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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哲学史(修订版) 四 蕅益智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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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旭(1599—1655)号蕅益,别号八不道人,俗姓钟,江苏吴县人。少年读儒书,即以灭佛老自任,作辟佛文数十篇。后阅袾宏《自知录序》、《竹窗随笔》诸书,乃不谤佛,尽烧所写辟佛文。父丧,闻《本愿经》,于是萌出家之志。二十二岁,专志念佛。次年听《大佛顶经》,心生疑惑,决意出家。二十四岁,从憨山德清弟子雪岭剃度,法名智旭。因听讲《成唯识论》,悟性相交融之旨。二十七岁起,遍阅藏经,积二十七年,成《阅藏知津》,为著名佛藏目录书,自序此书“俾未阅者知先后所宜,已阅者达权实所摄,义持者可即约以识广,文持者可会广以归约”。二十八岁母丧,闭关,关中大病,以参禅功夫求生净土。三十岁住终南山,学律学。三十一岁至金陵,目睹禅宗流弊,决意宏传律学。三十二岁起究心天台学说,但因当时天台宗人多陷入门户之争。故“愿作台家功臣,不愿作台宗后嗣”。后历住多处寺院,所在皆著述不辍。所著经疏极多,内容包括天台、唯识、禅宗、净土、律宗各门,总约二百余卷。并以佛教义理作《周易禅解》、《四书蕅益解》,主张会通儒释。不隶属任何宗派,曾自述:“平生尝有言曰:汉宋注疏盛,而圣贤心法晦,如方木入圆窍也。《随机羯魔》出而律学衰,如水添乳也。《指月录》盛行而禅道坏,如凿混沌窍也。《四教仪》流传而台宗昧,如执死方医变症也。”(《八不道人传》,《灵峰宗论》第799页)是故举世若儒若禅若律若教,无不目为异物,疾若寇仇。后弟子公议以继天台宗传灯一系。智旭的思想,以天台宗性具实相为本,吸收唯识禅宗等派观点,极具调和折中色彩。其著作汇辑为《灵峰宗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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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念心性 智旭一生虽参学多方,但他的理论基础是天台宗的“一心三观”学说,唯识宗的名相分析是对于一心三观的补充。一心三观是说,一心有空假中三种观法,由此得空假中三谛,三谛不外一心,一心顿得三千大千世界,而非分别成就。智旭以一心为他的理论出发点,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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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法贵精不贵多,精贯多,多不能专精,故提纲挈领之道,不可不急讲也。纲领者,现前一念心性而已。心性不在内外中间,不属过现未来,不可以色声香味触法求,不可以有无双亦双非取。心性既尔,一切法性亦如是。故曰因缘所生法,即空即假即中。(《示闵六飞二则》,《灵峰宗论》第14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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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说,世界万法,皆主体一念心所显现,心是体,万法是用。心无方所,无形状,心具空假中三观,三谛圆融,不外一心。佛教一切理论,都是为了发明此心,都是心的注脚。而此心却非另有本体,即眼前之一念心,此一念心为万法之性。他描述此一念心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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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之知见非他,即诸法实相是也;诸法实相非他,即现前一念心性是也。现前介尔一念,不自生,不他生,不共生,不无因生,未生无潜处,欲生无来处,正生无住处,生已无去处。心无心相,则其性无生。无生故无住、无异、无灭,无生住异灭,即真法性。横遍竖穷,不可思议。若于此无相妙心,妄谓有心相可得,则佛知见便成众生知见。若即此妄相幻心,达其本非有相,则众生知见便成佛知见。而此一念心性,既举体全空,亦复即假即中。以三谛宛然,故三观亦自法尔。以法尔之三观,照宛然之三谛,能所不二,境智互融。(《示迦提关主》,《灵峰宗论》第7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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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本体是绝对的,不能用描述现象的概念如生住异灭等去描述它。此心一切人皆有,众生之心与佛之心,其区别就在觉与不觉,所谓觉即了知一心三观之理,能观之心与所观之境圆融无碍,舒卷自如。如说万法是心,即以心为具体法;如说万法不是心,即执法为实有。终极境界是心法一如,能所双泯。他总结他的以上理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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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法不从心造,无法不即心具。识取自心,佛祖道尽矣。心造者,即理恒事也。心具者,即事恒理也。即理而事,谓之百法;即事而理,谓之大乘。(《示吴景文》,《灵峰宗论》第14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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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造是从万法的本质说,万法皆心所显现,无心外之法;心具是从万法的存在状态说,万法互相依赖,互相渗透,形成一个整体。万法与心一时皆有,非有时间上生与被生的关系。心造者,心必然表现为万法;心具者,万法皆是一心。这就是智旭的理论核心。他的其他说法都从这里生发出来,他据以融会其他宗派的,也是这一理论核心。正由于此,他的弟子将他归入天台一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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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和会诸宗 智旭一生参学多方,以天台思想为主,融合唯识宗、禅宗、净土宗、律宗的思想,形成灵峰派。灵峰派的显著特点,就是它的融合、调和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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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旭在理论上吸取较多的是唯识宗,在他看来,天台之一心三观,须以唯识宗之“万法唯识”为其入门。上述天台宗的“即事恒理,即理恒事”,前者重在说本体,后者重在说现象。说本体是天台胜场,而说现象,唯识更胜一筹。如天台宗“一念三千”中所说之百界千如,虽由一心所建立,而实是唯识宗所谓“法”。从这个意义上,天台可融摄唯识宗。智旭曾说:“欲透唯识玄关,须善台衡宗旨;欲得台衡心髓,须从唯识入门。未有日用寻常分剂头数尚未了了分明,而漫拟玄妙者。”(《示吴景文》,《灵峰宗论》第144页)他的意思是,唯识宗虽以万法唯识为根本宗旨,但它以分析名相入门。名相是具体法,即他所谓“日用寻常分剂头数”。唯识宗将识和境分成许多种,对它进行十分细密的分析,最终阐明唯识无境的道理。对唯识无境的道理尚不理解,则难以进而悟天台宗一心三观的玄妙宗旨。而不通天台宗之旨,则易将唯识宗所讲之具体法视为各个孤立,易将空假中三谛视为有前后际。唯识宗所讲的三性说,如以天台宗之三谛说解释,也极易明白。天台是根本,是总纲,它可以融合唯识宗的理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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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此智旭提出融合性相的主张,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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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随相转,何性不相?设不遍达诸相无量差别,安知妙性具足如斯染净功能!相本性融,何相不性?设不深知一性圆顿满足,安知诸相无非事事无碍法界?故台宗剧谈实相,必约百界千如。(《重刻〈成唯识论自考录〉序》,《灵峰宗论》第38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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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是说,性与相共生,任何性都表现为相。性宗所说的如来藏自性清净心必然要表现为万法,如果不以相宗理论了达万法的无量多差别,怎能知道性宗所谓一心开二门、一性本具染净二种功能。相应地,如果不知道如来藏自性清净心本身即圆满具足,就不知道由如来藏所开出的心生灭门中的万法皆互相依持,互相融摄,自在无碍。天台宗之一念三千也是这一思维模式,一念心可视为性宗之如来藏自性清净心,三千大千世界可视为唯识宗之万法。天台唯识可以互相发明。他所认为的性相关系是,性是本体,必借相以显性;相是表现,性必显为相。所以,性相两宗大可不必分河饮水。性宗如没有相宗的细密分别,必陷入笼统;而相宗若徒见名相分别,不知皆实性之相而会归一心,必陷入拘执。他反对天台宗山家派因山外派吸收唯识宗理论而将其打入异端的做法,斥之为不知百川归海之理;他也对唯识宗人自封自限,拒绝吸收其他宗派理论的狭隘作法提出批评。他的观点是:“习性不习相,未有不颟顸者;习相不习性,未有不胶滞者。”(《重刻〈成唯识论自考录〉序》,《灵峰宗论》第382页)他表彰天台宗第二代祖师慧思的《大乘止观法门》(此书有学者疑非慧思作,这里不辩)在唯识宗经典未译出之前以天台教观统摄《大乘起信论》中阿赖耶识与染净二法,阐明性相二宗宗旨的功绩;同时他也提倡以唯识学说加入性宗教典,以帮助对性宗理论的阐发论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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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旭的融合性相还表现在他以一切唯心之说改造唯识新译所谓真如,使真如具有新的性质,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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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法不出唯心真如二观,盖一切色心依正假实诸法,无非仗因托缘而生,皆是依他起性。不了依他,妄计实我实法,即名遍计执性。了其如幻,有即非有,体惟一心,即名圆成实性。今唯心识观,于依他达其遍计本空,而真如实观,只二空所显理性而已。(《示可生》,《灵峰宗论》第9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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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意思是,对于外在事物之观法,不外二种,即唯心观与真如观。唯心观为佛教之共法,尤为《大乘起信论》及天台之一心三观所强调。而唯识宗则以八识及三性说为其纲宗,认为世间一切法皆因缘而生,无有自性,所以,法皆依他起。不知道这一点,妄计我为实我,法为实法,此即遍计所执。了知依他起与遍计所执,以我与法本为虚幻,这就是圆成实性。唯识新译,以勘破依他而起(本空)、遍计所执(真空)而显真如,真如是二空所显发的实体,这个实体只是“理性”而不是心。智旭对此不慊于心,在他看来,只有心才是惟一本体。他尝批评某些唯识家割裂圆成实性与心的关系:“纵圆统三性,乃名一中一切中,亦只显彼遍、依无体,体即圆成,仍但显彼遍、依,统一圆成实性耳。但能如是观察自心境界,一切境界皆唯心现,皆即是心,故名自心境界。”(《示讲堂大众并注》,《灵峰宗论》第133页)意思是,纵然以圆成实性统率三性,也只是标显遍计所执和依他起性本无自体,体是圆成实性。这也只是说到三性统一于圆成实性,没有说到圆成实性的性质。如能以天台之一切法为心所观、一切法的本质皆心去观圆成实性,才算得到最后的真实。这里智旭是在以天台宗的一念心性去改造、激活唯识宗的真如(理性)。可以说,唯识宗在智旭这里,既是论证天台宗教义的工具,又是被天台教理改造的对象。他最终强调的还是“欲透唯识玄观,须善台衡宗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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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旭思想中,有极多的净土因素,他一生提倡解行并重,二十八岁母丧后曾掩关松陵,关中大病,乃以参禅功夫求生净土,后亦提倡持名念佛。他认为,佛教的根本目的在成佛,成佛需觉悟和修行两个方面:“以解行双到为宗趣,非开解无以趋道,非力行无以证道。”(《示真学》,《灵峰宗论》第66页)开解主要靠悟诸宗教理,力行要靠修净土。悟教理与修净土结合,才是圆满的,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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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大彻大悟人始可与谈念佛三昧,否则百姓之与知与能,犹远胜仁者见之谓之仁、智者见之谓之智也。达磨西来,事出非常,有大利必有大害。呜呼!先辈幸得大利,今徒有大害而已。谁能以悟道为先锋,以念佛为后进,稳趋无上觉路者邪?(《西方合论序》,《灵峰宗论》第39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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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是说,念佛修行是悟后之事,无解悟之念佛,是所谓“口头三昧”。解悟与念佛,两者不可偏废,这是上焉者。而以明代后期社会历史条件及佛界现状论,念佛法门更显得重要,因为当时各宗皆衰落,禅宗虽盛,但亦堕入不观教理、徒弄机锋不务实修的弊病。与其如此求悟,不如实修念佛。这就是他所谓百姓知能远胜见仁见智之意。这可谓求其次。“悟道为先锋,念佛为后进”,是他提倡教、禅、净合一以对治佛界流弊的切实主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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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旭主张佛教各宗融合,然后会归于净土,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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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欲遍通一切法门,虽三藏十二部,言言互摄互融,然必得其要绪,方能势如破竹。为圣贤者,以六经为楷模;而通六经,必借注疏开关钥。为佛祖者,以《华严》、《法华》、《楞严》、《唯识》为司南;而通此诸典,又借天台、贤首、慈恩为准绳。……然后融入《宗镜》,变极诸宗,并会归于净土。以此开解,即以此成行。教观齐彰,禅净一致,远离担板之病,不堕数宝之讥。可谓庆快生平,卓绝千古者矣。(《示真学》,《灵峰宗论》第6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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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旭把佛教各宗经论看做是互摄互融的,分别只在权实显隐的不同。他非常推崇五代宋初名僧延寿,以延寿的《宗镜录》为调和诸宗的范例。智旭在总体倾向上与延寿相近,他们都主张禅教并重,性相融合,最后归于净土。他所谓融入《宗镜》,变极诸宗,就是以天台教理融合各宗,以此融合后得到的百川一味为宗旨,各宗在此整体中各有其位置,各辉耀其光彩,互相吸收为自己所用。所以他教人看天台之《摩诃止观》,华严之《杂华严经》,法相之《成唯识论》,然后看融合诸宗的《宗镜录》,同时兼修净土念佛。他在《法海观澜自序》中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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统论修证法门,浩若尘沙,非止八万四千而已,然五门收之,罄无不尽。何者?欲游佛海,先资戒航。戒净则解行可遵,行圆则秘密斯证,证入则依果自严。故首律宗,明造修之始。次诸教,明开解之途。次禅观,明实践之行。继密宗,明感应之微。终净土,明自他同归之地也。(《灵峰宗论》第40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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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旭的五门,以律宗为先,因为戒律是修行的开始,是一切宗派都要遵守的。第二为教宗,指天台、华严、唯识等。入佛门修行后,必须明佛教各种理论,以期觉悟。第三为禅观,这里的禅观,主要指坐禅入定,观想佛教所谓真理。禅观是把教宗阶段所学理论“体之身心”,由知解变为体验,故为“实践之行”。第四为密宗,密宗是重要的宗派,故须在“教海”中有其位置。但修显教者不必皆修密教,所谓“明感应之微”,不过以身(手印)、口(咒语)、意(观想)三业共同作用的方式,表征或想象诸神加护于自己或使自己具有神通。第五为净土,为佛教一切宗派、一切修行者的最后归宿之地。净土如五行中之中央土“王四时也”。一切佛教法门,互相融摄,而最后皆归净土。这就是他说的“净土者,三德秘密,常乐我净,究竟安稳之处”(《法海观澜自序》,《灵峰宗论》第40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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