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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哲学史(修订版) 二 知行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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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确之辨《大学》,另一个重要的目的在纠正重知轻行的学风,他的宗旨是知行并进,知行不分先后。他在给张履祥的信中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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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弟亦非恶言格致也,恶夫以格致为大学之始事也。谓格致自与学相终始,学无穷,则格致亦无穷,而奈何截为学之始事!截为学之始事,则知行分;知行分,则必有知无行,而究归于无知。此今日学者之流弊,已可见矣。(《答张考夫书》,《陈确集》第58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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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意思是,格物致知为知之事。以知为修养功夫之始,必以行为修养功夫之终,这样必导致知行割裂。知行应并进,应贯彻于学的始终。他非常赞赏王阳明的知行合一说,他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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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明子言“知行合一”,“知行无先后”,“知行并进”,真是宋儒顶门针子。(《答张考夫书》,《陈确集》第58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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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看来,《大学》错就错在重知轻行。陈确与张履祥辩知行先后,张履祥持程朱知先行后之说,认为“必先见得,然后行得”。而陈确认为,所谓先见得,必是行而后见得。至于未知之事物,尚须行而后知:“行到然后知到”,未有不行而知,未有空坐冥想而后知者。在这一点上,王阳明的知行合一可以纠治知先行后、知而不行等弊病,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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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本言性相近,孟子偏言性善;《中庸》己分知行,阳明子偏欲合知行;《大学》明言先后,阳明子偏言知行无先后。此岂徒驾为新论,以高出前人哉!皆不得已也。孟子道性善,为自暴自弃一辈而发。阳明子合知行,为知而不行者一辈而发。(《又答张考夫书》,《陈确集》第59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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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还作诗一首阐明此意:“人谓行路须识路,我谓识路须行路。登路问路问即行,于家讲之终不明。于家讲之虽已明,起而行之仍如盲。知行本合今分之,阳明复生其如何。”(《行路歌》,《陈确集》第693页)陈确尊信阳明之学,他屡屡称道阳明知行合一之说,谓与孟子性善说同功。张履祥则据程朱派的观点,指责陈确深染王阳明及阳明弟子中浮诞狂傲之习,“前无往圣,后无来哲”。陈确对此则处之泰然,认为陆王之学并不是程朱派学者所贬斥的洪水猛兽。他声明,对于陆象山之学,非之者十之三四;对阳明之学,非之者十之一二。这并非挟门户之见,曲为回护。学者赞许王阳明知行并进之旨,而反对知行合一,正不知二者本质上是同一的:既赞成知行并进,就是反对知先行后;既反对知先行后,就是赞成知行合一。有些学者惩阳明弟子中的虚诞,因而连带反对王阳明的致良知说。实际上,阳明弟子中的致良知与王阳明的致良知不同。王阳明致良知的本义,在良知能知过,致良知即改过。知过是知,改过是行。必实致其良知,在实行中改过。所以致良知就是知行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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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确关于知行的思想与王阳明有颇多相合之处。特别是他的即知即行、致良知就是知行合一之说,符合王阳明致良知教的精神,但与刘宗周差别较大。刘宗周重内,重诚意、慎独;陈确重外,重诚身、践履。事实上,陈确前后从刘宗周问学不足二月。后两次往谒皆时间甚短,且已在国变后,人心惶惑,无问学之意,亦不敢久留。第二次往谒返家后不久即闻刘宗周讣。刘宗周一生学问得力传人为其子刘汋及黄宗羲。而陈确与刘汋、黄宗羲论学宗旨不合。黄宗羲与陈确书径直指出:“大抵老兄不喜言未发,故与宋儒所言近于未发者,一切抹去,以为禅障。”并明告:“未发中和之体不可谓之禅,而老兄之一切从事为立脚者,反是佛家作用见性之旨也。”(《与陈乾初论学书》,《陈确集》第149页附)这里,黄宗羲是从刘宗周着重意字,着重未发,以统已发的立场出发,反对陈确重后天事为、重已发的观点,表明了黄宗羲与陈确学术趋向的差异。黄宗羲为陈确所作墓志共有四篇。初篇以未涉学术,愧对良友,故又重撰一篇。而后又有改本二篇。重撰中称陈确“于先师之学,十得四五”,引陈确论学语甚多。改本中称“于先师之学,十得二三”,引陈确语不多。最后改本篇幅更短,引录绝少(以上参见《南雷文定》)。从中可以看出,黄宗羲对陈确的学术宗旨越来越不满意,越来越认为与刘宗周不合。刘汋之不赞成《大学辨》,亦以其不重先天中和而重后天践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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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哲学史(修订版) 三 性善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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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确在人性论上继承了孟子的性善论,但有不少发挥。他提出,性善论创自孔子,孟子作了详细论证。孔孟之后,性论大明,后儒只需遵行,无需另立新说。但孔子言性,只说“性相近,习相远”,未明言性善,而善即包含其中。孔子言相近,“本从善边说”。孟子的功绩,在于为孔子性善之旨提出了根据。孟子所说四端之心,即四德之表现。四德人心本自有之,随感而应有四端之心。但性善是已有之潜存,更是在过程中的实现。本具者非不善,但扩充是更重要的。陈确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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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其心者知其性也”之一言,是孟子道性善本旨。盖人性无不善,于扩充尽才后见之也。如五谷之性,不艺植,不耘籽,何以知其种之美耶?……学者果若此其尽心,则性善复何疑哉?(《瞽言三·性解上》,《陈确集》第44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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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如谷种,有长成嘉谷的可能,但现实的嘉谷,却待耕耘之力。性有善之根,但现实的善靠后天培养。陈确这里认为,善只是一种先天的根据,即“向善”,未可谓已善;由向善到已善,由善的根据、倾向到善的实现,是人力使然。这个意思,陈确屡言之,并用《易传》中继善成性一语概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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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继善成性”,皆体道之全功。……继之者,继此一阴一阳之道也,则刚柔不偏而粹然至善矣。如曰:“恻隐之心,仁之端也。”虽然,未可以为善也。从而继之,有恻隐,随有羞恶有辞让有是非之心焉。且无念非恻隐,无念非羞恶、辞让、是非之心,而时出靡穷焉,斯善矣。成之者,成此继之之功。向非成之,则无以见天赋之全,而所性或几乎灭矣。故曰:成之谓性;故曰:言体道之全功。(《瞽言三·性解上》,《陈确集》第447~44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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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确关于人性的观点,重在后天,重在功夫,和刘宗周重视先天之“意”根绝不同,故黄宗羲说他“不喜言未发”。这种不喜言未发而强调“继善成性”的思想,是对泰州龙溪一派喜言本体,抛却功夫;喜言“先天正心”,卑视“后天诚意”;恃任现成良知,反对兢业保任等偏颇的纠正。另外,陈确重后天、重功夫的观点,受《易传》“继善成性”观念影响甚大。他的重要著作《性解》纯以易发挥成性之旨。比如,他认为,《易传》中所谓“资始”、“流形”是说天之生物,“各正”、“保合”是说天之成物。天之生物必待成,天之成物必恃生。物成然后性正,人成然后性全。物之成靠气化流行,人之成靠成性之学。又比如,《易》言元亨利贞。用它来比况人性,元亨为性之生,是向善之本始;利贞为性之成,是全善之完成。陈确总结他的这个思想说:“资始、流形之时,性非不具也,而必于各正、保合见生物之性之全。孩提、少长之时,性非不良也,而必于仁至义尽见生人之性之全。继善成性,又何疑乎?”(《瞽言三·性解上》,《陈确集》第44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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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确又从天人合而后功成的角度阐发他的人性论,他指出,《中庸》所说的“诚者天之道”指天地万物各据其本性的必然性运动,无有主宰出其中。“诚之者人之道”指人后天的努力参与造化中,据万物的必然性而成就万物。向善,是天生具有的本性,即《中庸》的“诚”;后天加培养之功,完成先天所具的本性,是《中庸》的“诚之”。据先天的善的倾向完成后天的善性,这是人与天共成之功。天之“诚”在之“诚之”中见,其重点在后天功夫。所以陈确认为《孟子》实际强调的是后天:“凡经文言忍性、养性、尽性、成性,皆责重人道,以复天道。”(《瞽言三·性解下》,《陈确集》第450页)孟子“尽心知性知天”与《易传》“继善成性”互相发明。孟子虽未言易而实深于易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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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确又从抽象与具体、本体与表现的角度考察了性与气、情、才的关系。他认为,性是一总名,性的表现为气、情、才。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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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性也,推本言之曰天命,推广言之曰气、情、才,岂有二哉!由性之流露而言谓之情,由性之运用而言谓之才,由性之充周而言谓之气,一而已矣。(《瞽言三·气情才辨》,《陈确集》第45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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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处“推本”指上推之于所从来,“推广”指下推其表现。性与其表现是同一事物的不同方面。流露指自然的外在表现,运用指设施营为。性的设施营为中表现出的能力谓之才。至于气,则是支撑情与才,性因而得以表现的物质材料。性在陈确这里实际上是一种抽象的存在,性必于其表现上见。他说:“性之善不可见,分见于气、情、才。情、才与气,皆性之良能也。”(《瞽言三·气情才辨》,《陈确集》第452页)良能指包含在它本身中的实在物。性情才皆倚于气。气分清浊,气清者聪明俊慧,气浊者鲁钝朴讷。气之清浊是才能高下的根据,但才能高下不关性之善恶。人性本善,气清者亦善,气浊者亦善。气是一个指向才智禀赋的概念,非关道德事。而从现实的人来说,气清者恃其聪明,甚而用其聪明于不善,故多轻险无行之辈。气浊者无所倚仗,惟兢业慎修,所得多厚重之人。但所谓轻险所谓厚重,皆习使之然。故无论气清气浊,习于善则善,习于恶则恶,习不可不慎。这仍与陈确在性的总体论述上强调后天努力的观点一致,与把善恶归结为气的禀赋是根本对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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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确从性为总名,气情才是其表现出发,反对理学中天命之性与气质之性的区分,他说:“知才情气之本于天,则知所谓天命之性即不越才情气质而是,而无俟深求之玄穆之乡矣。”(《瞽言四·答朱康流书》,《陈确集》第472页)就是说,天命之性即在气质中见,天命之性不能离气质而别有本源。知天命本于气质,则天命之性来源于理之说不能成立。理世界属形而上,属玄冥静穆无声无臭之域。知天命之性不离气质,则无须在形上世界求。陈确这里实际上认为,只有气质之性,天命之性即气质之性上表现出的合理性。天命之性不是气质的本源,而气质之性反倒是天命之性的根据。所以,没有二个本源。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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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岂有本体、气质之殊耶?孟子明言气情才皆善,以证性无不善。诸子反之,昌言气情才皆有善,而另悬静虚一境莫可名言者于形质未具之前,谓之性之本体。(《瞽言二·圣学》,《陈确集》第44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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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确论证性善的方式与孟子相同:在四端上证性善,由恻隐、羞恶、辞让、是非之心而曰性善。形而下者惟有气、情、才,性之名因气情才而立。宋明儒者多与此相反,认为性是本体,情以性为根据。如朱熹就认为,四端之情的根据是性,性之仁义礼智是情之恻隐羞恶辞让是非的根据。他释仁为“心之德,爱之理”,心有此德,有此理,遇孺子入井之感便应为恻隐之情。而性源于天之所命。以性为情的根据,必以天命之性为实有;以天命之性为实有,必将现实的不善归于气质。必主天命之性和气质之性并存的二元论。陈确反对天命之性和气质之性之分,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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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儒又强分个天地之性气质之性,谓气情才非本性,皆有不善,另有性善之本体在“人生而静以上”。奚啻西来幻指!一唱百和,学者靡然宗之,如通国皆醉,共说醉话,使醒人何处置喙其间?噫!可痛也!(《瞽言三·性解下》,《陈确集》第45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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