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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儒学史 第二节 隋代儒学源流概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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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隋代儒学的渊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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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代的统一天下,也带来了南北学术的融合;而南北学术的形成,也正是由于政治的分裂。永嘉之乱后,中原自魏晋以来形成的主流文化,随着大批士族南渡,遂兴盛于江左;汉儒经学则得以在北方一枝独秀,发荣光畅,北方基本上成为儒学的天下。淝水之战,奠定了南北对峙的政治局面,儒学遂亦形成南学与北学,亦即皮锡瑞所谓“经学分立”的时代。学界普遍认为,南学主要承袭魏晋玄风的传统,重义理和文辞,学风偏重于清通简要。北朝主要承袭东汉之遗风,重名物训诂,学风偏重于朴实深芜。诚如汤用彤先生所言:“南朝多新人,北朝多旧派,前者继玄学之系统,后者继汉人之学风。”(51)而当时留在北方的士族,主要集中于河北一带。河北学术遂成为北学形成的主要源头。唐长孺先生曾精辟地论断:“北学即是河北之学。”(52)河北之学源头一直可以上溯至东汉末年,河北世族崔琰与卢植。崔琰与集汉学之大成的郑玄同出马融门下,曾请郑玄来河北长期讲学,卢植又出郑玄门下。当南北隔绝之际,郑学遂遍传北方。形成王粲所云“世称伊、雒以东,淮、汉以北,康成一人而已。咸言先儒多阙,郑氏道备”(53),独尊郑学的局面。这一学派重视礼学,谨守礼法,未受荆州学派的影响,又与曹魏的王肃学派形成尖锐的对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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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寅恪先生在《崔浩与寇谦之》一文中说:“盖有自东汉末年之乱,首都洛阳之太学,失其为全国文化学术中心之地位,故东汉以后学术文化,其重心不在政治中心之首都,而分散于各地之名都大邑。是以地方之大族盛门乃为学术文化之所寄托。而汉族之学术文化变为地方化及家门化矣。故论学术,只有家学之可言,而学术文化与大族盛门常不可分离也。”(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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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魏时期,北方这些儒门家学世族如崔浩、卢玄等,都是当时名儒。所传经学虽不无发展变化,但其学风仍然是以郑学为主流的汉儒风格。由于北魏掩有西凉诸州,原先避永嘉之乱而流亡至河西的的士族,亦被迁至平城,曾经转移并在凉州得以保存发扬的学术文化,此时亦被一并迁回(当时魏都平城随后迁洛阳)。代表人物如李冲、索敞、常爽、程骏,应该还有关朗等人;此后又复加入南方学术的元素,如“平齐民”(北魏趁刘宋政权内乱之机,获取河表七州所内迁的士族和人民)中的刘芳、崔光和自南朝避祸来奔的士人如王通的四代祖王虬及王肃等,得以在中原相遇,并相与论辨学术,在北方学术文化产生的形成过程中产生深远的影响。所谓北学,便是由这几方面学术因素的会合而奠定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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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北学所传习之经传,也与南学明显不同,诚如《北史·儒林传序》所叙述:“大抵南北所为章句,好尚互有不同。江左,《周易》则王辅嗣,《尚书》则孔安国,《左传》则杜元凯;河、洛,《左传》则服子慎,《尚书》、《周易》则郑康成。《诗》则并主于毛公,《礼》则同遵于郑氏。”这里的“河、洛”即指北朝,所传习之经传,除服虔的《左传解》以外,“《周易》、《尚书》、《诗经》、《三礼》皆宗郑氏”(55)。其实,《左传》服注亦同于郑注。据《世说新语·文学》载,郑玄欲注《春秋传》,尚未成,偶遇服虔,听服说已注传意,多与已同,乃尽以所注与之,世遂有服氏注。(56)是郑、服《左传》之学原本一家,宗服即宗郑,故北学实是郑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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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朝儒学自北魏奠基之后,迄于北齐、北周,出现不少名儒,传述郑学的名家,至魏、齐之际,最负盛名的是徐遵明,遵明治郑氏《易》,传卢景裕、崔瑾,景裕传权会、郭茂,后之言《易》者多出郭茂之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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遵明亦治郑氏《尚书》,授李周仁、张文敬、李铉、权会,自此言《尚书》者咸宗郑学;通《毛诗》者始于刘献之,献之作《毛诗序义》以授李周仁,周仁传程归则,归则传刘轨思。周仁又传李铉,铉作《毛诗义疏》。又刘焯、刘炫皆从轨思受《诗》,炫作《毛诗述议》。还有刘芳、沈重、乐逊、鲁世达亦治《毛诗》,崇郑学。徐遵明还传《左传》服注,作《春秋章义》,传其业者有张买奴、马敬德、邢峙、张思伯、刘昼等。李铉、刘焯咸宗服注。时杜注亦在齐地传行,两派学者转相辩难,如姚文安即宗杜以排斥服注,李献之复申服义以难之。北周乐逊作《左氏序义》亦申服排杜。刘炫、张仲皆与杜注立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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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玄《三礼注》盛行于河北,徐遵明以郑学教授,同时治《礼》者有刘献之、沈重、刘芳,从遵明受业者有李铉等,铉作《三礼义疏》。李铉复传郑氏《礼》于刁柔、张买奴、鲍季详、邢崎、刘昼、熊安生。李铉、乐逊、樊深亦治《孝经》,皆崇郑学。北齐以降,立《孝经》于学官,即用郑注。可见北朝学者转相授受的《五经》注疏之学,主要还是郑玄的今文经学系统,其间虽不免搀杂谶纬之学和佛道的影响,但在基本路数上还是谨守郑学师法,未能越出樊篱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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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安生影响力不逊遵明。其通五经,尤精“三礼”,曾为北齐国子博士,为公卿释讲诸经。所作《周礼》、《礼记》义疏,《孝经义》,并行于世。其《三礼》之学,尤为北朝所崇。门下弟子多达千余人。其治经不拘一格,广征博采,所著《礼记义疏》除据郑玄注义外,还广引《春秋》、《谷梁》、《尚书》,《大戴礼》、《周易》等书,并且还援引《老子》之义疏通《礼记》。这对于混同南北学风,促进南北经学的统一,具有积极的影响。刘焯、刘炫并受《礼》于熊安生,焯、炫遍习群经,初亦皆治郑学。后复融会南北,遂成为一代卓有成就的经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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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得注意的是,这些饱学之士,绝大多数出身自所谓草野间的平民,鲜有出自世族的士大夫。如北魏儒臣高允就曾劝秘书监游雅说:“君朝望具瞻,何为与野儒辩简牍章句!”究其原因,还由于魏、齐政权的轻视儒学。据《北史·儒林传》载:儒学自北魏一度兴盛之后,东魏、北齐以来,“国学博士,徒有虚名。唯国子一学,生徒数十人耳。胄子以通经进仕者,唯博陵崔子发、广平宋游卿而已。自外莫见其人。幸朝章宽简,政纲疏阔,游手浮惰,十室而九。故横经受业之侣,遍于乡邑;负笈从宦之徒,不远千里。入闾里之内,乞食为资,憩桑梓之阴,动逾千数。燕、赵之俗,此众尤甚焉。齐制,诸郡并立学,置博士、助教授经。学生俱久差逼充员,士流及豪富之家,皆不从调。备员既非所好,坟籍固不开怀。又多被州郡官人驱使,纵有游惰,亦不检察。皆由上非所好之所致也”(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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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上,每逢这种不利学术发展的政治情势,学术的传承便都由民间讲习承担起来。汉魏以来的高门望族,其社会地位得以确立并维持不衰的原由,不仅仅是凭借其特殊的政治特权和经济实力,也由于其严谨的礼法家风和代代传承博通经史、谙习礼制的家学传统。然而自北朝以来,这种民间讲习,又有了新的变化,学术进一步下移,民间私学更在村野平民间传播开来,从而造成民间学术的普及。徐遵明、张吾贵、刘兰、熊安生等大儒都无显赫家世可言,或“门族寒陋”,或“家世贫贱”,授业者既不是名门显贵,生徒也非富家子弟,这些“负籍从宦之徒”的问学之状是“入闾里之内,乞食为资,憩桑梓之阴,动逾千数”(58)。学生为了追求自己的学术理想,也可以自由地选择老师。徐遵明就先后师事屯留王聪、中山张吾贵、范阳孙买德;李铉也是从浮阳李周仁受《毛诗》、《尚书》,从章武刘子猛受《礼记》,从常山房受《周官》、《仪礼》,从渔阳鲜于灵虬受《左传》。往往同授一经,因经师所讲不合心意而转投他师,唯以经明义通为鹄的;甚而有转益相师的良好风气。如魏末大儒李谧,“初师事小学博士孔璠,数年后,璠还就谧请业”。故时人有谚云:“青出蓝,蓝谢青,师何常,在明经。”(59)自此以后,学无常师的求学方式便成为一种普遍的现象。汉魏经学那种严格传递的家法和师法,已经被彻底抛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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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这部分经师与儒生大多出身草野,眼界有限,不能博通经史,洞达时务,因此难免孤陋寡闻,迂腐可笑。即使如徐遵明、熊安生这样的大儒亦不能免。因之表现于其所传习之经传,亦大多墨守郑学的成说,缺乏新的内容。专在章句和细微枝节上下功夫,使章句训诂越来越艰深烦琐。而且所重惟有今文经学,对王弼、王肃、杜预经传一概排斥。因此隋代的王劭批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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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晋浮华,古道湮替,历载三百,士大夫耻为章句。唯草野生专经自许,不能博究,择从其善,徒欲父康成,兄子慎,宁道孔圣误,讳言郑、服非。然则郑、服之外,皆雠矣(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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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状况,一直到北周建立,才开始有了新的气象。史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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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文受命,雅重经典。于时西都板荡,戎马生郊。先生之旧章,往圣之遗训,扫地尽矣!于是求阙文于三古,得至理于千载,黜魏、晋之制度,复姬旦之茂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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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景宣学通群艺,修五礼之缺;长孙绍远才称洽闻,正六乐之坏。由是朝章渐备,学者向风。明皇纂历,敦尚学艺,内有崇文之观,外重成均之职。握素怀铅,重席解颐之士,间出于朝廷;员冠方领,执经负笈之生,著录于京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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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文帝亲临太学,礼待儒生,其后又“命輶轩而致玉帛,征沈重于南荆。及定山东,降至尊而劳万乘,待熊安生以殊礼”(61)。儒学再次走向兴盛之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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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朝至魏齐并峙时,南北之学已随着南北使节的礼聘开始交汇。至周平江陵,尽征其文儒之士北迁,经师受到很高的礼遇。如梁朝五经博士沈重,周武帝仰慕其才,特派柳裘至梁征聘,殷勤致意,邀至北周京师。沈重之学本属典型的南学,于“阴阳图纬、道经释典,无不通涉”。至周后“诏令讨论《五经》,并校定钟律。天和中,复于紫极殿讲三教义。朝士、儒生、桑门、道士至者二千余人,重辞义优洽,枢机明辩,凡所解释,咸为诸儒所推”。“重学业该博,为当世儒宗”(62)。其学亦即南学在北朝产生极大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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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以天下慕向,文教远覃。衣儒者之服,挟先王之道,开黉舍,延学徒者比肩;励从师之志,守专门炎业,辞亲戚,甘勤苦者成市。虽通儒盛业,不逮魏、晋之臣,而风移俗变,抑亦近代之美也。(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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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间的讲学之风自此更为兴盛。本来民间儒生设坛讲学已成风气,经学名家的学生动辄千百人,以至于还须配置助教,名曰“都讲”。如北齐鲍季详“少时,恒为李宝鼎都讲,后亦自有徒众,诸儒称之”(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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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世局扰攘战火纷飞之际,乃至统治者轻视文化儒学受到抑制时,求学之风不见衰弱,反而较往代为盛,这不能不令人深思。究其原因大较有二:一为学术的下移,失去官学和世家讲坛的经师,在山野乡间设坛立教,公开讲学,大批庶族平民子弟,得以从师远游,执疑问难,激发了庶族平民学习经典的热情,为学术在民间的普及提供了机会。二是为了寻求经国安邦之道,使斫杀纷争的世界重新归于安定。当时留在北方的汉族只有两条道路可供选择,一条是像冉闵那样,称兵对抗,以暴制暴,但是这样的英雄与时机毕竟少之又少;二是像王猛一样,遵循儒家“以夏变夷”的春秋大义,用礼义去说服异族的豪酋统治者,能较心悦诚服地接受和采纳汉族社会的制度和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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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体上看,北朝儒学及经学的复兴,是以北方世家大族的私学为基始的,其中既包括中州地区的河洛私学,也包括以凉州为中心的河西私学。从学风和经学传接上说,北朝经学更多地继承了汉儒训诂之学的传统,郑玄等人的经学受到重视,甚至独尊。走向深芜艰深一途,但古代的名物制度也因之赖以详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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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北学亦不尽为郑学的一统天下,亦有兼综汉晋经学,独出新意心纾甚至教外别传的学说出于其间。如曾为河北之学领袖的崔浩,以及河西之学的翘楚关朗等。北魏著作令史闵湛见崔浩所注《诗》、《书》、《论语》及《易》,甚至认为“马、郑、王、贾不如浩之精微”(65)。由于他的遇害,书亦被禁,而未得以流传。又有河北人陈奇,“爱玩经典,常非马融、郑玄解经失旨。志在著述《五经》。始注《孝经》、《论语》,颇传于世,为缙绅所称”。终因辩论经典得罪于人,竟被陷害以致灭族。“所注《论语》,未能行于世。其义多异郑玄,往往与司徒崔浩同”(66)。关朗,字子明,河东解人也。有经济大器,或以占筭示人而不求宦达。魏太和末并州刺史王虬荐之于孝文帝。“帝问《老》、《易》,子明寄言玄宗,实陈王道,讽帝以慈俭,清静为本,而餙之以刑政礼乐。翌日,帝谓王虬曰:‘卿诚知人,关朗,管、乐之器,岂占筭而已。’”曾与王虬合著《疑筮论》数十篇。后讲学临汾山,“授门人《春秋》、《老》、《易》,号关先生学”(67)。王通家传易学,主要是传自关朗。王夫之曾评价南北之学时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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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东为衣冠礼乐之区,而雷次宗、何胤出入佛老以害道,北方之儒较醇正焉,流风所被,施于上下,拓拔氏乃革面而袭先王之文教,宇文氏承之,而隋以一天下,苏绰、李谔之治具,关朗、王通开唐之文教,皆自此昉也。(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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