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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理性的人 附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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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录一 否定性、有限性与人性(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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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什么比虚无更实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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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缪尔·贝克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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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内斯特·海明威在《胜者无所得》(1933)里讲了一个故事,叫“一处光明洁净的地方”,当代哲学家要是肯对它的意境体味一下,会大有裨益的。故事的主角是西班牙某处一个咖啡店侍者,临到结尾时,海明威是这样描述他的内心独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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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灯熄了,但他同自己的对话却没有停。他怕什么?这根本不是个害怕或恐惧的问题。他知道得很清楚,这是一个虚无。它完全是个虚无,而且连人也是一个虚无。是的,它仅只是那虚无,灯光以及洁净和秩序就是它需要的一切。人就生活在它里面,虽说从来不曾触摸到它,但他却还是知道它完全是虚无,它就是虚无,就是虚无,就是虚无。何谓我们的虚无?如果你在虚无里,虚无就是你的名字,你的王国。至于作为你的意志的虚无,虽说它也是虚无,但却是虚无中的虚无。给我们这种虚无吧!把我们日常的虚无给我们吧!当我们使我们的种种虚无虚无时,就没有什么东西能够使我们成为我们的虚无;也没有什么东西使得我们不进入虚无中而把我们从虚无中解救出来的;它就是虚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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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们欢呼虚无,充满虚无,祝愿虚无与你同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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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西班牙语里,当虚无讲的词叫“nada”,海明威这段文字对“nada”作近乎应答轮唱般的重复,把两段传统的基督教祈祷文渎神地改换成对这种“虚无”的祈祷,这或许会使普通读者有难言之隐。实际上这段文字通常总激起人们“虚无主义”一类平庸的叫喊——我们常常试图拿“虚无主义”这个紧箍咒来打发海明威所叙述的这类经验。然而,若从上下文看,就会发现这段文字的意境极深,即使从韵律和格调方面看,同整个故事也很合拍;这个故事虽然很短(只有8页),却是海明威最优秀的作品之一,也是他最有胆识的力作之一。因为在其中他给一直潜藏在他许多早期作品里的“在”命了名,虽然它一直流转贯穿这些作品,却从来没有给它命过名,也没有直接面对过它。只有这一段才给这个故事(一部完整的艺术作品)启示出来的东西命了名:海明威及其主角所体验到的“在”就是“虚无”,它跟咖啡店里的灯光、阴影以及店里面的固体对象,如桌子、椅子和人的躯体等一样,是完全实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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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在这一点上,哲学家们很可能会感到有难言之隐。这种虚无真的能是一种给予的材料吗?在经验里什么是给定的什么又不是给定的这个问题很棘手;虽然今天哲学家们也许会承认它比他们过去通常想象的还要棘手些,但是他们却很可能断然拒绝考虑海明威正在试图提供的这样一类给予的材料。一些哲学家说,感觉材料是给定的;另一些哲学家则说,知觉对象是给定的;但是,不管他们之间如何可能对这些问题争吵不休,到最后却还是通力合作,共同反对海明威在这里为之作证的这样一种奇怪的否定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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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明威是个头脑相当清楚的证人。他的话挖了普通反对意见的墙脚,这种意见断言这里涉及的一切“仅只”是一种“心情”问题(似乎心情只是一种“生命情欲”,照笛卡尔的学说,它只属于精神实体所固有的样式)。因为他告诉我们:“这根本不是个害怕或恐惧的问题。”“他知道得很清楚,这是一个虚无。”害怕或恐惧是心情;但是对故事的主人公来说,所涉及的问题不是“心情”,而是一种他知道而且知道得很清楚的“在”。而且,即使就海明威的故事所涉及的心情而言,它也绝不是狂乱的,绝望的,或“虚无主义”的。毋宁说,它的格调既阴沉又明朗,有勇气有胆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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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人遭遇虚无的心情和反应大相径庭,是随人而异,随文化而异的。中国道家发现“太虚”时心情安宁、平静乃至很欢悦。对于印度的佛教徒来说,虚无观念在他们身上可以唤起对所有生物普遍怜悯的心情;因为在他们看来,这些生物全都陷入了归根到底是没有根基的生活之网。在日本的传统文化里,虚无观念渗进了种种高雅的审美鉴赏里,这从绘画、建筑甚至日常生活的礼节仪式等都可以看得出来。但是,西方人却齐颈陷进事物、对象以及支配它们的事务里去了,从而面对着遭遇虚无的一切可能,心情焦虑地往后退缩,还把关于它的谈论统统说成是“否定的”——也就是说,在道义上是应受指摘的。这么看来,很清楚,人反映这种虚无的心情是依时间、地点和文化的条件而相应变化的;但是这里所争论的,不是人类应当以什么心情面对这样一种“在”的问题,而是这种“在”本身的实在性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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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胡塞尔提出“面向事物本身”这句箴言到现在许多年过去了。他的这句箴言是在规劝哲学家们去更靠近点经验源泉。不过,哲学家们要做到这一步,却是非常困难的,因为当他们开始经验时总是带有太多的理智成见。然而,艺术家在这方面要好得多。因为关注经验毕竟是艺术家以之为业的事。要是海明威读过海德格尔的书,或者要是他是让-保罗·萨特,出于某种理智上的“既定方针”来写他的小说,那么,在这种情况下,他的证言就很可疑,至少在写作开始的时候是如此。但是海明威并不是一个唯理智是从的人,不,他远不是如此;因为他为自己锻造的独特风格直接源出要求真实报道的强烈冲动,一无保留地把事物的本来面目直接呈现给读者,用胡塞尔的话说,就是面向事物本身。这样一种风格在这故事出现的年代还没有开始为人拙劣地仿效。所以,他从一开始就是一个信得过的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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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家和哲学家从西方哲学初露曙光时起就一直处于隐蔽的对峙状态。柏拉图对荷马的谴责最终与其说如柏拉图本人所承认的,是道德的,倒不如说是形而上学的。艺术家所显示的真理避开了哲学家的概念结构。因此,对于后者来说,它不是真理,而是“非真理”。(在晚期对话《智者篇》里,柏拉图把诗人同智者一起划入贩卖非存在的“商人”之列了。)然而,还有另外一条通路向哲学家敞开:面对艺术家提出的棘手材料,思想家可能也愿意让思想重新思想它自身,让它同所给予的东西处于一种比较敞开又比较生动的联系中。海明威的故事对于抗衡西方文化中心传统来说,似乎是件极小的玩意,但是一个人只有在他找到实在的地方才能获得关于它的经验。经验的真正证人可谓凤毛麟角,因此我们不能不倾听某个证人的证言,即使必须以一种我们不熟悉的方式进行思考让人感到很不自在,我们也应在所不辞。传统思维方式上无论何处出现一个缺口,在这个场合就是关于否定性的,都会使我们重新考察整个传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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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形而上学》第5卷第7章里,亚里士多德主要列举了存在实即存在者的两种意义(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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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存在是由十个范畴分开的东西(也就是说,存在或是一个实体,或是一个实体的一种性质,或是一个实体的一个量,或是一个实体的一种关系,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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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存在是表明一个命题的真实性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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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世纪思想家(我认为他们对亚里士多德解释得相当准确)把这一节看成区别上述存在——实在的存在和概念的存在——的基础。首先,第一个名词把实在的实存定义为有实际而肯定存在的东西,如世界上的一个物体——归根到底是一个第一实体或它的一个属性或关系。其次,第二层意义包括的实存并不含有第一个意义上的实际而肯定存在的东西。因此,如果我能说上一个关于非现存事物的真的命题,那么它在一个意义上就有了存在,因为它不是一个纯粹的非实存。例如,“一个半人半马的怪物一半是人,一半是马”是一个真的命题;而且很显然,一个半人半马的怪物是某类实存,虽然不是一个实在存在的实存。一个半人半马的怪物是一个至少可以表达成一个真的命题的实存。既然命题如果没有解释它们的心灵就不复存在,则半人半马的怪物就是一个概念的或精神的实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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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据这种区分,中世纪传统把所有否定的实存(包括匮乏)都看做概念的生存。关于匮乏,圣托马斯曾举出过一个例子,这就是盲。盲不是一个实在的实存;虽然,眼是实在的,而且白内障或另外一个可能长得覆盖住眼球而引起眼瞎的实体也是实在的;但是,我们若要说这盲本身、这看不见是一种实存,就只有在“这眼看不见”这个命题是真的意义上,也就是说只有当我们在谈论一个盲人时断言这种情况是什么这种场合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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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另一个例子会把这种观点解说得更贴切又更明白清楚些。我从我的桌面上拿去了一切东西,只留下一条镇纸石。桌子和这块石头这两样都是实在的实存,都是有实际而肯定存在的事物。在这种情况下,下述命题便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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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桌子上有一块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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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现在从桌子上拿走这块石头,则下述命题就成真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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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这块石头不在桌子上。或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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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这块石头从桌子上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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