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造一所不抗拒生活的房子:赵扬建筑笔记 | 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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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化势为形”到“离形得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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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前的春天,冯仕达先生照例来大理聊我们的工作。那次聊天算是一个回顾。当项目一个个回溯到尼洋河游客中心时,他像审案一样抛出一连串问题,我竟供出连我自己都没意识到的真相。从十年前我瞒着张轲去现场指挥工人给毛石墙刷完颜色开始,我就为这个房子编织了一个类似于“神来之笔”的童话。不料这个被我越吹越大的肥皂泡多年后竟被冯先生刺破,他拍着大腿兴奋地说:“原来你是靠拓扑关系起家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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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先生提到的拓扑关系是相对于几何关系来说的。简单地讲,几何是用来描述形式形态的,而拓扑是用来描述空间关系的。尼洋河游客中心的平面是不规则的,如果这种不规则不是漫不经心地任意为之,我们往往会用“感性”“微妙”甚至“多年的功力”这样的字眼来解释,这样就容易发展出类似“神来之笔”的童话。如果我们用拓扑关系的眼光再来细读游客中心的平面,就会清晰地看到一条游戏规则。这个房子施工图的轴线恰好是支配形体和空间的轴线,这些轴线可分为两类:绿色的轴线勾勒出建筑的外轮廓形态,红色和橙色的轴线在外轮廓形成的五边形内切割出内部空间。如果再深入比较,还可以发现红色轴线和橙色轴线有着完全不同的力道:两根红色轴线是主导性的,它们的角度同时影响着两个“虚空”和两个“实体”;而橙色轴线是辅助性的,每根橙色轴线角度的改变只会引起轴线两侧一个“虚空”和一个“实体”的此消彼长。这些轴线之间的夹角并不存在“增一分则长,减一分则短”的苛刻,每两条轴线之间的夹角似乎都具有不同程度的宽容度,在这个宽容度之内移动或旋转轴线,平面的改变甚至是难以察觉的。这就是为什么冯先生认为这个设计应该用拓扑关系来理解,因为“拓扑学(topology)是研究几何图形或空间在连续改变形状后还能保持不变的一些性质的学科。它只考虑物体间的位置关系而不考虑它们的形状和大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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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先生的提点跟他这些年从拓扑关系的角度研究中国古典园林有关,而这个研究思路又发端于朱光亚先生。朱先生 1988 年在《建筑学报》上发表了《中国古典园林的拓扑关系》一文,开篇就说:“在园林遗产的研究中,如希望高屋建瓴地撷取创新的启示,必须把目光从与现实不相适应的单个要素(如水、山、花木,特别是建筑)上移开,站得稍远一些;对它们做一次共时性的,即系统和整体的考查,注意要素之间关系的研究,才能找到其中更有生命力的本质。”冯先生说朱先生只是开了一个头,而冯先生本人目前的工作算是拓展和延伸。这让我联想起求学过程中一个遥远的共鸣。在哈佛第二学期的一个傍晚,我无意中撞进Piper报告厅,听到了法国景观建筑师亚历山大•契米托夫的演讲,他谦和而优雅地叙述着他对每个项目过程和情景的看法,表面上没有理论,却给我重读《道德经》一般醍醐灌顶的感觉。讲座过后,我立即买了他当时的新书——Visits
:Town and Territory–Architecture in Dialogue,这本书前言部分的文体竟也颇有《道德经》的意味。他爱摄影,总是用图文互证出凝练的观点。也正是在这前言中,我第一次知道了斯里兰卡建筑师杰弗里•巴瓦(Geofrey Bawa)。那是一张卢奴甘卡庄园的照片和契米托夫对巴瓦的评论:“一点一点地,巴瓦把一个由新旧建筑构成的庄园编织成一体,让花园和自然景观相互交融,这一切形成一个整体,在这个整体中,所有元素都因为不可分割的相互联系而成立——这是我们这个时代真正的建筑宣言。”这与朱光亚先生“生命力在于要素之间的关系”这一洞见不谋而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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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 年我正式入职“标准营造”的时候,张轲刚刚完成了奠定事务所行业地位的几个项目,包括武夷小学礼堂、阳朔商业街坊、武汉中法艺术中心和青城山石头院。这几个项目都呈现为非正交体系的不规则形式。小学礼堂的不规则是体现在剖面上的,其他三个项目则是平面上的不规则。这表面上会给人一种以感性推动设计的印象,可如果细读图纸,会发现平面和剖面都非常理性地配合着建筑的空间使用和流线安排,清晰、紧凑而严谨。在去年发表的冯仕达和张轲的对谈中,冯先生把张轲的作品中反复出现的非规整形体称作“二度生成的形态”(derived secondary configuration)。“configuration”有“布局”“安排”的意思,潜台词是现象背后动态的相互关系。他用这个词替换了代表现象的“form”(形式)或者“geometry”(几何)?而“derive”这个动词又暗含着“何所从来”的问题,言外之意就是这个形态的结果是被某些力量所支配和影响着的。也就是说,张轲早期作品中的“非规整”不应该简单地理解成“感性驱动”或者“个人风格”,也不应该相对于“规整”来理解。如果把“非规整”看作一个动态的拓扑关系,那么正交体系呈现出的“规整”,不过是动态过程中的一个特殊瞬间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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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朔商业街坊平面图 绘图:标准营造事务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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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 年阳朔商业街坊落成后,张悦在他的评论文章里说道:“早在任何概念构思的工作开始之前,一个囊括数千米山水聚落的大地段模型便被制作出来。在大范围的空间品质分析中,街道走向与峰峦不同侧面之间的视觉连接特征被提炼出来,进而成为总图设计的决定性因素之一。这也是为什么,当我们孤立地对这几组切割形态既不时尚、又不尽合理的建筑不以为然,而当建筑落成后身处其中时,却被这街巷与山体的对望关系深深感动。”和直角正交体系所暗示的惯常使用方式相比,不规则的平面形态可以说是不“尽”合理的,但当我们感受到这些空间向度的扭转跟周围街道机理以及山体景观的联系时,再反观平面图的推敲是如何适应这些不对称的动机,同时达到几乎是无懈可击的平稳状态,我们就可以从这个小镇日常的外表下意会到一种“形”与“势”的“推手”了。这背后暗涌着的力道像极了《一代宗师》中,叶问和宫老爷的搭手掰饼,这其中悄无声息的见力卸力和借力使力让这个房子神光内敛却又气势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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概念草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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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在跟冯先生的对谈中,张轲用“不乖”(playfulness)来解释这些形式上的不规则。“很难分析出这种不规则到底是怎么形成的,可能本质上是因为我们骨子里还是有一些‘不乖’,我认为这和我们当下的建筑态度有关。”张轲的这个回答在我看来是有些误导甚至是可惜的,因为“不乖”或者“playfulness”都好像都有点“任性”,但是我在阳朔这个项目里读到的每一处拿捏都是格外精确和慎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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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张轲门下耳濡目染和潜移默化所习得的就是这“不规则”形式背后“化势为形”的功夫。“势”是“潜在的关联和倾向”,是“无”;“形”是“势”在三维空间中的物化和显现,是“有”。如果把尼洋河游客中心那张确定设计方向的草图和最终的平面图放在一起比较,会发现草图里定义空间边界的线条是被流线、场地条件、功能关系同时影响的。如果我们把这些影响因子理解为“势”,那么平面图里的那些轴线可以说是把“势”落实为确切的“形”。我在“标准营造”日积月累所习得的平面草图功夫,就是心手合一地体悟“形”与“势”之间有无相生的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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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形”的彰显也是那个时期“标准营造”设计文化的鲜明特征。说得直白一点,就是设计要有形式表现力,这是整个团队心照不宣的共识。尼洋河游客中心无论是从外部边界轮廓,还是内部空间转折,都力求肯定和简洁。因为转折越少,每个转折积蓄的张力就会越强。细读平面,会发现没有一根轴线是多余的。这个时候,上文提到的那些构成“势”的脉络和线索就被提炼和转化成高度抽象而有力的拓扑关系,再加上侯正华在施工图关键环节提出把轴线放到所有墙体室外一侧的策略(这原本是出于对毛石墙体施工精度的控制,把误差都引向室内一侧的考量,却无心插柳地成全了一个完全取消建构解读的形式状态,因为吊顶跟毛石墙体完全没有咬合,它违背了简支木梁和毛石墙体搭接关系的惯常思维),以及后来我擅自用矿物颜料涂刷内部空间,进一步取消了毛石墙面和木质吊顶的材质区别,把内部空间在平面上的拓扑关系发展到三维,借助高海拔的阳光在矿物颜料上幻化出的夺目效果,实现了一个高度抽象而强烈的“形”的表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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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梁的搭接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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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吊顶与墙面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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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有之家”平面的拓扑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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