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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儒学史 第六节 仁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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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期儒家最核心的关注仍然是在政治的领域,建立起一个道德的政治则是其基本的方向。孔子对此方向的描述是“道之以德,齐之以礼”(《论语·为政》),具体的措施则表现为富之教之等,七十子及其弟子大概不出此范围。孟子的一大贡献是明确地提出了“仁政”的观念,儒家道德政治的理想由此变得更加清晰。从《孟子》书来看,“仁政”一词出现十次,贯穿在他中年之后的政治活动和思考之中,可以看作是他一贯而成熟的主张。以孟子和梁惠王对话中出现的一次为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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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如施仁政于民,省刑罚,薄税敛,深耕易耨,壮者以暇日修其孝悌忠信,入以事其父兄,出以事其长上,可使制梃以挞秦、楚之坚甲利兵矣。(《梁惠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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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刑罚”以下可以看作是对于仁政的具体说明。可以发现,仁政是一个包含着从法律措施、经济措施,一直到礼乐教化等多方面内容的原则。但这还不是它的全部。根据孟子关于仁政的多处论述,我们大体可看出它的基本结构和内容。这是一个以爱民保民为核心,从人心入手、落实到制民之产的“与民偕乐”(《梁惠王上》)的政治。孟子前所未有地意识到民在政治生活中的根本地位,并明确提出了“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的民贵君轻说。民贵之贵不是贵贱意义上的,而是轻重意义上的。就贵贱而论,当然是君贵民贱;就轻重来说,则是君轻民重。如“得乎丘民而为天子,得乎天子为诸侯,得乎诸侯为大夫”(《尽心下》)的说法所显示的,权力的最终来源是民,而不是别的任何东西。得民者得天下,失民者失天下。《离娄上》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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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曰:“桀纣之失天下也,失其民也。失其民者,失其心也。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得其民有道:得其心,斯得民矣。得其心有道:所欲与之聚之,所恶勿施尔也。民之归仁也,犹水之就下、兽之走圹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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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桀纣为例,其失去天下是因为失去了民,而失去民的原因则是失去了民心。相反,得到天下的关键在于得民,而得民的前提是得民心。由此,孟子把权力的基础进一步安放到了民心之上。得到民心,才可以获得并巩固权力。接下来的问题是:如何才能够得到民心?孟子在此给出的答案非常简单,君主应该充分地了解并满足民之好恶,“得其心有道:所欲与之聚之,所恶勿施尔也”。忧乐与民同之,则民心便如流水般归附,“乐民之乐者,民亦乐其乐;忧民之忧者,民亦忧其忧。乐以天下,忧以天下,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梁惠王下》)换句话说,君主不该是自我中心的,要忧民之忧,乐民之乐,民才是政治的中心。在和齐宣王的对话中,孟子特别提出了“独乐乐”和“与众乐乐”的问题。一个人的快乐是不会持久的,君主的快乐必须伴随着百姓的快乐,才会避免桀纣的命运。齐宣王也承认,“独乐乐”不如“与人乐乐”,而“与少乐乐”不如“与众乐乐”(《梁惠王下》)。要做到这点其实不难,便是推己之心以及人之心。由己之好恶推及民之好恶,如由己之好色好货,推而想到百姓也好色好货,于是思以满足之。孟子称此为推恩,《梁惠王上》记孟子的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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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可运于掌。《诗》云:“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言举斯心加诸彼而已。故推恩足以保四海,不推恩无以保妻子。古之人所以大过人者,无他焉,善推其所为而已矣。今恩足以及禽兽,而功不至于百姓者,独何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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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尊己之老推知人亦有老需尊,由爱己之幼推知人亦有幼当爱,这就是推恩。当然,推恩的前提是有“恩”可推,这“恩”不是别的,就是每个人所固有的良心或者不忍人之心。孟子认为,包括君主在内的所有人都有不忍人之心,这正是仁政即不忍人之政的基础。(13)齐宣王见牛之将死于祭祀,而生不忍之心,于是易之以羊。孟子以此为“仁术”的体现(《梁惠王上》)。若将此仁术由牛推及羊,由禽兽推及人民,便是所谓仁政的根本。“举斯心加诸彼”,即是推此不忍人之心于百姓,如“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即是。推恩乃是一个“他人有心,予忖度之”(《梁惠王上》引《诗·小雅·巧言》)的过程,即将心比心的过程。在这个比和推的过程中,君心和民心交融在一起。孟子于此极言推恩的重要,推恩足以保四海,古代圣王即是如此。不推恩则无以保妻子,如桀纣等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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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仁政乃是一个从心(不忍人之心)出发的政治。它的前提是每个人都具有的良心,尤其是君主的良心。“谓其君不能者,贼其君者也”(《公孙丑上》),认为君主没有良心,这是对君主的戕贼。同样,认为民没有良心,则是对百姓的戕贼。仁政不仅是唤起君主的良心,也要唤起百姓的良心。这是一个以义为本的政治,与此相对的则是以利为本的政治。《孟子》首篇的第一段话表现的就是这一主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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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见梁惠王。王曰:“叟!不远千里而来,亦将有以利吾国乎?”孟子对曰:“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王曰:“‘何以利吾国?’大夫曰:‘何以利吾家?’士庶人曰:‘何以利吾身?’上下交征利而国危矣。万乘之国,弑其君者,必千乘之家;千乘之国,弑其君者,必百乘之家。万取千焉,千取百焉,不为不多矣。苟为后义而先利,不夺不餍。未有仁而遗其亲者也,未有义而后其君者也。王亦曰仁义而已矣,何必曰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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义利之辨一直是儒家的一个主题,孟子则将这一主题延续到政治的领域,成为其政治思想的一大关键。在孟子的时代,以利为本的法家政治有很大的影响,其以赏罚为中心的主张,培养的是百姓的趋利避害之心,在孟子看来,这是极其危险的事情。如果君主和百姓的思考都是以利为中心的,所谓上下交征利,那么君臣之间的争夺以及弑君之事就不可避免。以仁义为基础,君主和百姓双方的利益才可以得到根本的保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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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对于心的理解远非良心可以范围,良心只是本心,除此本心之外,心还有其他的内容,如对于色与货的要求等。在仁政的设计中,孟子对于心尤其是百姓之心给予了充分的考虑。要赢得民心,必须制民之产。《梁惠王上》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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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恒产而有恒心者,惟士为能。若民,则无恒产,因无恒心。苟无恒心,放辟邪侈,无不为已。及陷于罪,然后从而刑之,是罔民也。焉有仁人在位罔民而可为也?是故明君制民之产,必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饱,凶年免于死亡。然后驱而之善,故民之从之也轻。今也制民之产,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苦,凶年不免于死亡。此惟救死而恐不赡,奚暇治礼义哉?王欲行之,则盍反其本矣!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八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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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心不能永远建立在抽象的理想和原则之上,它和财产有着密切的关系。按照孟子的看法,只有士才可以做到“无恒产而有恒心”,在任何环境之下坚持自己的心志。至于百姓,无恒产便无恒心。因此,若使民保有此恒心,恒产就成为必要的条件。基于此种认识,孟子提出明君“制民之产”的主张。百姓的财产必须能够保证“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饱,凶年免于死亡”。只有在生存的问题解决之后,礼义的教化才有一个坚实的基础。反之,礼义就无从谈起。在此,孟子描述了一个五亩之宅和百亩之田的八口规模的家庭模式,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有此物质的前提,再加上礼乐之教、孝悌之义,一个理想的乡村社会就显示出了它的轮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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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孟子》中,与“五亩之宅”有关的说法出现过三次,(14)显示出这不是一个偶然的比喻,而是实实在在的考虑。为此目的,孟子必须思考一套行之有效的土地和经济制度,保证“制民之产”的实现。这种制度就是据说起源于周代的井田制。《滕文公上》记载孟子对滕文公之臣毕战的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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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仁政,必自经界始。经界不正,井地不钧,谷禄不平,是故暴君污吏必慢其经界。经界既正,分田制禄可坐而定也。夫滕,壤地褊小,将为君子焉,将为野人焉。无君子,莫治野人;无野人,莫养君子。请野九一而助,国中什一使自赋。卿以下必有圭田,圭田五十亩,余夫二十五亩。死徙无出乡,乡田同井,出入相友,守望相助,疾病相扶持,则百姓亲睦。方里而井,井九百亩,其中为公田。八家皆私百亩,同养公田。公事毕,然后敢治私事,所以别野人也。此其大略也。若夫润泽之,则在君与子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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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仁政的重要部分,井田制度的核心是在确保国家赋税的同时,也保证百姓的生存权力。在农业社会中,这个保证首先是土地上的,因此孟子特别强调正经界的重要性,以之为分田制禄的根本。朱熹解释说:“经界,谓治地分田,经画其沟涂封植之界也。此法不修,则田无定分,而豪强得以兼并,故井地有不钧;赋无定法,而贪暴得以多取,故谷禄有不平。”(《孟子集注·滕文公上》)正经界乃是每个家庭都有田地的保证,其中包含着抑制豪强和贪暴的考虑,所以仁政必自此开始。按照孟子的理解,国家之中一定有君子和野人的分别,君子劳心,是野人的治理者;野人劳力,负责供养君子。这个分别在土地制度上也有体现。譬如田地会有公田和私田的分别,私田供野人以自养,公田则为君子俸禄之必需。为了管理的方便,最基本的土地单位是井,这同时也构成了最基本的乡村共同体。每井有田九百亩,中间一百亩为公田,余八百亩由八家各授田百亩,并由此八家负责公田的种植和收获。公田的事务完毕,才开始治理私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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赋税制度在仁政的设计中也占有重要的地位。孟子基本的想法是“薄税敛”(《梁惠王上》),寡取于民,避免为富不仁的聚敛。其列举三代的赋税制度,“夏后氏五十而贡,殷人七十而助,周人百亩而彻,其实皆什一也。彻者,彻也;助者,藉也。”其大处相同,皆为什一之税。但就具体的做法而言,孟子引用龙子的话说,“治地莫善于助,莫不善于贡。”夏人的贡法是“校数岁之中以为常”,即根据几年之内的收成制定一个平均的赋税数量,每年百姓所纳赋税是相同的。此法的问题在凶年变得异常突出,收获减少,赋税变重,使百姓不足以养其父母,生存发生困难甚至危机。比较起来,助法似乎要好一些。孟子引《诗》“雨我公田,遂及我私”后说:“惟助为有公田,由此观之,虽周亦助也。”(以上见《滕文公上》)以为周和殷一样,也实行助法。助法应该是和井田制度相表里,百姓通过治理公田的方式交纳赋税,可以避免贡法带来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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继承着孔子“富之教之”的理念,在解决了生存问题的基础之上,人伦教化便成为孟子最核心的考虑。孟子叙述其理想的政治时,在“五亩之宅”“百亩之田”后,总会提到“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梁惠王上》)。所谓庠序,原来是王朝教育机构的称呼。《滕文公上》说“设为庠序学校以教之;庠者,养也;校者,教也;序者,射也。夏日校,殷曰序,周曰庠,学则三代共之,皆所以明人伦也。人伦明于上,小民亲于下。有王者起,必来取法,是为王者师也。”庠序之教乃是三代共同的关注,也是后来的王者无法回避的事情。各代的教化在细节上或有差异,但其核心的目的都是明人伦。人伦不明,则九族不睦,百姓不亲,社会秩序无法有效地建立起来。虽名之为人,几与禽兽无别。孟子在回顾尧舜时代的历史时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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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之有道也,饱食、暖衣、逸居而无教,则近于禽兽。圣人有忧之,使契为司徒,教以人伦: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叙,朋友有信。(《滕文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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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伦教化正是使人和禽兽区别开来的最重要环节。所谓人伦,孟子这里提到的是父子、君臣、夫妇、长幼和朋友之道,随着关系的不同,处理这些关系的原则也是不同的。如父子之间是用亲来维系,君臣之间要用义来节制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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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过以上的叙述,我们大体可以看到构成仁政的几项最基本因素:爱民保民、制民之产、经界与井田,以及人伦教化。必须提及的是,仁政的结果是积极的王天下。孟子反复地强调这一点,从《梁惠王上》的“仁者无敌”到《公孙丑上》的“行仁政而王”,以及《离娄上》的“尧舜之道,不以仁政,不能平治天下”,都是如此。在这个意义上,仁政是通向王天下的政治,因此也被称为王政。王政的核心是对于民心的征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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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曰:“以力假仁者霸,霸必有大国;以德行仁者王,王不待大。汤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赡也;以德服人者,中心悦而诚服也,如七十子之服孔子也。”(《公孙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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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提出了两种政治,一种是霸政,一种是王政。前者以仁之名行力之实,凭力量让百姓服从;后者道之以德行之以仁,赢得百姓发自内心的服从。前者的服从是因为力量不济,是有条件的,所以霸政的前提是大国;后者的服从是中心悦而诚服,因此王政即便在小国也可以实现。如历史上的汤和文王即是如此。霸政和王政的区分显然有取于孔子“道之以政,齐之以刑”和“道之以德,齐之以礼”(《论语·为政》)的分别,并且针对着当时流行的法家政治。在孟子的理解中,法家的政治显然就是霸政。虽然也能够以耕战和赏罚为中心建立起某种秩序,但这种秩序最大的缺陷在于对人心的忽略。在另外一个地方,孟子把霸政称为善政,王政则是善教。《尽心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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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曰:“仁言不如仁声之入人深也,善政不如善教之得民也。善政,民畏之;善教,民爱之。善政得民财,善教得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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