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字猴:1.701639036e+09
1701639036 中国生存启示录 [:1701638347]
1701639037 中国生存启示录 权利与金钱
1701639038
1701639039 1979年春,全国第四次高等教育会议在北京西苑召开,各新闻和文艺单位派代表列席参加。我作为北影厂代表,参加了华南大组学习讨论。会议最初几天,讨论内容是肃清“四人帮”极“左”教育路线的流毒,发言踊跃热烈。
1701639040
1701639041 “工农兵学员”——这建国30年来“高教”大树上结下的“异果”,令每一位代表当时都难以为它说半句好话。而每一位发言者,无论从什么角度什么命题开始,最终都归结到对“工农兵学员”的评价方面。不,似乎不存在评价问题——它处于被缺席审判的地位。如果当时有另外一个“工农兵学员”在场的话,他或她也许会逃走,再没有勇气进入会议室。
1701639042
1701639043 我有意在每次开会前先于别人进入会议室,坐在了更准确说是隐蔽在一排长沙发后不易被人发现的角落。我负有向编辑传达会议情况和信息的使命,我必须记录代表们的发言。
1701639044
1701639045 我是多么后悔我接受了这样一个使命啊!然而我没有充分的理由,要求领导改换他人参加会议。第三天下午,还有半个钟点散会,讨论气氛沉闷了。几乎每个人都至少发过两次言了。主持讨论者时间观念很强,不想提前宣布散会,也不想让半个钟点在沉闷中流逝。他用目光扫视着大家,企图鼓励什么人做短暂发言。
1701639046
1701639047 他的目光扫视到了我,我偏偏在那时偶然抬起了头。于是我品质中卑俗的部分,一瞬间笼罩了心灵,促使我扮演了一次可鄙而可怜的角色。
1701639048
1701639049 “你怎么不发言啊?也谈谈嘛!”主持者目光牢牢盯住我。多数人仿佛此刻才注意到我的存在,纷纷向我投来猜测的目光。大家的目光使我很尴尬。
1701639050
1701639051 坐在我前面的人,都转过身瞧着我,分明都没想到沙发后隐藏着我这么个人。我讷讷地说:“我……我不是工农兵学员……”几乎是不由自主地这么说了。这是我以列席代表身份参加讨论三天来说的第一句话,当着许多白发苍苍的老教授们说的第一句话,当着华南大组全体代表说的第一句话。
1701639052
1701639053 谎话,是语言的恶性裂变现象。说一颗纽扣是一颗钻石,并欲使众人相信,就得编出一个专门经营此种“钻石”的珠宝店的牌号,就进一步编出珠宝店所在的街道和老板或经理的姓名……
1701639054
1701639055 我说,我是电影学院导演系“文革”前的毕业生。我说,某某著名电影导演曾是我的老师。我说,如果不发生“十年动乱”,我也许拍出至少两部影片了……为了使代表们不怀疑,我给自己长了五岁。散会后,许多人对我点头微笑。“文革”前的毕业生,无论毕业于文、理、工学院,还是毕业于什么艺术院校,代表们都认为是他们的学生。
1701639056
1701639057 会议主持者在会议室门外等我,和我并肩走入餐厅。边走边说,希望我明天谈谈“四人帮”所推行的极“左”教育路线,对艺术院校教育方针教育方向的干扰破坏。
1701639058
1701639059 我只好极其“谦虚”地拒绝。
1701639060
1701639061 我不是一个没有说过谎的人。但是,跨出复旦校门那一天,我在日记上曾写下过这样的话:“这些年,我认清了那么多虚伪的人,见过那么多虚伪的事,听过那么多谎话,自己也违心地说过那么多谎话,从此我要做一个诚实的人……”
1701639062
1701639063 我这“要做一个诚实的人”的人,在许多高等教育者面前,撒了一次弥天大谎!
1701639064
1701639065 那的确是我离开大学后第一次说谎,不,第二次。第一次是——我打了“潘冬子”一记耳光而说是“跟他闹着玩”。我第二次说谎,像一个谎话连篇的人一样,说得那么逼真,那么周正。
1701639066
1701639067 我内心感到羞耻到了极点。一个毕业于名牌大学的青年,仅仅由于在某一个不正常的时期迈入了这所大学的校门,便如同私生子隐瞒自己的身世,在许多高等教育者面前隐瞒自己的“庐山真面目”,真是历史的悲哀!
1701639068
1701639069 就个人心理来说,这是十分可鄙的。
1701639070
1701639071 但这绝非我自己一个“工农兵学员”的心理。这种心理,像不可见的溃疡,在我自己心中,也在不少“工农兵学员”心中繁殖着有害的菌类。对于一个国家的高等教育,又多么可悲!宛如太上老君的“炼丹炉”中倒出了“山楂刃”。
1701639072
1701639073 我的谎话,当晚就被戳穿——我们编辑部的某位领导来西苑看望在华南组的一位老同事……我不晓得。第二天,我迟到了十分钟。在二楼楼口,被一位老者拦住。他对我说:“你先不要进会议室。”我迷惑地望着他。他又说:“大家已经知道了。”我问:“知道什么了?”“知道你是一个‘工农兵学员’。”他那深沉的目光,严肃地注视着我。我呆住了。他低声说:“大家很气愤,正议论你。你为什么要扯谎呢?为什么要欺骗大家呢?”他摇摇头,声音更低地说:“这多不好,这真不好!有的代表要求向大会简报组汇报这件事啊!”不但不好,而且很糟!在全国“高教”会上,在粉碎“四人帮”后,谎言和虚伪正开始从崇高的教育法典中被肃清,一位列席代表,一位“工农兵学员”,却大言不惭地自称是“文革”前电影学院导演系的毕业生,这的确是太令人生气了。
1701639074
1701639075 我垂下了头,脸红得发烧。我羞惭地对那老者说:“您替我讲几句好话吧,千万别使我的名字上简报啊!”他说:“我已经这样做了。”他的目光那么平和。平和的目光,在某些时刻,也是最使人难以承受的目光。我觉得他那目光是穿透到我心里了。
1701639076
1701639077 他说:“我们到楼外走走好吗?”
1701639078
1701639079 我默默地点了一下头。
1701639080
1701639081 我们在楼外走着,他向我讲了许多应该怎样看待自己是一个“工农兵学员”的道理。当他陪着我走回到会议室门前,我还是缺乏足够的勇气进入。
1701639082
1701639083 他说:“世上没有一个人敢声明自己从未说过谎,进去吧!”挽着我的手臂,和我一起进入了会议室。那一天我才知道,这位令我感激不尽的老者,原来是老教育家吴伯萧。吴老是我到北京后,第一个引起我发自内心的无比尊敬的人。“高教”会结束后,他给我留下了他家的地址,表示欢迎我到家中去玩。那时他家住沙滩,我到他家去过两次。第一次他赠我散文集《北极星》。第二次他赠我散文集《布衣集》,并赠一枚石印,上刻“布衣可钦”四字,他亲自替我刻的。两次去,都逢他正伏案写作。一见我,他立刻放下笔,沏茶,找烟,面对面与我相坐,与我交谈。他是那么平易近人,简直使我怀疑他是个丝毫没有脾气的人。他脸上的表情总是那么安详。与我说话时,眼睛注视着我。听我说话时,微微向我俯着身子。他听力不佳。我最难忘的是他那种目光,那么坦诚,那么亲切,那么真挚。注视着我时,我便觉心中的烦愁减少了许多许多。
1701639084
1701639085 那时他家的居住条件很不好。因附近正在施工,院落已不存在。他家仅有两间厢房。每次接待我的那一间,有十三四平方米左右,中间以木条为骨,裱着大白纸,作为间壁。里边一半可能是他的卧室,外边一半是他的写作间。一张桌子,就占去了外间的大部分面积。我们两人落座,第三个人就几乎无处安身了。房檐下,生着小煤炉,两次去他家都见房檐下炊烟袅袅,地上贴着几排新做的煤饼子。
[ 上一页 ]  [ :1.701639036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