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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传教士写作到影楼实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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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63年12月,一个名叫John Dudgeon(中文名德贞,1837—1901年)(24)的年轻苏格兰人与他新婚的妻子到达了上海,即将开始他在中国长达三十八年的后半生。在此前一年他于格拉斯哥大学医学院毕业,获外科学硕士。他十七八岁就对刚发明不久的摄影技术发生了强烈兴趣,自己后来回忆说,“昔在敝国,于咸丰三四年间,初试照影,以为博戏之”,上大学攻读医学之后更“兼明化学之理,因照相旁及光学之事”。他认为照相虽然在逼真方面强于绘画,但遗憾的是尺寸太小,因此参照幻灯演出的方式发明了“灯影镜套大之法”,经试验后于1855年登报公布。(25)那年他才十八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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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摄影在他的一生中只扮演了次要角色——虽然他在中国拍摄了不少照片,也编著了第一部以中文出版的介绍摄影技术的专著,其中把穿衣镜摄影模式首次介绍到中国(见后文讨论)。(26)作为英国宗教机构“伦敦会”(London Missionary Society)派往中国的医学传教士,他的中心事业是在中国发展现代医学和医学教育,同时也把中国的传统医学文化介绍给西方。他在这些方面的贡献之大之广,在19世纪可说无人可及,但今天大多数中国人和西方人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我们因此感到在谈论他和穿衣镜摄影的关系之前,有必要提纲挈领地介绍一下他作为医生和医疗机构创办者,以及作为中英双语翻译者和国际人道主义者所做出的巨大贡献(图3.37)。(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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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3.37 德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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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达中国之后,他把他的英文姓Dudgeon根据音调转译为“德贞”,并按照中国习惯给自己起了“子固”的字。他从上海转道山东芝罘,在当地设立了诊所以进行医学传教。翌年他被召入京,主持设在英国领事馆中的施医院,同时兼任英国使馆和美国使馆的专职医生。再下一年(1865)他将这个医院迁到北京的公共领域中,在哈德门(现在的崇文门)大街上的火神庙里创建了北京第一所近代化医院,全名为京都施医院,但因为门前竖着两个旗杆而以“双旗杆医院”闻名于众。据介绍,这所“医院漆得漂亮优雅并具装饰风格。庙宇式的建筑风格使得画笔和刷子有足够的空间表现色彩和图形,并产生强烈的视觉效果”(28)。医院共有三十多个房间,包括候诊室、诊室、药房、可容纳六十人的病房,以及学生和助手宿舍等。由于接待病人无富贵贫穷之分,以致“求医者踵相接”,每日平均收治病人达百余人。当白喉、麻疹和斑疹伤寒等恶性传染病于1866—1867年侵袭京城时,德贞率领全院员工投入抢救;医院并为京城儿童免费接种牛痘。作为一个关注社会问题的人道主义者,他把禁除鸦片烟当作一项严肃责任,免费收治病人,帮助戒烟,发明戒烟丸,进行病理研究,组织戒烟活动,成为当时反鸦片运动的中心人物之一。这个医院在1900年义和团进京攻打东交民巷时被焚毁,以后重建时仍在入口处矗立了双旗杆,成为今日协和医院和协和医学院的前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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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过程中,德贞事业中的传教色彩越来越淡薄,医学和科学的色彩则越来越浓厚。为此他在耶稣会中被批评,认为他对治病疗伤的重视胜过于对宗教信仰的贡献。(29)(他最后于1884年脱离伦敦会,以医生身份在北京生活和工作。)1871年他受清代总理衙门聘请,出任京师同文馆医学与生理学教习,这是中国官方首次兴办的西医教育。从1873年开始他通过京都施医院出版的《中西闻见录》连载发表介绍西方人体解剖学的《洗冤新说》,自1879年更参照有关人体知识的中文传统著作开始翻译西方经典《格氏解剖学》(Gray’s Anatomy),先以《西医举隅》之名刊发在对维新人士影响极大的中文报刊《万国公报》上,随后汇集为《全体通考》由同文馆出版。他同时期的另一项计划是把威廉姆·哈维(William Harvey,1578—1657年)的《心血运动论》翻译介绍到中国,在1874年的《中西闻见录》上分章刊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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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时,他也承担起把中国传统健康理念和医疗方式介绍到西方世界的责任,首先从1869年至1872年在上海的《教务杂志》(Chinese Recorder)上连载《中国治疗艺术》十篇,介绍中国的医学经典和疾病观念。随后于1877年在北京出版英文著作《中国的疾病》(The Disease of China, Their Causes, Condition, and Prevalence Contrasted With Those of Europe)。他在生命的晚年更将注意力集中在对中医文化的研究,1894年将清代王清任的《医林改错》译成英文刊登在《博医会报》(The China Medical Missionary Journal)上,隔年又在同一期刊上登出《医宗金鉴》部分章节的译文。他还投入了对中国养生术和气功学研究,在1895年的《北京东方学会刊》(The Journal of Peking Oriental Society)以“功夫——医学养身术”为名分两部分给以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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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以上诸种著作中,他主持下的京都施医院编辑发行的《中西闻见录》是一份超出医学的中文出版物,向19世纪的中国人介绍了当时的最新科学知识,包括“蒸汽机因子折叠法”(第4期)、“车轮轨道说”(第5期)等。他在这份刊物第9—12期(1873)上附图连载的《镜影灯说》对幻灯投影做了非常详细的介绍,不但解释这种视觉技术在中国和西方的源流,而且详细说明“镜影灯”(即幻灯机)的制作方法,提供了标有尺寸的图纸并解释了灯光和玻璃的种类。(30)在接下来三期连载的《镜影灯续稿》中,又提供了制造三种不同照明燃料的方法。(31)这篇文章的起因,是由于他在教学中应用了幻灯技术以演示人体解剖、讲解血液循环等,他的演示方式引起听众的很大兴趣,他因此用中文详细介绍出来以飨读者。对德贞说来,“传教”的职能不限于宗教,而是包括了所有种类的知识。他对摄影的介绍也出于同一动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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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贞到中国之后并没有抛弃对摄影的兴趣,在行医之余拍摄了不少建筑和风光照片,其中较为珍贵的是对西郊清漪园(今日颐和园)遗址的一组记录——这个被英法联军焚毁不久的皇家园林尚满目疮痍(图3.38)。他并把摄影技术作为和中国人联系的一种方式。据他自己说,当京都施医院建立之后,前去拜访他和就诊的人很多,大家知道他会照相后就纷纷请他拍照,其中更有一些人希望了解摄影而向他讨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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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我有摄影匣者,不以技工之拙,而委我以照影之事。于是中西各国之友,接踵相托,而疾病颠连之人,络绎旁骛。终日应答不遑,衷情仄然,因思将脱影(即摄影)之事,译出华文,编次成书,用酬友道,稍舒歉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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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3.38 德贞,《英法联军焚毁后的清漪园》。黑白照片,19世纪后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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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也就是他为什么在行医之余,用中文编写和出版《脱影奇观》一书的原因(图3.39)。此书于1873年以木板刻印在北京刊行,虽说是“译出华文”,但并没有说明译自何书。更大的一个可能是他采集西方对摄影的介绍,益以自己的心得编成此书。全书四册线装,内容分理学、艺术、法则三部分,卷首的《脱影源流史传》介绍了摄影术在欧洲的发明经过。书中刻印了当时西洋流行使用的各种照相器材的样式(图3.40),介绍了拍摄和冲洗照片的方法,卷末并附录上文说到的“镜影灯说”。当时任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大臣的完颜崇厚在为此书写的弁言中称赞其“详载光学化学誌理,并聚光用药之法,明白晓畅,开数十年不传之秘”。(32)最后一句意味这是详细介绍摄影原理和方法的第一本中文书,向他和其他中国读者揭开了这个西洋奇技的奥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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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3.39 德贞《脱影奇观》封面,1873年于北京刊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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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3.40 德贞《脱影奇观》中的照相器材插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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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贞对“穿衣镜模式”的介绍出现于该书中卷关于摄影艺术的部分。他在小标题“照镜影之法”下写道:“若照影时,背后置一大穿衣镜,其人影照出,而前后俱见。又有照其人影于穿衣镜中,盖镜中之影左衽,返照于聚影匣中而影则正。”(33)(图3.41)细按文意,他在此处介绍的实际上是两种拍照镜影的方法,但都使用了“大穿衣镜”。一种是利用穿衣镜拍照出人的前后两面,另一种是只拍摄镜子中的影像。后者的奇妙之处是镜子里面的倒转映像,在照相机(即聚影匣)的取景器中又被转为正像。穿衣镜和照相机因此又一次被联系在一起,这次在于二者都能够把形象翻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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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3.41 德贞《脱影奇观》中的“照镜影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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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贞无疑在来中国之前就见过这类穿衣镜照片。我们无法知道他是否在中国将其付诸实践,或者《脱影奇观》的读者中是否有人曾尝试制作这类照片。但这份文献清楚地说明,使用穿衣镜拍摄肖像的方法在1870年代就已经传到中国,而这个技术和艺术的传递是随着宗教和科学的传布到达东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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