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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出巅峰 09 当我奔跑时我在想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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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窗另一侧，景色刷刷地飞过，只留下光影，确保我的目光无法集中在任何一个画面上，也因而解放了我紧绷的神经，让我可以思绪飞扬。我坐在黄棕条纹的豪华座位上，在这列向东方奔驰的火车上一个人霸占了整个几乎空荡荡的车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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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的思绪纷乱找不到出口时，我通常会去跑上一圈，解放思想。跑着跑着我就会发现，自己能更清晰地看待每一件事情，心里的问题也能得到正确的分析。跑步可以说是能让我暂时脱离例行公事的最佳方式，也是能帮我解开问题的最佳办法。即便是我经常需要直面的一些问题，平时我可能都无法看透看穿，只有在跑步的时候才能发现症结所在。曾经有人告诉过我，如果想要弄清楚一座山，想要找到翻越的最佳路径，最好既不要从山腰上看也不要从山脚下看，因为山上的岩石、拱壁、溪谷会将其他小路隐藏起来不让你看见。你必须离山百尺方能观其全貌。正因如此，当我想着自己想到跑步的时候会想起什么，我必须将自己置身于这项运动之外来看，要将自己从汗水、努力和推动着我的那些情感中抽离出来方可正确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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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出生到现在都在思考关于跑步的事情：出发之前，我会思考要怎么跑；跑上路了，我会思考每一步的进展；跑完之后，我会思考刚刚跑得怎么样。我试图将一切都掌控在自己手中：我的训练，是否过量或不足，我要保持最佳状态需要多少训练量；天气，会不会太冷，会不会影响我下一场比赛。我也试图掌控自己的私人生活：根据有没有比赛来决定那个周末能不能跟朋友聚一聚；家里人能不能来看我比赛；家庭聚餐上吃的食物能不能给我提供第二天需要的卡路里。我还试图掌控自己的身体，倾听我的脉搏和心跳，用思想控制它们；控制自己是通过喉咙呼吸还是气沉丹田。我还试图照着自己需要多少休息量来调整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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赛场上，更是没有什么能脱开我的掌控；我已经将路线图深深刻在了脑海中，对对手们的了解有如血亲兄弟，我的四肢协同反应，如同被遥控一般动作精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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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让人懊恼的是，无论我认为多么绝对地掌控着一切，无论我以为在我的微操作之下事情是多么不可能失去控制，我总还是不能摆脱一种担心，觉得总是会有“惊喜”出现，会有障碍横亘在前方需要跨越。正是在这种时刻来临的时候，我的精密组织就全乱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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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我很少回头看。我总是想，从意外发生的那一刻起，不管是我们宁愿永远不要碰到的问题还是我们愿意一直听到的好消息，它已经是过去式了。我不能在这件事上喋喋不休，或者浪费时间后悔哪里没做好，或想着要是什么了就会怎么样，因为无论我多么想如何不同地应对或预防意外的到来，现在都已经做不到了；而在一场竞技比赛中，若是你花上几秒钟、几分钟甚至几小时去哀叹懊恼，那么你将付出的是巨大而沉重的代价。竞技比赛教会了我遇到障碍时要去找最快的解决方法，然后重新冲击目标，将过去远远留在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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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了，最最难以控制的就是那些我们无法触及的东西，那些朝生暮死、瞬息万变的双手无法掌握的东西。我们永远都无法真正清楚自己的大脑是如何运作的，为什么我们会为一些事情激动不已而被另一些事情弄得情绪低落。可是，心理控制在比赛中却是十分关键的，尤其是如果你想要取得最好的成绩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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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多少人说过，比赛前一晚因为压力太大而无法安然入睡？有多少人在比赛中因为某个意外就丧失了信心，无论这意外从外界看来有可能是多么微不足道的一个小插曲？有多少人仅仅因为自己在寄望颇高的比赛中得到了不满意的成绩，就感觉整个世界都崩塌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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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们想放松心情，我认为最好不要从身体上着手；其实应该恰恰相反。一直以来帮助我避免受到上文那些压力的，是我学会的一种能力，那就是要将事物放在与之相关的背景或情境中去看待。基本上来说，如果我们准备充足，前期训练进行得很好，那么就不需要担心自己能不能顺利完成比赛；如果准备和训练都做得不好，那么更无谓担心了，因为反正我们知道自己是完不成比赛的。当我们开始紧张，自己的世界开始塌陷，我们真正能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尽全力一搏，希望直觉能引领自己回到正确的道路上去。还有，一场比赛不过就是那么一场比赛罢了。在压力过重的时候，我们应该问问自己，这个似乎将困扰自己到永远的问题，到了十年后再回过头来看，还会让我们觉得同样那么严重吗？还是说，我们到时候甚至可能将之视为趣事一桩，一笑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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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松身体的确是有可能让你整个人达到一个较为轻松的状态，比如通过冥想、瑜伽、呼吸，或简单地出去跑上一圈散散热，又或者到人多的地方狂欢一晚上，暂时拉开自己与问题之间的距离，从另外一些方面看一看，想一想。可是这样的淡定又能维持多久呢？在我们回到之前的紧张状态之前，留给我们的时间有多少呢？唯一能够让我们保持淡定的办法，就是意识与认知，要充分认识到自己目前所处的状况，将自己换到旁观者的位置上去观察清楚。这不单单在于将问题从我们身边赶走；我们必须改变自己看待生活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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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这并不是我们运动员问自己的问题，也不是其他人问我们的问题。这只是我个人在想要跑得更快、更远、更长时间的时候脑子里想的东西罢了。可是我到底为什么要跑呢？为什么我这么痴迷于比赛呢？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甚至不知道是否有个原因存在。我可以说，我是想再体会一次极度疲劳的状态下脑内分泌胺多酚的感受，可以说，我是渴望再感觉一回赢得比赛或看到无与伦比的风景时的激动。我也可以说，我不停奔跑是因为它给我一种良好的感觉，或者因为要保持健康，又或者是为了暂时抛开一些问题。也许我是想释放一下童年压抑了太久的渴望，或想要在一个团队里找到归属感，在什么事情上感觉到自己有价值。或许，我跑步只是为了追逐自己的命运，或逃离自己的恐惧。或许我是为了重新发现今天生活中已经失去了的那种风流快意的情调，或者为我自己创造另一个戏剧性的英勇的故事，就像中世纪的那些传奇形象一样，在一个越来越难体验史诗般历险的世界中，我就是主人公，就是大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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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想想，我之所以跑步，其实仅仅是因为我喜欢而已；我只是享受每一刻，从来没有想过为什么。我只是知道，当我奔跑和滑雪的时候，我的身体和心灵合二为一，让我感到全然的自由，感到自己能飞起来，能通过我所有的才能来充分表达自己。高山就是一块空白的帆布，我就是一杆拒绝墨守成规的画笔。飞驰在山道上，让我的想象有了表达的方法，让我有机会对自己的内心继续发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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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向来是个富有创造力的人。我有尝试过音乐，去拉大提琴，可惜技巧太生疏了，而且从来没有成功克服过我对韵律的僵硬感觉，因为节拍早已被控制在建立好的代码之中。写作则给了我更大的发挥空间，因为就写字来说，我不受太多技术障碍的限制；可是写作也不会让我打乱字母顺序，探索我想象力的其他部分。我曾经在绘画上取得了更好的进展，但却甚少能够完成一幅完整的画作；我总是缺少给一件作品结尾的能力，总是被我想抓都抓不到的技巧和概念所限制住。到头来，我只好选择运动了，因为我非常了解这块“画布”，而且对必需的“作画”技巧可说是一手掌握，得以在此探索我给自己设立的每一个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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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好运动员是能够利用基因赐予他的能力，用来保证达到好成就的人，而一个杰出的运动员，则是能够在复杂而混乱的水域中潜游，将看似困难的问题变简单，在混乱中创造出秩序。创造力强的人会主动去寻找混乱，在其中探索他们想象中的所有地方，超越理性的边界，追随着来自他们内心和周围一切的冲动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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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我去奔跑就是因为我也想要感到自己充满创造力；我需要知道自己内心藏着什么，然后亲眼见证它在我之外某个地方得到实现。我们可以探索内心的那个自我，了解自己有着怎样的能耐，但也许我们仍需要将其外化，将之分离出身体之外，才能用旁观者的眼光去看待，才能对其进行客观评价，看到不足之处加以改正，以求下回做得更好。这是对在美的创造中蕴含着的一种乐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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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比赛就如同一件艺术作品；它是一次创作，不仅仅要求你有技巧和付出努力，并且还要求灵感显现才能达到令人满意的效果。可是，它给人的快乐也不过是昙花一现，这就像佛教中的坛场，乐趣只存在于绘制建造它的过程中；当高潮到来，当图案完美完成的那一刻，它便顷刻消失，再也不可能照着原样重来一次。复制是做不到的，我们可以重新体会相似的情绪，重温熟悉的感动场景，但它们再也不可能跟当时一模一样，因为灵感要带领我们去探索各种各样不同的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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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从比赛结束，我们无法感受比赛气氛的那一刻开始，它就已经属于过去式了。为了重新体会一遍我们刚经历过的感受，最好的办法就是复活那些瞬间。而要复活一次体验，无论是一场比赛还是其他的什么，是需要采用另外一种形式的，经过一番重新翻译或诠释，将你不想重温的剔除，只留下并加强你难忘的场面，在我们的记忆中对今后将要述说给人听的故事加以编辑加工。这不仅仅意味着我们将不堪的场面丢弃，将荣耀的时刻延展；这还涉及了歪曲事实。可话又说回来，什么是真实的，什么又是幻想出来的呢？我们记得的，我们感觉到的，有多大程度只是我们梦幻中的一部分？这些比赛和旅程真的存在过吗？还是说它们只是我奇思异想的果实？照片让我能确认自己的确到过那里，纪录意味着100年后人们还是能知道我花了多久跑完的那些路，可我再也无法确切地知道自己当时的感觉，是什么让我激动不已，因为我的眼睛并不是单单把纸染上颜色的照相机；我的双眼看到的是我的大脑让它们看的东西，它们会根据我的心理状况扭曲事实。阿尔芭真的在我的生命里出现过吗？她会不会是我在漫长的跨国越野或徒步登山的过程中，因为想要抵抗乏味单一的孤寂而幻想出的一片心灵绿洲？不，她不可能只是我想象的结果。我曾经爱过；我曾经为爱受折磨。这一定是真的。可是不要忘了，我也因为幻想出来的情境而哭过、激动过，那是我在法国大留尼汪超级越野跑中离乐都特体育场还有两个小时路程的时候，我想象到了自己冲过终点线的那一刻会是何种感觉。那时的感受太过真实，我甚至能看见、听见围绕着我的人们，看得到体育场内的草地，鸡皮疙瘩起了满身，还因为过于激动而掉下眼泪；可眼前的这一切及时被现实取代了，变成我在几小时后双脚真正跨过终点后才会重温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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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种形式，还是一种内容？我们，是血肉之躯，还是感觉与情绪的综合体？哪一个更真实：我们用尺寸和高度记录下来的一座山，还是回想起来在记忆中感觉到的那幅扭曲的画面？哪种生命更真实：身体的还是心灵的？有时候，我会幻想我们拥有两个平行人生，它们相互依存；不过不对，我还是确信我们只能作为一个人活着，在两个平行人生的夹缝之中摇摆生存。从本质上来说，能在我们的生命中留下痕迹的无非是我们生活的轨迹，是我们为了重温那份激动而留存在记忆中的东西。就算某个时候记忆发生了一点倾斜又怎么样？幸福是每个人的终极追求，它会通过各种途径来到我们身边，比如细小的满足，巨大的胜利，强烈的情感，爱，甚至从爱的痛苦中活下来，无论是通过身体还是想象感受到的，还是被记忆篡改重组过的，都是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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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跳下火车，没有行李。一张毛毛细雨织成的幕布开始降下，但阳光依旧在云朵之后闪闪发亮。火车开向远方，我穿过铁轨，踏上一条小径，在树林中迂回穿梭，免被雨淋。太阳开始照耀在草丛间，照亮了我脚下的石子。这一点那一点的雨滴轻柔地打在我的腿上、脸上，我的T恤和裤子被打湿了，沾在身上越来越重。每一步我都感到鞋子里的雨水漫出来又落回去，可这并不能阻止我的脚步；事实上，它是我前进的动力，督促我再跑得快一些，再跳得高一点。我放弃了走好路，转而在小灌木丛上跳跃着行进，和着雨的节拍一个人起舞。我唱着歌，用尽全力冲着天空放声呐喊。我好快乐，没有人能挡住笑容在我脸上绽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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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刻不停歇地上蹿下跳，直到拨开丛林，来到一片草木不生的高原之上。我展开双臂，闭上双眼，仰起脸朝着天，让雨水湿润整张脸，山风呼啦啦地吹在两颊，想要把流淌而下的水滴吹散，吹走。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猛地向前一蹿，跳跃着继续向上攀登，越跑越快，飞驰了起来。没有边界，没有极限，没有任何东西能够阻挡我的前进。我嗅到树木的味道，湿润的小草，叮咚的山泉，富饶的泥土，一切的一切都散发着生命的芬芳。我好幸福。停下来休息一会儿，大口喘气，双手撑着膝盖。我并没有在追赶任何人，也没有任何人在追赶着我。我想到了，幸福与其说是一个目的地，不如说是一条道路，我要沿着它走下去，在路上多花点时间，推迟那不可避免到来的终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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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皮肤冰凉，身体却火热，并且发现急促的喘息能将自己唤醒。我开始提速，呼出的白色气体将冷冽的空气切割开来，留下一串向着远方山谷奔袭而去的脚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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