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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9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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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月3日 生于北京。原名舒庆春,字舍予。满族正红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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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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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 考入北京师范学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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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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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年 毕业后被派任方家胡同小学校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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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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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月 被任命为教育部通俗教育研究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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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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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半年 受洗礼加入基督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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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 在南开中学教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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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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