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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声音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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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英国文艺批评学者佩特(W.Pater)说过,一切艺术到精微境界都求逼近音乐;因为艺术须能泯灭实质与形式的分别,而达到这种天衣无缝的境界的只有音乐。这个道理是一般美学家所公认的。叔本华把音乐认为最高的艺术,因为其他艺术只能表现意象世界,而音乐则为意志的外射。图画所不能描绘的,语言所不能传达的,音乐往往能曲尽其蕴。它的节奏的起伏,音调的宏纤,往往恰合人心的精微的变化。个人的性格、民族的特征以及时代的精神都可以从音乐中窥出。中国古时掌政教的人往往于音乐歌谣中观民风国俗,就是这个道理。音乐不但最能表现心灵,它也最能感动心灵。其他艺术感动人心常不免先假道于理智,有了解然后有欣赏,音乐固然也含有理智的成分,但是到极精微的境界,它能直接引起心弦的共鸣。能受音乐感动的人不必明白音乐的技巧。音乐所表现的往往是超乎理智所能分析的。在诸艺术之中,音乐大概是最原始的,不但蒙昧民族已能欣赏音乐,即飞禽走兽也有音乐的嗜好。瓠巴鼓瑟,游鱼出听,这并不是不近情理的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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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波罗和玛息阿(意大利)佩鲁基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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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音乐也是最难的艺术。它的感动人心的力量大多数人都能体验到;可是如果问它何以有这么大的力量,精确的答案却不易寻出。一曲乐调奏完时,满场人都表示满意,可是满意的理由彼此却不一致。这个人说它唤起许多良辰美景的联想,那个人说它引起柔和悱恻的情感,另一个人则夸奖它的抑扬开合布置得很周密、很完美。各人所见到的美不同,于是音乐的美究竟何在,遂成为美学上的最大疑问。历来美学家对于音乐有两种不同的意见:表现派说,音乐之所以美者在能表现情感和思想。形式派说,音乐之所以美者在它的本身形式之完备,情感和思想是偶然的、不必要的。要了解音乐,第一关就要了解这个争执的意义。我们姑且慢些讲学理,先来研究近代实验美学对于音乐所研究得来的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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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近代实验美学所最注意的就是音乐,所以对于音乐研究的成绩之丰富远过于其他艺术。关于音乐的实验材料可区分为四大类:(一)关于听音乐者的反应的分别;(二)关于音乐与想象的关系;(三)关于音乐与情感的关系;(四)关于音乐与生理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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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听音乐者的类别,英国剑桥大学教授马尧斯(C. S. Myers)的工作最值得注意。在前章讨论颜色美时,我们见过布洛的实验,知道在颜色方面,审美者有四类的分别。据马尧斯的实验,听音乐者也可以分为同样的四类。他选出六种名曲的留声机片在受验者的背后开放。每张片子都须听过两次。受验者于听完第一次之后把音乐所引起的感想说出。第二次开放时留声机上附加一种机器,如果受验者觉得某一段没有听清须再听时,可以把该段重新开放一次。这次他须用速记法把心中感想仔细记下。从十五个受验者内省所得的报告中,马尧斯分析出下列四类:(一)主观类,即布洛所说的生理类。这一类人专注重音乐对于感觉情绪和意志的影响。他们在报告里说:“通篇都是一种很平静的感觉,好像游水似的,我仿佛想倒卧下来,顺着水流去。”“仿佛是临死时的情境,我觉得生命向外流出。”“感到非常愉快,身体内部随音乐扩张起来了,因此很兴奋,呼吸忽然也停住了。”(二)联想类,这一类人专注意到音乐所引起的联想。音乐的美丑以联想起来的事物愉快与否为断。他们在报告里说:“我仿佛坐在皇后的大厅里。一位穿红衣的女子在拉提琴,另外一位女子在对着琴谱唱歌。那位拉琴者面容很凄惨,她生平一定有什么失意的事。”“开场时满台都是人,显出一种很辉煌喧扰的样子。他们都穿着戏装。后来一位歌者从室内走到台右,说了一段很生动的恋爱故事。”(三)客观类,这一类人专拿一种客观的标准来批评音乐本身的技巧。他们在报告里说:“我觉得第二号角的声音太洪亮。到第三节有四弦琴时它又嫌不够清朗。”“在贝多芬的作品中我们应该注意他的极大的反称,尤其是有动性的反称。他的‘上升调’是我最爱听的。”“这位提琴手用颤声总是太过火。”(四)性格类,这一类人把音乐加以拟人化,乐调都各有各的性格,有些是快乐的,有些是悲惨的,有些是神秘的。他们在报告里说:“它本想显出高兴的样子,但是终于很悲惨。”“有些部分带着悔悼的声调。”“它好像在惹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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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他演奏者(荷兰)维米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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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四类人的美感的程度,依马尧斯看,以性格类为最高,次为客观类及联想类,主观类最低。音乐专家大半属于客观类,这是由于训练的影响,他们平时注意偏向技艺方面,于是把情感和联想都压抑下去了。他们的态度是批评的而不是欣赏的。一般人能听音乐大半只注意它所引起的联想。注意力集中于联想事物时就不免忽略音乐本身,所以联想所生的快感往往不一定是美感。但是联想有偶然的,有与音乐性质有密切关系的。如果联想起的情境与音乐能化成一气,契合无间,它就能增大音乐所引起的美感了。主观类的毛病,在只注意到自己所受的音乐影响,而致忽略音乐本身的形式。这种态度不是欣赏的,因为他没有在艺术和实际人生中维持一种适当的距离。性格类的审美程度比其他三类都较高,因为他们一方面没有联想类和主观类忽略音乐本身的毛病,同时又不像客观类因过重音乐形式而不能发生情感的共鸣。只有性格类才能达到美感经验中物我同一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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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美学家浮龙•李(Vernon Lee)曾举行过类似的实验,不过她的目的和方法都比较简单,她先假定听音乐的经验不外两种,一种是只顾到音乐本身,一种是顾到音乐所联带的意义。她请受验者自省属于哪一类,她以为我们只要知道听者的心理变化如何,便可以研究音乐的性质。因此她向受验者问道:“音乐使你感到趣味时,你觉得它本身以外另有一种意义呢?还是觉得音乐只是音乐,别无所有呢?”据她的报告,肯定的答案和否定的答案各居半数。肯定音乐别有意义的人们所谓“意义”大半是很模糊隐约的,只有少数人在音乐背面见出整幅的情景或是整篇的故事。否定音乐别有意义的人们大半只留意形式的配合如起承转合、抑扬顿挫等等。欣赏力较大的人们大半都否定音乐于本身以外别有意义。这是一件最可注意的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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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多数人虽然对于音乐为门外汉,不能得到音乐所应给的特殊美感,却真能嗜好音乐。他们所玩味不舍的并不是音乐本身而是音乐所引起的幻想。他们常常把音乐的节奏翻译成很生动的情节或是很鲜明的图画。诗人尤其易犯这种毛病。意大利戏剧家阿尔菲耶里(Alfieri)尝说他的作品大半是在听音乐之后结构成的。歌德听门德尔松(Mendelssohn)弹奏一曲巴赫(Bach)作品之后,惊赞道:“这真是堂皇典丽!我仿佛见到一队衣裳齐楚的豪贵人踏大步下一个巨大的台阶。”海涅(Heine)在《翡冷翠的一夜》一篇散文里描写他在意大利听音乐的经验,尤其是一幅光怪陆离的图画。李东川的《琴歌》《听董大弹胡笳》《听安乐善吹觱篥》几首七古都是中国描写音乐的名作。其中警句如“月照城头乌半飞”“长风吹林雨堕瓦”“黄云萧条白日暗”等等都只是描写音乐所唤起的联想。白香山的《琵琶行》中“大珠小珠落玉盘”“铁骑突出刀枪鸣”诸句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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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类的人大半以为玩味音乐所引起的意象就是欣赏音乐。法国小说家司汤达(Stendhal)甚至于说:“一切叫我注意到它本身的音乐在我看都是下乘。”从上面马尧斯和浮龙•李的实验看,我们可以知道这句话恰和事实相反。法国心理学家里波(Ribot)的实验尤足证明玩味意象和欣赏音乐是两回事。他问过许多人在听音乐时或是回忆某乐调时心中是否现出关于视觉的意象。他把表戏情的音乐特别除开。结果他发现听音乐的人可分两类。一类是有音乐修养的,音乐对于他们很少能引起意象。他们说:“我绝对意想不到什么视觉的印象;我浑身被音乐的快感占着;我完全在听觉世界里过活。我根据自己的音乐知识去分析各部分的呼应,但也不过于仔细推敲。我只留心乐调的发展。”一类是没有音乐修养而欣赏力平凡的。他们在听音乐时常发生很鲜明的视觉的意象,因为玩味意象,他们的注意于是不能集中于音乐。里波以为想像本有两种,一种是“造形的”(plastique),一种是“流散的”(diffluenre)。“造形的想像”以知觉为中心,宜于图画,因为它能产生极明确的意象;“流散的想像”以情感为中心,宜于音乐,因为它所产生的意象虽极模糊而却常深邃微妙。古典派、“帕尔纳斯派”(Parnasse)和写实派重客观的艺术家大半富于“造形的想像”,浪漫派、象征派和印象派重主观的艺术家大半富于“流散的想像”。这两种想像常格格不入。想像属于造形类者欢喜把迷茫隐约的东西变成固定清晰的,所以在听音乐时常把耳所闻者译为目所能见的图画。音乐家在作乐制谱时心理过程恰与此相反。人事和物态本来是很固定明晰的,印入音乐家心里之后,便酝酿成一种不易描绘的情调,这种情调译为音乐的语言,便成乐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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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音乐与幻想的关系是很值得研究的。同是一曲乐调,甲听之起一种幻想,乙听之又另起一种幻想。然则音乐和它所引起的意象之中是否毫无关联呢?据英人盖尔尼(Gurney)的研究,凡一种乐调唤起某事物的意象时,它的节奏大半和事物的动作有直接类似点。描写类音乐大半如此。瓦格纳取鸟语入乐曲,萧邦取急雨堕瓦声入乐曲,都是著例。有时音乐虽不直接摹仿事物的音调,却可从节奏起伏上暗示事物的性质和动作。例如飘荡幽婉的舞曲常暗示仙女,沉重低缓的舞曲常暗示巨人。普赛尔(Purcell)用下降调暗示特洛伊城(Troy)的衰落,也是以节奏象征动作。乐曲的命名也是唤起联想的一个主因。例如以溪流、瀑布、铃声、驰马、荡舟为名的音乐自然容易唤起这些事物的意象。以晚景、月夜、靖景为名的音乐自然容易唤起这些时候所常有的情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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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一曲乐调不是完全摹仿外物声音的,又没有固定的名称暗示联想的方向,则听者所生的意象必人人不同。美国梵斯华兹(Farnsworth)和贝蒙(Bemont)两教授常叫一班学图画的学生听两曲性质不同的乐调,每次都随时把音乐所引起的意象画在纸上。乐调和作者的名称都不让学生们知道。拿这些图画来比较,各人所起的意象彼此很少类似点。但是有一点是很值得注意的,在听同一乐调时所作的图画其中情景虽各各不同,而情调和空气则很相近。乐调凄惨时各图画的空气都很黯淡,乐调喜悦时各图画的情调都很生动。从这个事实看,我们可以见出音乐虽不能唤起一种固定意象,却可以引起一种固定的情调。同样的乐调常发生同样的情调,不过各人由这情调所生的意象则随性格和经验而异。据弗洛伊德派心理学者说,幻想都是意识欲望的涌现,所以幻想中的意象都象征情欲中一种倾向。照这样说,音乐激动意识时,被压抑的欲望化装涌现,于是才有意象。化装尽管不同,而化装所掩盖的欲望,则为原始的、普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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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与音乐所引起意象这件事实密切相关的还有一个很奇怪的现象,就是“着色的听觉”(colour-hearing)。有一部分人每逢听到一种音调常立刻联想起一种颜色,同是一个音调而各听者所联想起的色觉往往不一致。据奥特曼(Ortman)的实验,有些人听高音生白色的感觉,中音生灰色的感觉,低音生黑色的感觉。有些人从低音到高音顺次生黑、棕、紫、红、橙、黄、白诸色觉。据德拉库瓦(Delacroix)教授的报告,他曾见过一位瑞士学生每逢听提琴的声音,都仿佛见到一条波动的黑色蓝边的长带,嗅玫瑰花的香气时也起同样的幻觉。他所喜欢的东西都带着蓝色。例如他第一次看见《密罗斯爱神》的雕像,和听柴可夫斯基的悲歌时,他眼里都看到蓝色。此外他又遇见一个受验者听到瓦格纳的《歌师曲》的引子时发生黑色、红色和金黄色的幻觉。据说瓦格纳《歌师曲》的引子是在莱茵河上观日落之后得到灵感而谱成的,可见听者所起的金黄色的幻觉并非偶然了。这种“着色的听觉”现象的原因何在,学者还没有定论。有一派人以为它是生理的,他们说,听觉神经和视觉神经混合才呈这种现象,不过这还是揣摩之词。法国象征派诗人尝根据这种现象发挥为“感通说”(corresportdance)。依他们看,自然界中声色形象虽似各不相谋,其实是遥相呼应的,由视觉得来的印象往往可以和听觉得来的印象相感通,所以某一种颜色可以象征某一种形象或是某一种音调。兰波(A.Rimbaud)尝做一首十四行诗拿颜色来形容A、E、I、O、U五个母音,就是象征派的一种信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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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近代实验美学对于音乐与情绪的关系所得的成绩,比音乐和想像的研究尤其丰富。音乐对于情绪的影响是古今中外诗人们所常歌咏的。不但在人类,连动物也有音乐的嗜好。瓠巴鼓瑟,游鱼出听,这种传说在一般人看来或近于荒唐,但是据美国音乐心理学者休恩(Schoen)所援引的实例,它却有很多的实验证据。他们在动物园里奏提琴,同时观察各动物的反应,曾记载下来这样的结果:蝎舞动,随音调的扬抑而异其兴奋程度;蟒蛇昂首静听,随音乐的节奏左右摇摆;熊兀立静听;狼则恐惧号啼;象常喘气表示愤怒;牛则增加乳量;猴子点头作势。从这些实例看,我们可以知道音乐的感动力是极原始极普遍的。达尔文以为音乐的起源在异性的引诱,所以在动物中以雄的声音为最洪亮最和谐,弗洛伊德派学说颇近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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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乐所引起的情绪随乐调而异,每个乐调都各表现一种特殊的情绪。这种事实古希腊人即已注意到。他们分析当时所流行的七种乐调,以为E调安定,D调热烈,C调和蔼,B调哀怨,A调发扬,G调浮躁,F调淫荡。亚理斯多德最推重C调,因为它最宜于陶冶青年。英人鲍威尔(E. Power)曾作同样的研究,以为近代音乐所用的各种乐调在情绪上所生的影响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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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大调 纯粹坚决的情调,纯洁,果断,沉毅,宗教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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邪恶的寓言(意大利)柯列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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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大调 真挚的信仰,平静的爱情,田园风味,带有若干谐趣,为少年所最爱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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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小调 有时忧愁,有时欣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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