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字猴:1.701540606e+09
1701540606 文化记忆与身份认同 [:1701539067]
1701540607 文化记忆与身份认同 二、迷失于挪威的森林
1701540608
1701540609 记忆不是万能的,一个个体对自我的确证并不必然要从他/她的记忆中获取力量。有些时候,当我们对某人某事产生强烈的欲求或极端的排斥和恐惧心理时,我们反而会根据现实需要去“想象”记忆,从而制造出或抹除掉一些印象及其痕迹,这是心理学上经常发生的事情。与之相应的,人类对自我身份的认同也并不总是一帆风顺,阻隔或失败也时有发生。本节就以村上春树的《挪威的森林》为例,来讨论记忆和身份认同之间的负相关关系,希望可以经由辨析身份认同的复杂性,认清“记忆总是被现实征用”的本质。
1701540610
1701540611 《挪威的森林》发表于1987年,故事也是从男主人公渡边于1987年的一次旅行途中的回忆开始的。人到中年的“我”(即渡边)在汉堡机场的机舱内听到了甲壳虫乐队演奏的《挪威的森林》,那熟悉的旋律顿时令他不能自已。他回想起1968年春天至1970年秋天的往事。那时,他刚刚升入大学,住在东京一座学生寄宿院里。高中时代的好朋友木月自杀后,木月的恋人直子也升入东京的一所女子大学。因为木月的关系,也因为同在东京,渡边与直子开始交往起来。在直子二十岁生日的那天,渡边和直子发生了关系。但之后直子就悄无声息地消失了。从两个多月后接获的直子的信中,渡边得知直子因精神疾病入住疗养院,他陷入莫可名状的悲哀和孤独之中。在后来的日子里,渡边结识了像春天里的一头小鹿一样的、生机勃发的女孩绿子,并在与绿子相处的过程中逐渐感受到现世的温暖和慰藉。渡边曾去探访过直子,与直子的室友玲子也结为好友。渡边希望可以凭借自己的坚强帮助直子渡过难关,但最终直子不堪重负,以自杀了结了自己的性命。渡边最终回归绿子,回到现实世界中来。
1701540612
1701540613 《挪威的森林》是直子最喜欢的一支曲子,“一听这曲子,我就时常悲哀得不行。也不知为什么,我总是觉得似乎自己在茂密的森林中迷了路。……一个人孤单单的,又冷,里面又黑,又没一个人出来救我”[19]。直子最后的结局就像她听这支曲子的感受一样,她在森林深处自缢,终了也没能找到自己的出路。少年时代,直子亲眼目睹了姐姐的自杀;读高中时,又经历了青梅竹马的恋人的自杀。在整个故事中,直子就像一个从死亡世界侥幸逃跑出来的幸存者一样,她带着黑暗、幽深而无法理解的过去,努力想要在嘈杂热闹的现实中觅得一块净土,希冀把不能受自己控制的思想和肉体安放在本应平衡的生活中。但是,过去的力量过于强大,仅凭虚幻的热情和意志,直子根本无法得以解脱。在她脆弱的一生中,不要说寻找对世俗社会的、对家庭的或对他人的认同,即便是理解自己、理解自我的意义及其对渡边的重要性,对直子而言也是异常艰难甚至毫无可能的事情。
1701540614
1701540615 对渡边来说,直子象征着强大的过去,也意味着渡边最为本真的自我以及尚未被遮蔽、“被修正”的记忆。和直子在一起,即使是两人“没头没脑”地、长久沉默地在东京街头行走不止,渡边也能感受到一种“亲切而温馨的感情”,能够处身于一种既空洞又充实、既忧伤又淡然的平静之中。这种自在感,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两人所共同承担的木月之死的秘密及其所蕴涵的生死奥秘而支撑着的。木月是一个寻求意义的失败者,是一个无法应对成长、世俗和人际等复杂关系的脆弱的人。而他的这种对生命的惶惑以及对存在的恐惧感,是渡边和直子所共有的。在木月死后,渡边和直子都选择了逃离熟悉的人事和场景到陌生的地方生活,都对生活本身的发展茫然无措,两人共处时会自然而然地沉默无语,这一切都证明了三人有一个共享的过去,对过去了的个体历史有着共同的记忆和判断。对渡边来说,这一共享的过去和记忆首先和基本地是一种令自己安然的空洞场域,如其所言:“我一边注视沉默的空间里闪闪浮动的光粒子,一边力图确定心的坐标。我到底在追求什么呢?别人又到底向我追求什么呢?结果找不到像样的答案。我时而向空间漂浮的光粒子伸出手去,但指尖什么也触及不到。”这一空洞与渡边的本性暗暗相符,因此他也能够毫不费力地与其建立起平衡关系。
1701540616
1701540617 但从另一方面来看,这过去也是一份难以摆脱的沉重负担。当木月还在世时,渡边就是木月和直子走向社会的桥梁:“对我们来说,你是必不可少的存在,你的意义就像根链条,把我们同外部世界连接起来的链条。我们企图通过你来努力使自己同化到外部世界中去,结果却未能如愿以偿。”而这个链接性的意义,或者说,承担一种拯救使命,即帮助两个需要偿还成长之代价的“野孩子”回归正常生活,这恐怕是渡边自己也未曾想到过的。因此,他的失败就既是不幸的也是无辜的。但是在木月死后,渡边却越来越自觉地承担起救助直子的重任。这同时也是一种自我救赎,因为“如若不然,我对自己都将不知何去何从。……我同直子必须互相拯救,除此之外别无共渡难关的途径”。渡边希望有朝一日他能和康复后的直子重新回归现实生活,他也在奋力振作,试图与过去的自我达成和解,并顽强长大,以一个完整及连续的个体的身份继续生存。为此,他努力使自己融入到现实世界中去,——打工、听课、与人聊天、与绿子交往,他希望有能力安置他的孤独和无奈,希望可以借助这种“自我保全、自我经营、自我完善,一种孤独自守、自娱、自得、自乐的情怀”来完成“自我认同或者对同一性的确认”。[20]
1701540618
1701540619 “一个人只有在其他自我之中才是自我。”“只有在与某些对话者的关系中,我才是自我:一种方式是在与那些对我获得自我定义有本质作用的谈话伙伴的关系中;另一种是在与那些对我持续领会自我理解的语言目前具有关键作用的人的关系中。……自我只存在于我所称的‘对话网络’中。”[21]可以说,自我认同就是借助他人的投射而反映出来的确定性。学者杨炳菁认为,村上春树在《挪威的森林》小说创作中设置了众多人物,其目的就是要把主人公渡边的内心投影到其他人身上,“通过将自我他者化这一方式去探寻和追问自我”,“敢死队”意味着“平庸自我的嘲讽”,木月意味着“封闭自我的延续”,永泽意味着“合理自我的厌弃”,初美意味着“纯真自我的发现”,而绿子则意味着“真实自我的渴求”。[22]当然,“只有通过被反映在另一个人身上,即只有另一个人为其提供了整体性的意象,自我才能实现自我认同”[23]。即使是像渡边和直子这样深陷孤独的人,也需要沟通和化解孤独。
1701540620
1701540621 然而,即使百般努力,从村上春树对众多“他者形象”的设置来看,渡边对现实仍有浓重的失败感。就像小说中所描述的那样:
1701540622
1701540623 1969年这一年,总是令我想起进退两难的泥沼——每迈一步都几乎把整只鞋陷掉的那般滞重而深沉的泥沼。而我就在这片泥沼中气喘吁吁地挪动脚步,前方一无所见,后面渺无来者。只有昏暗的泥沼无边无际地延展开去。
1701540624
1701540625 甚至时光都随着我的步调而流淌得十分吃力。身边的人早已经遥遥领先,惟独我和我的时间在泥沼中艰难地往来爬行。我四周的世界则面临一切沧桑巨变。约翰·尤特兰死了,还有很多人死了。人们在呼喊变革,仿佛变革正在席卷每个角落。然而这些无一不是虚构的毫无意义的背景画面而已。我则几乎没有抬头,日复一日地打发时光。在我眼里,只有漫无边际的泥沼。往前落下右脚,拔起左脚,再拔起右脚。我判断不出我位于何处,也不具有自己是在朝正确方向前进的信心。我之所以一步步挪动步履,只是因为我必须挪动,而无论去哪里。
1701540626
1701540627 渡边失落了自我,无法认清自己。在这里,“人是‘自然的伤口’(wound of nature),自然的平衡再也无法复原;要与环境和谐相处,人惟一能做的事情便是全盘接受裂痕、裂缝之类的结构性拱出(rooting-out),然后尽可能试着予以修复;所有其他的解决方案——幻想回到自然,强调自然的完全社会化——都直接通往极权主义”[24]。渡边与以现实生活和世俗社会为象征的“他者”的关系依旧是无法修复的,渡边所经历的“泥沼”最深刻地揭示出“人在本质上是孤独的”这一现代生活的实质,也验证了杜克海姆的观点,即“现代工业社会是无根的,现代人因此没有认同和角色的意义”[25]。
1701540628
1701540629 假如用村上春树的理解来解释渡边的认同失败,我们大概可以这么说,那是因为那些众多“他者”都是一些“跌落者”。“既有现实中跌落的,又有在道德意义上跌落的,此外无法适应现实死掉的也有。”“人生这东西到处是又黑又深的地洞。……那种恐惧感无论谁都是有的。……人因此而跌落或活下来。”[26]初美在现实中跌落,永泽在道德意义上跌落,木月和直子最终也无法适应现实生活。就是“立体的”绿子,也无法为渡边指明未来的方向。直子最后的死是这一切“跌落”中最惨烈也最深刻的,它实际上宣告了在渡边的世界里,过去和现实之间达成和解的希望被彻底破灭,也意味着生和死、现实和幻想之间的鸿沟无可弥补,渡边不仅无力救助脆弱的“他者”,甚至也不能治愈“千疮百孔”的自我。
1701540630
1701540631 就像渡边曾经是木月和直子联通外界的中介一样,玲子也曾作为渡边和直子回返现实生活的引路人而存在过。尤其是当直子去世后,玲子终于离开蜗居八年的疗养院而回到人世中来,甚至穿着直子的衣服和渡边见面。这些都让我们重新燃起对渡边修复自我、治愈生命的希望来。但是,也正如渡边最终没能阻止直子的离世一样,玲子也终于还是没有选择回到过去的生活中与自己的丈夫女儿一起生活。玲子,这个最后的“微小的光亮”,“犹如风中残烛的灵魂的最后忽闪”,“那若明若暗地摇曳不定的灯光,就像盖茨比整夜整夜看守对岸的小光点一样”,终于还是在现实的寒风中渐渐黯淡下去。在小说的最后,玲子对渡边说:“我已成为过去的人。你眼前存在的不过是我往日的记忆残片。我心目中最宝贵的东西早在很久以前就已寿终正寝。我只是按照过去的记忆坐卧行止。”玲子虽然迈出了阿美寮疗养院,重新踏入了阔别八年的都市社会,但实际上,她还是把自己留在了过去。她劝说渡边一定“要坚强起来,要再成熟一些,成为大人”,然而,那不过一方面印证了渡边仍未对成年人的社会做好准备的事实,另一方面也反映出玲子内心的恐惧及其对自己的鼓励罢了。作为过去的“记忆残片”,玲子是一种媒介,“其功能是通过她们来使一些事情得以发生,那些事是主人公必须要去经历的”。[27]渡边正是借助玲子的引导和过渡,在自己的内心深处重新安葬了直子以及一切与直子有关的或者像直子那样脆弱自闭的过去;也正是经由玲子,渡边才被引向绿子的身边。
1701540632
1701540633 随着玲子的最后离去,渡边完完全全成了一个“一无所有”的人。他没有了“有效的”过去,或者说,他对过去的记忆无法再帮助他理解现实的自我;他也还未找到未来,只能怀着对继续好好生活下去的渴望在不明所以的地方呼唤绿子。所有的矛盾、对立和分裂,所有的惶恐、无助和空虚,既然无法战胜强大的现实而获得自明,那只能被渡边以告别过去的决绝心态压抑和掩埋起来。而这因此形成的巨大的沉默和空洞,就变成了渡边在自我确认和自我认同的过程中无法克服也无法弥补的黑洞。认同总是发生在认同失败或需要认同的时刻,所有的他人、记忆和过去都要被现实征用,理应起到修补身份黑洞的作用。但在渡边的个人生活史中,应对失败的认同而被征用的记忆却是无效的,它甚至像一个伪装巧妙的陷阱,不仅没有推动渡边克服黑暗的挟制,反而把他推入更深刻的孤独之中。在渺茫的未来和气势庞大的过去之间,渡边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等待记忆的创伤慢慢平复,等待现实的生命力愈益强大,等待象征希望的绿子拉他一同永远彻底地挣脱过去的束缚。
1701540634
1701540635 让我们听听作者怎么看待渡边的分裂和未来。
1701540636
1701540637 《巴黎评论》:你小说中的女人似乎可以分为两种:第一种女人和主人公的关系本质上是认真的,往往就是这个女人在小说里失踪了,而她在主人公的记忆里却挥之不去;另一种女人则较晚出现,她协助主人公去寻找,或者恰恰相反,帮助主人公去忘却。这第二种女人往往爽直坦率、性情古怪、在性方面毫不遮遮掩掩,比起那个失踪的女人,主人公和她的关系来得更加温暖、更具幽默感,而主人公和前者几乎没有什么沟通。这两种典型人物各起什么作用?
1701540638
1701540639 村上:我的主人公几乎总是被夹在真实世界和精神世界之间。在那个精神世界里,女人——或者男人——表现得平和、聪颖、谦逊、明智;而在现实世界中,就像你说的那样,女人则非常活跃、富有喜剧色彩、态度积极、具有幽默感。主人公的意识被分裂为这样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而他无法从中做出选择。……《挪威的森林》也是这样:自始至终都有两个女孩的存在,主人公无法在她们中间做出选择。
1701540640
1701540641 …………
1701540642
1701540643 村上:……主人公最后也选择了绿子。然而,他有一部分自我一直处于另外一个世界,他无法抛弃那个世界,那是他的一部分、一个重要的部分。世上所有人的头脑中都有病态的部分,这块地方是人的组成部分之一。我们有理智的一半,也有疯狂的一半,我们在这两部分之间进行协调——我坚信这一点。……当然,我最终必须回到真实的世界中来,重新恢复健全的神志。可是如果我没有疯狂、病态的那部分,我就不会是今天的我。换句话说,我的小说的主人公是有两个女人作为后盾的,对他来说,这两个缺一不可。《挪威的森林》是个典型的例子。[28]
1701540644
1701540645 村上春树明确地告诉我们,在渡边的内心深处,存在着一种巨大的、无可克服的分裂;但他同时向我们指出,这种分裂对于建构一个真实的、现实的渡边而言,必然是不可或缺的。村上春树没有给出我们解决这一分裂的方案,人性的复杂和痛苦最终还要靠每个个体独立克服。渡边最终选择了绿子,但我们可以想象,做出这种选择,与其说是一种清醒的、有理有据的理性抉择,毋宁说,它更像是渡边的一种本能的自救,或者是对记忆创伤的温和的妥协。
1701540646
1701540647 我们不能无限夸大绿子的象征作用,因为小说的结尾告诉我们,这仍然“是一个天生的诗人般永远长不大的存在”[29]
1701540648
1701540649 我给绿子打去电话,告诉她:自己无论如何都想跟她说话,有满肚子话要说,有满肚子非说不可的话。整个世界上除了她别无他求。想见她想同她说话,两人一切从头开始。
1701540650
1701540651 绿子在电话的另一头沉默不语,久久地保持沉默,如同全世界所有细雨落在全世界所有的草坪上。这时间里,我一直合起双眼,把额头顶在电话亭玻璃上,良久,绿子用沉静的声音开口道:
1701540652
1701540653 “你现在哪里?”
1701540654
1701540655 我现在哪里?
[ 上一页 ]  [ :1.701540606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