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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什么东西是确定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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笛卡儿的“邪恶的天才”标志着一个开端:我们开始探究自己如何才能确信我们已知的。笛卡儿写道:“若干年前,我发现了一个令我震惊的事实:我童年时信以为真的许许多多的事情其实都是假的,而我的整个知识大厦是建立在这些错误之上的,全部知识在本质上是极为可疑的。我意识到,如果我希望建立任何科学的、可靠的、有可能经受住考验的知识,就必须在我的生命历程中做一回这样的工作:彻底推翻一切既有成果,从最根本处着手重建知识体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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笛卡儿设想的解决知识问题的方案与欧几里得在两千年以前处理几何学的方法极其相似。欧几里得几何学的整个体系是从一个公理集合推导出来的,这个公理集合包括5条公理。在欧几里得的时代,公理是一种明显为真的陈述,其真理性如此显而易见,以至于没有人能想象其为假的可能性(例如,“任意两点决定一条直线”就是一条公理)。传统几何学的所有定理(被证明为真的命题)都可以从欧几里得的5条公理演绎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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笛卡儿试图对真实世界中的事实做同样的处理。首先,他必须找到一些被视为绝对无误的事实,由这些事实构成事实集合,这些事实将充当笛卡儿自然哲学的基本公理;其次,设立有效推理的规则;最后,从作为出发点的无可辩驳的事实集合出发,应用这些推理规则推导出新的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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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憾的是,几乎任何描述这个真实世界的命题在某种程度上都是可疑的。笛卡儿发现,他的自然哲学大厦的地基在他的脚下消失了:“我在昨天的沉思中展示的可疑性是如此有力,以至于我既不能把它们从我的心灵中剔除,也找不到解决它们的出路。我好像意外地跌进了一个深深的旋涡,在旋涡中晕头转向,踩不着底,也够不着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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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这个令人眩晕的旋涡描述本体论非常恰当。本体论是关于“什么是最真实的实在”的研究。在建构一种本体论时,首先需要意识到,日常生活中被我们接受的关于外部世界的事实是可疑的。对于每一个毫无疑问的观念,你几乎总是可以找到一种它可能是错误的情形。巴黎是法国的首都吗?很可能是,然而,有一片疑云永远无法消除。我们完全可以设想出这样一种可能性:法国政府是一个专制的阴谋政府,政府出于某种原因不想让大家知道法国的实际首都在哪里。政府官员改写了所有历史和地理学方面的著作,强令每个教师向每一个新生代的孩子灌输“巴黎是法国的首都”的假象。当然你可以说,去年夏天你曾经去过巴黎,你亲眼见到了法国政府大楼的建筑群。然而,你无法根除这种可能性:那其实不是巴黎,而是政府刻意修建的主题公园,其目的是让公民形成旅行自由的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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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如此类的大胆设想并不能掩盖一个事实:某些事物比其他事物更加可疑。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尼斯湖怪兽比霸王龙的可疑性大,而这二者与上周日你在动物园见到的大象相比都更加可疑。那么,什么东西才是最可靠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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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流行的答案是,逻辑真理和数学真理是最可靠的。你可以怀疑你的老师受阴谋政府的指派,从小学一年级起就开始向你灌输假象,但是你无法怀疑“2+2=4”的真理性。此刻你可以在纸上画两个圈,在旁边再画两个圈,一共是4个圈。在任何可能的世界中,这一推导看来都是明白无误的真理——在我们相信真实存在的外部世界中,在“缸中之脑”实验室中,或是其他什么稀奇古怪的地方,都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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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以上分析有两个问题。第一个问题是,你可以持极端怀疑主义立场,把逻辑和数学都斥为幻想。这样,即使你看不出“2+2=4”可能是错的,也不意味着它必定就是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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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你获得逻辑或数学方面的有效结论时,你的大脑显然处于某种特定状态。对于操纵“缸中之脑”的幕后黑手来说,既然他可以就物理世界欺骗你,又有什么力量能阻止他在算术领域也欺骗你呢?这种情况是有可能的:“2+2=62 987”,但是这个疯狂的科学家用一种精密的方法刺激了你的大脑,让你误以为等于4,还让你相信,“2+2”明显等于4,并且你可以证明结果是4。他们有可能制造了一系列的“缸中之脑”,其中每一颗对于“2+2”等于几的看法都不同,而且每一颗“缸中之脑”都对各自的结果深信不疑,认为其结果符合“实际”。哲学家的怀疑很少能推进到这种程度——经验世界中的东西已经够他们怀疑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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质疑逻辑和数学的确定性的第二个问题更具有实用主义特征:逻辑和数学的确定性无助于鉴定物理世界中的观念。即使算术是可靠的,我们也算不出哪儿是法国的首都。我们的问题是,除了逻辑和数学,是否还存在我们可以确定的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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笛卡儿有些有趣的想法。他注意到想象力是有限度的,那个邪恶天才的想象力恐怕也是有限度的。梦境或超现实主义绘画中的虚拟对象都是以真实对象为原型的。笛卡儿写道:“画家在创作时,即使画的是形体最为怪异的海妖和林妖,他也无法在某一方面为这些怪物发明新的特征;他所能做的不过是把各种动物的肢体拼凑在一起。”(所有神秘怪兽都不过是由这种方法拼凑出来的大杂烩,例如半人马、人身牛头怪、独角兽、狮身鹫首怪、狮头羊身蛇尾怪、狮身人面怪、狮身人首蝎尾怪——有例外吗?从这些相似性看,人类的想象力没什么了不起,这些怪兽还不如袋鼠和海星新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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笛卡儿很可能会断言,那个操控“缸中之脑”的幕后黑手也不可能凭空构造出什么东西。如果他为“缸中之脑”设计了“狗”的幻象,那么我们有理由认为,在实验室之外的“真实”的外部世界中,即使不存在“狗”,也会存在眼睛、皮毛之类的东西。笛卡儿还谈到了颜色:即使在最奇幻的绘画中,画中的颜色都是完全真实的。因此,他认为有理由相信,即使他处于邪恶天才的蒙蔽之下,“红色”这种颜色也是真实存在的。(你同意吗?是否可以想象这种可能性:真实世界实际上是黑白的,而颜色不过是一个极富创造性的“缸中之脑”研究部门发明出来的神经学幻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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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笛卡儿谈论颜色的时候,他指的是我们对颜色的主观感觉,而非色素、光波波长以及诸如此类的在我们看来与原始感觉相关的东西。实际上,笛卡儿的结论是,一个人可以确定的唯有主观感觉——尤其是他本人的主观感觉。(理由是,谁敢肯定别人的想法和感觉与他本人的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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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设你对自己心灵的实在性感到怀疑,那么,你在怀疑“你在怀疑”这件事——这样一来,你始终在怀疑。你可能在许多方面都受到蒙蔽,但是一定至少存在着一个正在遭受蒙蔽的心灵。笛卡儿由此得出著名的结论:“我思故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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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心主义认为唯有心灵是真实而可知的。笛卡儿不是一个彻底的唯心主义者,但是他开启了唯心主义潮流。当你吃了一口红辣椒,嘴里火辣辣的,唯心主义者会说,痛和热的感觉是无可置疑的真实存在。红辣椒本身倒可能是一个幻象:也许是一块杏仁糖沾了塔巴斯科辣酱汁,或者是消化不良导致的噩梦的一部分。痛和味道是纯粹主观的,你感到痛和味道这一事实是不容置疑的。主观感觉高于引发这些感觉的物理实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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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个例子:几乎每个人都曾遭受过恐怖电影、恐怖小说和噩梦的惊吓。尽管这不过是一部电影(或一部小说、一场梦),但当时的恐惧感却是真实的。在彭菲尔德的手术中,当J.V.“看见”那个拿着一袋子蛇的男人时,尽管这个男人仅仅是一个幻象(在手术台上产生的基于神经学的记忆再现),可是J.V.的恐惧依然是真实的。类似地,当一个人处在幸福、悲伤、爱、痛或嫉妒的情绪之中时,只要相应的心理状态存在,此人就不能怀疑这些体验的真实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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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主观感受为基础论证外部世界,这个地基是很不牢靠的。尽管如此,笛卡儿依然认为,他可以从自我心灵的实在性出发推导出许多意义重大的结论。他从“我存在”推出“上帝存在”。笛卡儿的推理是,有果必有因,所以必然存在一个创造者。从“上帝存在”,笛卡儿得出“外部世界存在”,理由是:上帝是一个完美的存在,他不可能欺骗我们,也不会任由一个邪恶天才用虚幻的外部世界蒙蔽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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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的哲学家很难同意以上推论方式。“一切事物都有其原因”看起来是对的,但我们如何保证它是绝对可靠的真理?此外,“因”和“果”也有可能是邪恶天才虚构出来并投射在我们心灵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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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我们承认,一个人的存在是有“原因”的,我们也无法推出这个“原因”就是“上帝”。“上帝”的含义远比一个人存在的原因丰富。也许我们存在的原因是达尔文提出的进化,但大多数人所理解的“上帝”并不是这个意思。此外,即使我们承认上帝存在,但我们怎么知道上帝不会支持那个邪恶天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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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以上分析不足以证明笛卡儿是错误的,只能说明笛卡儿背离了他作为出发点的怀疑精神。苏格兰哲学家兼历史学家大卫·休谟(David Hume,1711~1776)是笛卡儿最激烈的反对者之一。休谟声望极高,在伦敦和巴黎很有影响,但因为他是一个直言不讳的无神论者,所以他无法在大学任教。有一阵子他靠给愚蠢的安南达尔三世侯爵(the Third Marquess Annandale)当家庭教师艰难度日。休谟质疑笛卡儿推理的每一个环节,甚至怀疑一个人自我心灵的存在。他说,他在反省时总是“无意中遇到”观念和感觉,他也从来没有发现一个与这些内容有别的“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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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谟论证说,只有两种真理为我们所知:一是“推理的真理”,诸如“2+2=4”之类;二是“实际的事情”,例如“哥本哈根动物园鸟族馆中的乌鸦是黑色的”。这种真理二分法被称为“休谟叉”(Hume’s Fork)。休谟坚称,如果一个问题无法归入这两类,则为无法回答的无意义问题,“外部世界是否存在”这个问题即为一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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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绎与归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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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推出关于这个真实世界的有用结论,我们必须依赖某些前提,而这些前提在怀疑论哲学看来完全是不确定的。科学和常识建立起来的观念系统永远是以不确定性为基础的。没有任何科学结论是完全确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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