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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想暗网与文化左派的危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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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美国的主流媒体上几乎很难获得这样的信息,比如,没进过大学的黑人当中,有60%认为种族并不影响他们的命运——这是皮尤公司的调查数据。他们也听不到这样的质疑:为什么黑人可以为自己的黑色(blackness)自豪,而白人这样说则是危险的,这是因为要抗衡不对称的权力结构吗?但是,处在权力结构中(据说是)优势地位的白人学生,在校园里喝醉了大声喧哗“白人伟大”,不仅会被指责为种族主义行径,而且会受到校方处分,而处在权力结构劣势的黑人,在学校毕业典礼上宣扬黑人伟大的发言,则会赢得喝彩与欢呼。历史上存在对黑人的奴役和种族主义歧视,但因为存在这个历史事实,一个白人表达了与黑人同样的种族自豪感就应该受到惩罚吗?为什么这是可以被接受的?因为黑人天然豁免种族主义的病毒吗?但民权运动那一代的黑人领袖并不支持这种“天然豁免”的看法,相反,他们认为黑人也可能成为种族主义者。这些离经叛道的信息、质疑和论述,时而引经据典,时而调用数据,出自科尔曼·休斯发表在网络杂志上的文章。[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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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斯是哥伦比亚大学哲学专业的本科生,重要的(或幸运的)是,他自己是一名黑人。这位名不见经传的作者从4月开始发表文章,在推特上被高频转发,许多网站谈话节目邀请他去做访谈,《华盛顿邮报》专栏作者也费心去回应他。几个月以后他开始在《华尔街日报》发表文章。休斯的这种声音是稀少的,但是他“并不是一个人在战斗”。追根溯源会发现,他属于一个正在兴起的知识分子群落,名为“思想暗网”(Intellectual Dark Web)。[70]休斯是其中最年轻的核心成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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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想暗网还很年轻,2018年初在YouTube网站上发布了自己的通告[71],很快在社交媒体上形成热点,但主流舆论无人问津。直到5月8日《纽约时报》资深编辑与作者巴里·韦斯发表了长篇报道[72],思想暗网的知识分子才被暴露在公共聚光灯下,即刻引发了主流媒体和知名网站的报道和评论。《洛杉矶书评》的文章认为“思想暗网是特朗普任总统以来的第一场思想运动”。[73]那么,思想暗网究竟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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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群体是一个松散的联盟,彼此之间没有根本的同质性,无论在职业、种族、性别、年龄方面,还是就社会知名度和政治倾向而言,都有相当大的差异。在第一版官网所列出的二十多位核心成员的名单中,有名牌大学颇有声誉的教授,有知名公共知识分子和智库专家,有社会政治活动家和评论家,也有媒体人、自由撰稿人和演员以及网站谈话节目的主持人。他们与思想暗网的联系紧密度也各有不同。发起人是数学家、经济学家和投资管理人埃里克·温斯坦,是他发明了“思想暗网”这一名称。核心成员包括他的弟弟布雷特·温斯坦及其妻子希瑟·赫英,两位都是生物学家。其著名成员还有在舆论界备受争议的多伦多大学心理学教授乔丹·彼得森,作家、神经科学家山姆·哈里斯,专栏作家、独立制片人本·夏皮罗,哈佛大学史蒂芬·平克教授,纽约大学社会心理学家乔纳森·海特,布朗大学经济学家格伦·劳瑞,哥伦比亚大学语言学教授和专栏作家约翰·麦克沃特,著名政治活动家阿亚安·希尔西·阿里以及她的丈夫哈佛历史学家尼尔·弗格森等。[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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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想暗网的核心成员在政治光谱中处在非常不同的位置。温斯坦兄弟与赫英在上届大选中投票给伯尼·桑德斯,哈里斯则是希拉里的公开支持者。而夏皮罗曾是右倾新闻网站Breibart的编辑,是反对特朗普的极端保守派。这样一群五光十色的知识分子有何共同之处呢?根据网站和韦斯的文章介绍,他们的结盟不是出于他们所属的身份或“部落”的亲和关系,而是基于另外两个共同之处。首先,他们愿意展开激烈的争辩,但永远保持“文明”的交谈方式,绝不进行人身攻击。争论的问题包括宗教、堕胎、性别认同、种族、移民、意识的本质等,他们在这些问题上的观点与他们各自的党派部落中的正统意见相左。其次,他们坚持智识的诚实,因此“抵制去鹦鹉学舌那些政治便利或政治正确的东西”。每个成员都认为他们受到了政治正确风气的打压,这也是他们的第二个共同之处。思想暗网的许多成员都不同程度地受到他们所属“部落”和网络公众的攻击,在某种意义上,他们是自己原先阵营的“变节者”或“异议人士”。休斯曾是一名激进的左翼学生,现在被问及在意识形态光谱中站在哪个位置,他的回答是,在当下我们都允许性别的流变,政治立场也可以流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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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想暗网的主要言论平台不在主流媒体,而是在播客和网络谈话节目,以及一份澳大利亚的网络杂志Quillette。他们的言论开始吸引越来越广泛的受众,并与他们发生共鸣。网络谈话节目“鲁宾报道”在6月底做了一期四位成员的实况讨论视频节目,在YouTube播出后,吸引了一百三十一万人次观看。[75]在西方社会政治极化的情景下,有许多人同时抵触左右两极阵营的标准言论口径,他们在这群另类的变节者发出的声音中,听到了自己心里所想却不愿意公开表达的意见,因此获得了某种共鸣。这是思想暗网在主流媒体之外受到欢迎的部分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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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思想暗网运动是否能在当下两极化的思想争斗的僵局中开拓出新局面?这是令人怀疑的,至少有待观察。一些主流报刊以及著名网络刊物(如Politico和Vox)都提出了批评性的分析。[76]《洛杉矶书评》刊登的评论认为,思想暗网实际上是暗藏的保守主义运动,而且他们对政治正确的批评并不像他们自以为的那么新颖。早在20世纪80年代末和90年代初类似的论辩已有先例。思想暗网的成员带着“打破传统”的标签,实际上不愿或不敢提及他们有自己的前辈先驱。他们不用假装自己的理念“与保守主义没有历史渊源”。他们的某些批评意见并无恶意,而且具有有效的社会科学依据,这些论述也并非不能被左派和主流媒体吸纳和接受。在道德和经验实证层面,他们都不应当满足于对新奇和跨政治派别的追求。目前,思想暗网的成员受到了过度的赞誉,包括《纽约时报》《大西洋月刊》发表的评论文章,以及彼得森应邀出席2018年阿斯彭思想节(Aspen Ideas Festival)。虽然,他们相信,自己的发现已经能让他们去塑造一个新的思想中心的基础,但“最近的历史表明,他们的理念更可能在右派那里找到归宿”。如果思想暗网最终走出黑暗阴影,“也许会被证明是下一轮回潮的保守主义运动的强大武器”。[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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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想暗网运动究竟是新的第三势力,还是暗藏的保守主义,或者不过是追逐名利的投机性华丽伪装,现在还难有定论。许多评论试图用现成的标签来固化他们,这本身是相当笨拙的。按照埃里克·温斯坦最新的说法,他们是一个“另类的意义构建集体”(alternative sense-making collective),这本身让人捉摸不定。[78]这个知识分子群落刚形成不久,而且成员之间存在差异性,未来会有怎样的前景仍然是一个开放的问题。即便思想暗网无法开创一种新的立场或派别,也至少作为一个征兆,反映了文化左派的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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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尔街日报》10月2日的文章报道了波特兰州立大学助理教授彼得·博格西昂及其两位同伙实施的一场学术恶作剧,假冒文化左派的道德立场,以其偏爱的学术风格与修辞伪造了二十篇论文(其中有一篇摘取希特勒的《我的奋斗》部分段落,改编为一份女权主义的宣言),投寄给颇有声誉的学术刊物,竟然有七篇通过匿名评审,获得发表或被接受发表,这在学术界和教育界引起哗然[79],令人想起二十多年前《社会文本》发生的丑闻“索卡尔事件”[80],并被称为索卡尔事件2.0版。与索卡尔相似,博格西昂的恶作剧具有特定的针对性,是受后现代主义影响的左翼取向的研究领域,主要包括性别、身份、少数族裔、女权主义和文化研究等。这些研究有很强的道德诉求,主要是揭示“非对称的权力结构”对边缘群体的压制,并为文化和政治的反抗提供正当性辩护,被称为“申冤型研究”(grievance studies)。这些伪造的论文被接受发表,显示了这些领域的严肃的学术标准受到政治偏见的侵蚀。严格地说,因为恶作剧作为一项“实证研究”缺乏“对照组”样本,得出的结论未必可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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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在恶作剧发生之后,许多相关者的自我辩白,以及波特兰州立大学对博格西昂的打压,更令人关切。[81]从事“申冤型研究”的进步学者曾是边缘性的异端,他们从反建制立场起步,如今已经演变为主流,文化左翼的批判也成为在学术象牙塔中攀升的通途。他们最终成为一种批判性的建制派,彰显了文化左派如何寄生在一个他们既攻击却又依赖的权力体制中,面对挑战他们的新异端,不约而同地表现出党同伐异的当权派面目,成为新的压制性权力。当文化左翼成为教条的时候,他们也与自己的思想先驱(那些后结构主义大师们)渐行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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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种背景下,《争议思想学刊》宣告创刊引起了关注。[82]三位创刊编辑都是著名学者,包括杰夫·麦克马汉、弗朗西斯卡·密涅瓦和彼得·辛格,这份刊物最引人注目的特色是允许作者匿名发表文章,但同样接受同行评审。之所以创建这份刊物是为了保护学术自由,创刊人在接受媒体访谈时表示,学者对一些有价值的研究议题发表异端见解是有压力和风险的,甚至收到过“死亡威胁”信。他们相信,这样一份刊物在目前的学术文化生态中是有意义的。新刊将在2019年出版第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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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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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Daniel Franklin, “The World in 2018,” The Economist, November 22, 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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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Farhad Manjoo, “In 2018, Expect Chaos To Be the New Normal,” The New York Times, January 4, 2018, p. B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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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The meaning of the words of the year,” The Economist, December 6, 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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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Amit Chowdhry, “Google Assistant: Say ‘Tell Me Something Good’ To Brighten Your Day,”August 22, 2018 (https://www.forbes.com/sites/amitchowdhry/2018/08/22/hey-google-tell-mesomething-goo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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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The world is fixated on the past,” The Economist, December 22, 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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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Is the Liberal Order in Peril?” Foreign Affairs Online (https://www.foreignaffairs.com/ask-theexperts/liberal-order-peri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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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Richard N. Haass, “Liberal World Order, R.I.P.,” Project Syndicate (www.project-syndicate.org), March 21, 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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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David E. Sanger, “Superpower and Upstart: Sometimes It Ends Well,” The New York Times, January 23, 2011, p. WK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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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Graham Allison, Destined for War: Can America and China Escape Thucydides’s Trap?(Houghton Mifflin Harcourt, 2017).中译本为《注定一战:中美能避免修昔底德陷阱吗?》,陈定定、傅强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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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美]格雷厄姆·艾利森:《注定一战:中美能避免修昔底德陷阱吗?》,第20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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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Graham Allison, “How JFK Would Have Confronted a Rapidly Rising China,” The National Interest (https://nationalinterest.org), June 27, 2018; Graham Allison, “The US is hunkering down for a new cold war with China,” Financial Times (https://www.ft.com), October 13, 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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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Joseph Nye, “The Two Sides of American Exceptionalism,” Project Syndicate (www.projectsyndicate.org), September 4, 2018; Jeffrey D. Sachs, “From Exceptionalism to Internationalism”in A New Foreign Policy: Beyond American Exceptionalism Hardcover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2018), Chapter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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