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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人类情怀与政治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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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家对于人的理解,一直是视之为“能群”的存在。这在荀子中表达的最为系统和明显,此种“能群”的能力把人和动物区别了开来,并使人成为天地的中心。如果追根溯源的话,这种理解当然是开始于孔子。我们通过阅读《论语》得到的孔子印象,一直是突出自己“人”的身份,并认为“人”在“群”才能获得安顿。这在和当时隐者的对比中表现得更加突出,《微子》篇记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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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沮、桀溺耦而耕,孔子过之,使子路问津焉。长沮曰:“夫执舆者为谁?”子路曰:“为孔丘。”曰:“是鲁孔丘与?”曰:“是也。”曰:“是知津矣。”问于桀溺,桀溺曰:“子为谁?”曰:“为仲由。”曰:“是鲁孔丘之徒与?”对曰:“然。”曰:“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而谁以易之。且而与其从避人之士也,岂若从避世之士哉?”耰而不辍。子路行以告,夫子怃然,曰:“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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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事的发生,应该是在孔子周游列国时由陈适蔡的途中。长沮、桀溺显然不是一般的耕者,他们应该就是所谓的隐者,因为对于政治的失望,所以采取避世的方式而生存。对于他们来说,道之不行乃是确定不过的事情。“滔滔者天下皆是也”,无论到哪个国家都是如此,既然如此,与其心存侥幸选择如孔子般周流列国式的避人,还不如更彻底些的避世。在这个充满着污浊的人的世界中推行其道是不可能的,而流浪式的寻求不过是个悖论。在这段话中,隐者区别了避人和避世两种不同的躲避。所谓避人,是指由于对某个人的失望因此对他采取躲避的姿态,但与此同时,还对另外的人抱有期望。而避世则是基于对此世界的绝望因此选择彻底的离群索居生活。孔子在列国的周游就是典型的避人的例子,失望地离开一个国家,又怀抱着希望抵达另一个国度。对于隐者来说,期望着遇到一个好的君主并且得君行道不过是一场梦,一旦认识到此,就会发现最好的生活方式一定是避世而不是避人。忘记人群,忘记政治,忘记世界,过一种如后来《庄子》所说的“同与鸟兽居,族与万物并”的生活。但是对于孔子来说,这是永远不能接受的。一个绕不过的问题是:什么是真正的人的生活?如果“群”是人的本质和命运,那么离群索居的生活就和真正的人无关。生存始终而且必须是在人群中的生存,这就意味着你必须和他人和社会发生关系。每个人正是在与他人的关系中,而不是在与鸟兽的关系中确认着自身的存在与价值。“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的说法,具有强烈地确认人的身份的含义。其中虽然包含着“道之不行”的无奈,但更多地是一种坚定和信念。与此相比,“道不行,乘桴浮于海”的说法不过是瞬间的感受。在此感受背后的,埋藏的则是深刻的人类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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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冶长》篇曾经记载了让读者直接了解孔子心志的一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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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渊、季路侍,子曰:“盍各言尔志?”子路曰:“愿车马,衣轻裘,与朋友共,敝之而无憾。”颜渊曰:“愿无伐善,无施劳。”子路曰:“愿闻子之志。”子曰:“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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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段话由子路和颜回的言志开始,引出孔子的想法。三者所说虽然不同,但其中包含着共同的东西,这就是对他人存在的承认和关切。对于尚勇的子路来说,是和朋友在财物上的分享,体现着其一贯的侠义之风。比较起来,颜回由于更关注他人的感受,因此表现为在自律方面的强调。孔子更进一步,他希望能够帮助安顿他人的生命。“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语虽平实,但其中充满的却是孔子的人类情怀,以及由此而来的对于他人的使命和责任。作为群的存在,人的生存不仅仅是孤立的,而是和他人之间有着内在和本质的联系。这就决定了人不能仅仅是自为的,必须意识到自己和他人的本质联系,并在生活中确认这种联系。对他人的安顿就是对自己的安顿,这是一回事。我们再看一段孔子和子路讨论君子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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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路问君子。子曰:“修己以敬。”曰:“如斯而已乎?”曰:“修己以安人。”曰:“如斯而已乎?”曰:“修己以安百姓。修己以安百姓,尧舜其犹病诸?”(《宪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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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修己而安人而安百姓,我们可以看到个体生命在群之中的展开。君子永远不会满足于单纯的修己,修己只是个开始,承担对于他人责任的开始。修己是指向着安人和安百姓的。从这里,我们也可以看到《大学》八条目的雏形。八条目的核心,乃是“修身为本”,而修身的方向,则是齐家、治国和平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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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于对君子的这种理解,政治不可避免地成为孔子和儒家生命中的重要内容。孔门的教育包含着四科,其中有专门的“政事”一科,这当然并不意味着另外的三科——德行、言语和文学——与政治无关。实际上,它们也都是政治世界的一部分。列于政事科的弟子代表是冉有和季路,他们显然具备在此方面的突出能力以及热情。冉有曾经如此表达过自己的志向:“方六七十,如五六十,求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足民。如其礼乐,以俟君子。”(《先进》)孔子对其能力也给予了充分的肯定,以为“求也,千室之邑,百乘之家,可使为之宰也”(《公冶长》)。果然,冉求一度成为“季氏宰”,负责管理鲁国最重要的公族季氏的政务。子路也出任过卫“蒲大夫”以及“季氏宰”,其志向是“千乘之国,摄乎大国之间,加之以师旅,因之以饥馑,由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有勇,且知方也”。“孔子哂之。”(《先进》)“哂之”是微笑的表情,似乎表示孔子某种程度上的认可。在《公冶长》中,孔子说:“由也,千乘之国,可使治其赋也。”也相当肯定子路的政事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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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语》中记载弟子及时人的问学,包括诸方面,譬如问政、问仁、问礼、问君子、问士、问孝、问知、问友、问事君、问为邦等等,比较起来,问政的内容几乎是最多的。初步的统计,直接向孔子问过政的就有季康子、子张、子路、子夏、仲弓、子贡、叶公、齐景公等,有的还不只一次。如果把事实上的问政都包括在内,如颜渊的问为邦等,那么这一范围会扩大很多,包括冉有、哀公、定公等。这一事实表明:第一,孔子本身具有丰富的为政知识和政治热情,这才会有时人及弟子的请教;第二,孔门弟子具有强烈的政治冲动;第三,孔子的交游几乎都在政治世界,从这也能看出其关心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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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前提之下,我们来看孔门“仕”的冲动,就是一件非常合理的事情。无论是从孔子及其弟子的生命历程,还是着眼于其思想的范围,我们都可以了解“仕”的紧要。在某种意义上说,孔门的教育,是以出仕为直接目的的。(1)子夏所说“仕而优则学,学而优则仕”(《子张》),透露出学和仕之间的密切关系。孔子的一生,一直汲汲以求用,并在中年之后获得过短暂的机会。先是在鲁定公九年成为中都宰,并于次年成为司空和大司寇,相定公与齐夹谷之会。定公十二年,提出堕三都的主张,未能取得最后的成功。孔子在鲁国的仕途由此结束,于定公十三年开始了他十多年的周游生活,并在卫国和陈国有过出仕的经历。周游的艰辛和坎坷是很难想象的,畏于匡,伐树于宋,厄于陈蔡之间,即便是出仕的时候,也并不如意。孔子和他的弟子们也有过灰心的感受,“在陈绝粮,从者病,莫能兴。子路愠见,曰:‘君子亦有穷乎!’子曰:‘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卫灵公》)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如此的执著呢?下面的记载也许可以帮助我们找到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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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路从而后,遇丈人,以杖荷,子路问曰:“子见夫子乎?”丈人曰:“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孰为夫子?”植其杖而芸。子路拱而立。止子路宿,杀鸡为黍而食之,见其二子焉。明日,子路行以告。子曰:“隐者也。”使子路反见之,至则行矣。子路曰:“不仕无义。长幼之节,不可废也。君臣之义,如之何其废之。欲洁其身,而乱大伦。君子之仕也,行其义也,道之不行,已知之矣。”(《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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仕,乃是和义紧密联系在一起的,这是在隐者冲击之下对仕展开的新理解。仕不仅仅是通过获得某种政治身份进而参与政治活动,在更深的层次上,它代表的是对于他人和人类的使命与责任。这是作为一个人尤其是君子必须具有的使命和责任。如隐者般对仕的逃避貌似高洁,实际上却是对于大伦的破坏,因此也是对于生活本质的破坏。在阅读《论语》的时候,我们明显可以感受到孔子并不是一个故作清高的人,并不会因为这个世界的污浊就拒绝进入。他甚至把自己比做一件待价而沽的商品,《子罕》:“子贡曰:‘有美玉于斯,韫椟而藏诸?求善贾而沽诸?’子曰:‘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贾者也。’”虽然有出仕的原则,但出仕的热情有时候也难免会引起他人甚至弟子的误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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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山弗扰以费畔,召,子欲往,子路不说,曰:“末之也已,何必公山氏之之也!”子曰:“夫召我者而岂徒哉!如有用我者,吾其为东周乎!”(《阳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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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山弗扰乃季氏私邑费之宰,其叛乱之事见载于《左传·定公八年》。一个叛臣的见召竟然让孔子动心,这引起了子路的强烈不满。孔子对此的辩护是“如有用我者,吾其为东周乎!”他关心的只是实现自己的理想,经常感受到的是实现自己理想的冲动。这种冲动甚至会让他愿意和并不美好的现实之间实现妥协。同样的情形也发生在另外的一个场合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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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肸召,子欲往。子路曰:“昔者由也闻诸夫子曰:‘亲于其身为不善者,君子不入也。’佛肸以中牟畔,子之往也,如之何?”子曰:“然。有是言也:不曰坚乎,磨而不磷;不曰白乎,涅而不缁。吾岂匏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阳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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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肸乃晋范氏之臣,鲁定公十三年,赵氏攻范氏中行氏,迫其出奔。佛肸以中牟叛赵氏,召孔子。落寞的孔子同样地为之心动,这种心动可以看作是道想要把自身落实到现实世界之中的冲动。也同样是子路,阻止了孔子的这种冲动。的确,怀抱着要把善落实到人间的想法,却为了一个不善的人出仕,似乎是很矛盾的举动。但是,孔子太想在现实世界中实现自身了,他不愿意成为一个“系而不食”的匏瓜,孤悬在这个世界之上。他想落实,把道落实到这个世界,把理想落实到自己现实的生命中。因此,他的某些举动在他人看来也许显得过于迫切,《宪问》篇记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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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生亩谓孔子曰:“丘何为是栖栖者与?无乃为佞乎?”孔子曰:“非敢为佞也,疾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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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都熟悉孔子“巧言令色,鲜矣仁”的教导,但是在微生亩的眼中,孔子也许正是这样的一个人物,依靠着甜言蜜语(为佞)来寻找出仕的机会。孔子的辩护看起来是没有力量的,“疾固也”,即追求变通,在某些人看来也许就是不择手段的投机。与此相关的最著名的事件当然是“子见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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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见南子,子路不悦。夫子矢之曰:“予所否者,天厌之,天厌之。”(《雍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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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此事,《史记·孔子世家》有很详细的记载。南子是卫灵公的夫人,有淫行,但很受灵公的宠爱。欲见孔子,孔子不能辞,不得已而见之。无论如何,这次会见被看作是孔子想要通过“走后门”的方式以求出仕的行为。又是忠实的弟子子路,对此表现了强烈的不满,甚至是谴责。孔子则通过发誓的方式来澄清自己的心志。如我们知道的,发誓乃是证明自己的最后手段,读者可以想象孔子当时所受到的巨大压力。从这种压力中,我们能够感受到的是孔子生命中的矛盾:行道的热切愿望和无奈的现实世界之间的矛盾。这个矛盾其实在更早的时候就已经暴露出来了,《阳货》篇记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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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货欲见孔子,孔子不见,归孔子豚,孔子时其亡也而往拜之,遇诸途,谓孔子曰:“来,予与尔言。”曰:“怀其宝而迷其邦,可谓仁乎?”曰:“不可。”“好从事而亟失时,可谓知乎?”曰:“不可。”“日月逝矣,岁不我与。”孔子曰:“诺。吾将仕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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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货即阳虎,乃是季氏的家臣,却长期执掌季氏的政事。《左传·定公五年》曾经记载其囚季桓子之事,俨然凌驾于主人之上。孔子对此人,尚需虚与委蛇,表达欲仕的想法,其他更可想而知。实际的政治和理想之间的距离,是永远无法逾越的鸿沟。对此,孔门政事科的弟子冉有和子路应该有更多真切的感受。在孔子弟子中,冉有被孔子批评的次数是最多的。《论语》中就有若千次记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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