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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世界的重量担在肩上：萨特导读 第六章 『我不得不企求他人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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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5年10月28日，萨特在巴黎发表了《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的演讲，听众太多，椅子都被挤坏了，还有人晕过去了，萨特的声音也听不到。那时，人们还不是太理解存在主义，但对它的兴趣相当浓厚。就在两个月之前，萨特还拒绝加布里埃尔·马塞尔（Gabriel Marcel）给他的作品贴上“存在主义”的标签，他更青睐海德格尔的说法——“存在的哲学”。但是，他太擅长自我宣传，一旦人们对存在主义的兴趣势不可当，他就不再坚持这一立场。后来，在说明“存在主义”这个词时，“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就是他首选的主要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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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神论的存在主义——我就是一个代表——宣称如果上帝不存在，那么至少有一种东西的存在是先于它的本质的，它是在可能被任何概念所界定以前就已存在了的，这样的东西，就是人，也就是如海德格尔所说的人的实在（human reality）。我们所说的存在先于本质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我们的意思是：人首先存在着，首先碰到各种际遇，在世界上涌现出来——然后开始限定自己。若依存在主义者看来，一个人如果无法予以限定，那是因为人在开始的时候还没有成为什么。只是到了后来，他才成了某种东西，他才把自己创造成他所要成为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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存在主义的第一个作用是它使每一个人主宰他自己，把他存在的责任全然放在他自己的肩膀上。由是，当我们说人对他的本质负责时，我们并不只是说他对他个人负责而已，而是对所有的人负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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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们说一个人选择他自己的时候，我们的意思是指每一个人必须选择他自己。但是由此我们也意指选择他自己的时候，他也为所有的人做选择。因为实际上，在我们选择一个我们所想要做的人的时候，我们所作的种种努力，无非是在创造一个为我们认为当然的人的形象。我们在两者之中做选择时，同时也就是在肯定我们所选择的对象的价值，因为我们不能永远选择没有价值的。我们所选择的常常是较为有价值的，同时没有对我们更有价值的，除非对大家都更有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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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认为对于现实环境而言，自由除了本身之外，没有其他的目的。当一个人一旦见到价值依赖于他自身时，在这种被弃的情形之下，他能企求一事，那就是把自由作为一切价值的基础。……我们在特殊的环境中，并且透过特殊的环境为自由而企求自由。在这种自由的企求中，我们发现这些完全依赖于别人的自由，而别人的自由也依赖于我们本身的自由。显然地，就自由作为人之定义而言，并不有赖于他人，但一旦有所行动时，我便不得不在企求一己之自由时也企求他人的自由。我不能把自由当作我的目的，除非我把别人的自由同样当作我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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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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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很多人说萨特恨不得跟这篇作品脱离关系，但仅有的直接证据只出现在弗朗科伊斯·让松（Francois Jeanson）的《萨特与道德问题》（Sartre and the Problem of Morality）中，他声称萨特将这次演讲视为“错误”，那些只倚重它的读者就有了理由抱怨萨特倡导“一种相当无意义的伪道德”。1但是，萨特非常后悔——在他所有的理论作品中，这篇演讲稿是受众最广的。2他认为孤立地去看这一篇演讲，它对存在主义的介绍容易让人产生误解。萨特从未想过要将它打造成一种宣言，而只是将它视为一个机会尝试从道德的角度去介绍存在主义。更为重要的是，萨特利用这次演讲的机会回应别人对他的批评，尤其是那些质疑他的哲学理论缺乏伦理价值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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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特的问题在于他有关伦理的观点仍然处于萌芽阶段。《存在与虚无》当中有一节“自由与责任”，他认为它会吸引那些道德家，此外在书结尾的地方用两页的篇幅来阐述“伦理意义”，但书中伦理与政治的分歧一直未能得到解决。《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改变了这一点。这篇演讲稿不是存在主义的宣言，不幸的是，结果总是事与愿违。它确实展现了一个重视伦理的萨特。他利用《存在与虚无》中的论据——要获得命定的自由，就要对这个世界负责，并将其扩展，用来支持这一多少有点含糊但仍然令人震惊的观点——除非所有人都获得自由，否则没人是自由的。它确实没有给我们多少道德教诲。萨特表示人总是选择说别人希望听到的话，所以不会有教诲或指示。他自己正是这么做的，让读者产生了这样的印象——存在主义者的道德是没有意义的。但是，萨特以所有人的自由为目标的政治介入却是意义重大的。因此，这篇演讲稿很好地体现了萨特的政治主张，构建了这些政治主张的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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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演讲的全文来看，有一点很清楚，萨特的论述是从海德格尔的谋划概念展开的，就像《存在与虚无》一样。但是，他在演讲中不断重申海德格尔“遗弃”（Uberlassenheit）概念的重要性，它在上面的引文中也有出现，译为“被弃”，强调的是人类存在仅在选择去做一个选择的意义上存在。虽然这让萨特的哲学理论似乎更加接近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阐述的哲学思想，但它们之间仍然存在一道鸿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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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点在海德格尔《关于人道主义的书信》（Letter on Humanism）中有所体现，他在其中回应了萨特存在先于本质的论断。他认为萨特在从传统的角度使用“存在”和“本质”这两个词，他基于此批评萨特只是逆转了西方的形而上学传统，这种传统自柏拉图（Plato）以来具有了特殊的本质。有一点似乎很明显，萨特使用这两个词的方式有所不同。他解释道，当他说“人存在”的时候，他的意思是人驱策自己走向未来，并且很清楚自己在这么做。当他说“存在先于本质”，他的意思是人主要是面向未来的，不是由曾经是什么或曾经做过什么来界定的，就像黑格尔曾写道“本质是其曾经是”。萨特改写了海德格尔的观点“此在（Dasein）的本质就是存在”，它的意思就成了人类实在的本质是自由，最重要的一点是，这个“自由”最终指向的是政治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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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引文结束的时候，萨特将自由描述成对人的定义，看上去似乎人的定义是与存在先于本质的论断背道而驰的：给人下定义不是回到了传统意义上的“人的本质”吗？萨特的论据是它属于自由的本质，因为它表明，只有选择不自由的不可能性，才会限制根本上的开放性，由此避免了这个问题。而且，他利用自己对人的定义完成了从存在论上的自由到政治或现实自由的过渡：尽管自由作为对人的定义并不依赖伦理，但是一旦介入其中，或者更准确地说，一旦有所行动，对自身自由的企求就使我不得不为了所有人的自由而奋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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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引文中，萨特的论据之一就是我们通过行动不仅实现了自身，而且也展现出人应该是什么样子的。我们通过选择一个谋划而选择了自己，这是对“人性的类型”的选择，就像他在演讲稍后部分说到的那样。这种形象或类型就像亚里士多德（Aristotle）所谓的“智者”（phronimos），这类人通过在正确的时间做正确的事，从而成为人类美德的典范，展现出实际的智慧。萨特并不是说我们行事是为了他人去模仿我们，他只是认识到我们行事会创造出一个可供人类效仿的形象。举例来说，选择结婚并不是说每个人都应该结婚，但这会支持婚姻制度。每一个行动者都以自己的行动倡导着某种类型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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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特的观点看似简单，以至于大多数评论家似乎都不得要领。我们总是在做选择，即便不选择也是一种选择。在这样的情形之下，我们总是做出我们认为在当前情形之下最好的选择。我们可能会两害相权取其轻，我们可能不会喜欢所面临的选择，但我们仍然会在当前的形势之下将它视为最好的选择。哲学家们更为熟知康德的论点——我们应当只选择能够成为的选择，这将成为一条普遍准则。举例来说，康德学派认为我们不应该偷盗，这是因为我们不希望生活在这样一个世界——我们从别人那里得来的东西随时会被别人拿走。萨特的论断则有所不同：我选择了偷盗，就选择了一个财产在其中并不安全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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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关键是萨特并没有就此打住。这一论点只是个序幕，他接下来就会提问——我们所有人会选择什么，可以预想他的答案是自由。无论我们什么时候做出选择，都不可避免地会选择自由，任何选择都体现了自由，即便不选择也是一种选择。对萨特而言，只有从存在论的这一观点——人就是自由——出发，我们才可以继续讨论一个人是不是获得了现实的自由。就像他在《伦理学笔记》中所说的，正是因为人是自由的，压迫才有了意义。3因此，萨特存在论上的自由并不是一件奢侈品，可以为了一种更为精简的政治哲学牺牲它。这种政治哲学忽略了抽象的存在论，直接从具体的描述开始，就像梅洛-庞蒂（Merlau-Ponty）在《知觉现象学》（Phenomenology of Perception）中所做的那样。只是因为人类具有这种存在论上的特征，才出现了这样的问题——通过获得具体的自由让一个人的具体存在与这种特征保持一致，并成为一种义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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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我的存在，我命定是自由的，这一存在论观点同“除非所有人都自由，否则没人是自由的”之间的关系似乎会让人极为困惑，就连对萨特研究最到位的人也是如此。这一存在论观点并不排斥而是鼓励我们去关注他人的自由，甚或是我自己的自由。我生而为人，因此是自由的，出于这个原因，我没有现实的自由或所有其他人没有现实的自由都是不可接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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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是一种价值，我们一直都是它的典范，选择了自己的自由意味着选择了所有人的自由，并通过追求自由打造出一个倡导所有人自由的自身形象。这样一来《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就催生了一门自由政治学，在这里，自由不是一部分人类在奴役其余人类的同时实现的，而是所有人都享有的。因此，我们必须谨防将萨特在这里的说法——我们的自由有赖于其他人的自由——当作一种操作性的论点。因为它看上去最多实现了部分人而不是所有人的自由。他说“自由作为人的定义”，就是我所谓的存在论上的自由。正是具体的自由需要所有人都享有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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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特认为，如果我们不为所有人企求自由就是在自欺，因为这等同于我们在自由的本质问题上欺骗了自己。换言之，压迫是建立在一个根本性的错误之上的。正是出于这个原因，萨特的哲学理论与压迫阶级的意识形态是完全相违背的，但在受压迫的人听来又似乎非常有道理。确实，这就是它被接受的过程，在第三世界国家中最为显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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换句话说，在萨特眼中，一个人就其本身而言不可能是真实的，原因很简单——从根本上来讲，人总是与他人有关。这样一来，对个体真实性的狂热就烟消云散了。这种狂热总是与存在主义关联在一起，更不用说我们在前面章节中就提到过的——在容纳自欺的框架下试图说明真实性的其他问题。因为自由是生而为人的意义，从人性的角度认可其他人就是从自由的角度认可他们，并由此去倡导这种自由。萨特之前从一个人同自身及他人的关系出发，阐明了自欺的结构。那一刻开始，他的哲学就开辟了一条新的道路，这条道路只有通过支持社会变革才能实现自我的圆满。但是，即便在《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中，也没有明确表述这一论点，只是通过“我所能企求的只有他人的自由”这句话略有提及。它第一次明确出现是在《反犹分子与犹太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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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世界的重量担在肩上：萨特导读 第七章 『真实的犹太人让他自己成为一个犹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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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犹太人）的生活就是长途逃离他人及自己的过程。他甚至都脱离了自己的身体；他的情感生活也一分两半；他被认为是在追寻一个不可能的梦——在一个排斥他的世界里实现博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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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谁的错？是我们的眼睛向他映射出那个他希望遮掩的、不可接受的形象。是我们的话语和我们的姿态——我们所有的话语和我们所有的姿态——我们的反犹太主义，同样还有我们居高临下的自由主义让犹太人深受苦难。正是我们驱使他选择成为一名犹太人，无论是通过逃离自己还是通过自作主张；正是我们将他逼入了犹太真实性与犹太不真实性的两难境地。……在这样的情形之下，我们当中没有一个人是完全没有过错的，甚至可以说是有罪的；纳粹屠杀犹太人所流的血落到了我们所有人的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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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能会回答说事实一直是这样的——犹太人是自由的：他可以选择成为真实的。没错，但我们必须首先理解与我们无关的一切。囚徒永远享有试图逃走的自由，前提是他充分理解在铁丝网下匍匐前行时可能会丧命。因为这个缘故，监狱看守的罪过就会小一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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