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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50年代的《异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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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议》是在政治上公开宣称社会主义并且对当代文化批判持激进观点的为数不多的美国文化期刊之一。像英国《大学和左派评论》(Universities and Left Review)和法国《论争》(Arguments)一样,它与正统马克思主义的教条主义阐释相冲突,并与追求新社会主义的人道主义思想相一致。但是,在某些重要方面,它们的差异性多于同一性。《大学和左派评论》创刊于共产主义世界骚乱之际,那种骚乱紧随着赫鲁晓夫(Khrushchev)[27]承认斯大林统治可耻地屠杀了成千上万清白无辜的共产主义者之后。《论争》创刊于1956年波兰和匈牙利事件之后,根据其哲学方面强烈的吸收作用,它反思了发生在东欧的修正主义争论。《异议》比这两种杂志早了5年,在很大程度上是由几年前参加过托洛茨基运动的幸存者(“1950年的阶级”)创立的,这些人长期从事马克思主义注释的学理争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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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源差异带来思想倾向差异和内容差异。前两个杂志是20世纪50年代的产物,通过战争和那些陈腐的前辈的故事作为分界线与过去相分离,后者是20世纪30年代的一个回声,它以怨愤的心情来重述过去的各种论题和争论。《大学和左派评论》和《论争》杂志代表了新生的一代,充满着青年人的全部热情,体现了对新鲜气息的追求;《异议》是一本追随者的杂志,是后生的、枯燥无味的、令人厌烦的杂志。《大学和左派评论》和《论争》都是急切的、狂热的、天真的,焕发出了一种自修者对左派在20年前所开展的理论争论充满好奇的新气象;《异议》是一个爱发牢骚的、轻蔑的、专横的、宗派性的杂志,也是一个较为世故的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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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某些极端的说法一贯指出的,这些风格差异体现了欧洲大陆激进主义和美国激进主义之间的鸿沟。这不仅仅是因为美国已经变成一个富裕社会,能够为以前的激进主义者提供场所(在大学或新闻出版界)和威望(如果不是在作为一个整体的社会里,那么也肯定是在大学和新闻出版界里)——注意如下情况是很有意思的:《异议》的两个主编埃尔文•豪和刘易斯•科色尔都是大学教授——而且是因为美国激进主义很久以前就明智地解决了令当今欧洲左派深感苦恼的那些问题。正是这个事实——以及还有一个事实是:通过罗斯福和杜鲁门引入的改良运动,美国社会使马克思主义者关于“法西斯主义和灭亡”的预言落空了——解释了两大洲在思想氛围上存在差异的很大部分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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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看起来是矛盾的。在传说中,欧洲始终是精妙的哲学争论的故乡;美国则是一块只能滋长卑劣实用主义的土壤。问题在于,欧洲人发现,在最近20年里,他们的灵魂(它有一种古老说法)在美国获得了再生。无论以前说法的真理性有多大,今天这种倒转是千真万确的。请关注一下最近5年引起法国萨特和加缪、东德伍尔夫冈•哈里奇和波兰柯拉科夫斯基这些人注意的问题——目的和手段问题、阶级真理问题、作为一种科学建构的辩证唯物主义的意义问题、对工人国家的界定问题、党的民主问题、资产阶级的本质问题、文学和宣传的关系问题、混合制经济问题——,你将会发现这些问题在20多年以前已经由悉尼•胡克、恩斯特•内格尔、刘易斯•柯雷、埃德蒙•威尔逊、菲利普•拉夫、约翰•杜威以及其他10余人在《党派评论》、《新国际》和《新领袖》杂志的文章中作过反复推敲和研讨。这并不是说这些人比欧洲马克思主义者具有更多理论洞察力,他们中的许多人——个别而言(最著名的当数伊尼亚齐奥•塞伦在《面包和酒》中)——都探索了这些相同问题。在欧洲,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以前,只有少数知识分子偏离了共产主义轨道,然而在美国,曾经为马克思主义所吸引的几乎一整个严肃的知识分子集团都在1940年左右脱离了共产党。这样,作为一个思想问题,布尔什维克主义几乎在20年前就已经从美国舞台上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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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差异在行为方面的社会学原因是多种多样的。因为,美国与欧洲相距3000公里,美国的激进主义者不可能投身于与法西斯主义的直接政治斗争——也不存在不得不成为流亡者的可能性——所以,这里几乎没有理由去压抑那种由莫斯科审判以及纳粹和苏联的互不侵犯条约所引起的政治怀疑。然而,在美国,在劳工运动中,共产党从来没有壮大起来,因此,这里不存在共产党能够用来控制知识分子的任何情感力量。而且,作为自由散漫的知识分子,而非被卷入庞大政治运动的举棋不定的政府官员或行政人员,其争论便更“不负责任”,并且更自由、更激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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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如此推崇自由精神的结果,在20世纪40年代和50年代的美国,前左派知识界的基本政治倾向是反意识形态的——也就是说,它怀疑如下理性主义主张:通过消灭剥削的经济基础,社会主义将解决所有社会问题;而且,在很大程度上,这种反理性主义在思想上源于弗洛伊德主义和新正统神学(例如,莱因霍尔德•尼布尔和保罗•蒂利希的学说),它们都带有反理性的斯多葛主义倾向。而且,由于美国的多元主义、对福利国家的接受、教育的推广以及不断拓展的知识分子的就业机会,美国知识分子在美国找到了一些新优点。在日益加剧的冷战条件下,他们接受了这样一个事实:苏联是当今世界中对自由的主要威胁。这些政治态度大多反映在《党派评论》、《评论》和《新领袖》杂志的文章中。这三个杂志以及聚集在其周围的作者群,最初组成了美国文化自由委员会的核心成员。就学术水准而言,这些重新评价对美国激进主义的民粹主义基础提出了诘难,并认为:对诸如麦卡锡主义之类的50年代的政治冲突,与其用阶级或利益集团冲突的较传统观念,不如用诸如“身份的焦虑”之类的社会学概念作出更富于成效的解释。知识分子倾向的这些变化可以在下列书中看到:莱昂耐尔•特里林的《自由的想象》、理查德•霍夫斯达特的《改革年代》、爱德华•希尔斯的《秘密的苦恼》,以及由本人编辑的发表在《新美利坚的权利》上有关“麦卡锡主义”的各种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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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在与“老左派”决裂这种语境下,在对这些再评价的反应中,产生了《异议》。它的目标是那些热衷于过时的激进主义的陈词滥调的人,于是一场内部争论便开展了起来。这场争论通常发生在美国,发生在纽约知识界这只庞大的充满异国情调的大锅里。尽管《异议》讨论了美国社会的国教,讨论了对“新思想”的渴望,但是它对激进主义并没有提出多少开拓性的想法。“我们应该做些什么呢?”《异议》编辑刘易斯•科色尔在一篇纲领性文章中提出了这个问题。“毕竟,在我看来”,科色尔编辑说,激进主义“肯定会关注着保持、鼓励和促进‘激进主义者’这一类人的成长。如果它逐渐灭绝,那么我们的文化将不可避免地因挑战的匮乏而日趋于僵化”。但是,是对什么进行挑战呢?是对什么表现为激进呢?《异议》抨击了《党派评论》和《评论》,因为它们都不是激进的。可是,除了抨击这些杂志之外,《异议》本身几乎没有一点新东西;它从来没有举例说明它所指的激进主义究竟是什么东西;尤其在政治上,它提不出任何新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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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确实对《异议》作了过高评价,正如人们对作为一个整体——这是一个空无意义的术语——的左派作了过高估价一样。在过去,激进主义是富有生命力的,因为它代表着一种启示录式的思想形式——它渴望用一次浪潮来涤荡整个社会。(列维奥•斯蒂切尼在给最近一期《异议》写的一篇文章中,用一种极时髦的方式表达了这个杂志的罗曼蒂克情调,他写道:“我去过古巴,因为多年来我逐渐对革命思想和经验感到了失望。我私下盼望着分享尚未成为现实的通过希望和渴望而获得的生活乐趣。”)但是,正像卡尔•波普尔(Karl Popper)[28]指出的那样,剩下的是“有待逐个解决的技术”问题,是一些既麻烦又必须面对的问题:学校费用、市政服务、城镇扩展,等等,在那些领域里,英勇的激进主义没有用武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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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异议》具有一个独立的自成一体的思想——正是这个思想赋予了任何一个激进的杂志以特征——那么就在于它把美国概念化为一个大众社会,以及对这个社会之荒唐怪诞的方方面面所作的抨击。于是,《异议》开始把自身等同于《大学和左派评论》,等同于抨击现代社会的左派的其他新声音。然而,大众社会概念是一个模糊概念。那些使用激进主义较陈旧词汇的人可以去攻击“资本家”甚至“资产阶级”,但是就大众社会而言,一个人只不过抽打着“文化”而已,这就很难发现谁或什么是敌人。那些使用大众社会观念的较早作者群——主要是奥尔特加•加塞特、约瑟夫•丕佩尔、卡尔•雅斯贝斯和T.S.艾略特——却并非如此。他们具有贵族、天主教或精英论文化概念,在他们看来,由受过教育的有修养的人建立起来的趣味和优雅标准已经被大众抛弃了。他们反对平均主义和工业化社会。实际上,他们不愿意赋予普通民众以“文化的投票权”。但是,“青年激进主义者”很难采取这种姿态。他们也不可能轻而易举地从思想上吸收——尽管许多人已经这样做而没有看到其中的矛盾——这幅田园诗般的罗曼蒂克景象(它源于德国社会学)——古老社区基础已经被非人格化的机械社会所摧毁。这种抗议始终成为反对城市的无根性和匿名性——隐秘性和自由——的乡村社会的呼声。(但是,青年激进主义者不是乡巴佬。)我认为,像《异议》和《大学和左派评论》使用的那样,这幅大众社会的景象是误导人的。像爱德华•希尔斯一直认为的那样,把“大众”带入他们以前一直被拒绝进入的社会是一个漫长而艰难的过程。在“传统社会”里,人们过着一种同样抑郁、单调、生硬、机械有时是野蛮的生活(索尔•帕多维尔在一项法国研究中曾经指出过,相当多的法国人从来没有出去旅游过,从来没有参加过志愿者协会,甚至从来没有去看过博物馆展览),与此相反,伴随着流动性、职业选择、剧院、图书和博物馆的可能性,现代社会是更加多变和丰富多彩的社会,也是更加富足的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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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议》和《大学和左派评论》的文章充满着对广告和大众文化堕落的攻击。它们通常套用早期的马克思语言,尤其是马克思的异化观念,这些批评只给了这些攻击表面的政治内容。但关键在于,这些问题从本质上讲是文化问题而非政治问题。今天,激进主义思想的问题是重新思考文化和社会的关系。当然,几乎没有人像马克思主义批评家在20年前设想文化和政治的关系那样直接设定两者的关系。在吸取极权主义和官僚主义教训之后,当人们逐渐接受——在混合经济和政治多元化状态下——社会政治的温和机制时,要想详细说明“文化激进主义”的内容甚至已变得更加困难。一种似非而是的情况是:无论文化激进主义是什么,它都很快被人们所接受,无论什么东西自称为先锋派,无论是抽象的表现主义,还是“垮掉的一代”的诗歌,它都迅速受到了人们的欢迎。当高级文化产品,从舍恩堡、马蒂斯到纽约学派,成为畅销文化产品的时候,确定标准“腐败”之源泉的问题便成为一个难题。接受先锋派也成为一件非常麻烦的事情,以至于希尔顿•克拉马(《艺术》杂志编辑)不得不在《异议》上著文指出:“事情的真相是,自从1945年以来,资产阶级社会通过允许所有艺术具有一根更自由的缰绳来加紧对艺术的控制。”(有人或许会说通过一个更加自由的王朝,来加紧对艺术的控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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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情况多少得部分地归结于美国生活对新颖性和敏感性的渴望。但在一个更严肃的层面上,这些变化也是把激进主义吸收进社会的一个特征。正像管理权威部分地由工会来分享,政治权力部分地由种族团体和劳工团体来分享那样,文化也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了改造。许多新文化鉴赏家(在绘画方面是克莱门特•格林伯格[Clement Greenberg][29]和哈罗德•罗森伯格,在文学领域是莱昂内尔•特里林和艾尔弗雷德•卡真)原来是老左派成员。他们的趣味不仅影响着严肃的画家和小说家,而且影响着更大范围的大众标准。还有一个重要方面也必须注意到,文化精英——在某种程度上存在着一个文化精英,我相信它是存在的——主要是一种大学文化,即哈佛文化、哥伦比亚文化、巴克莱文化以及其他大中心的文化;同50年以前相比,这是一种“自由文化”,一种兼收并蓄、博采众长、推崇批评、鼓励(有时甚至怀念)争鸣的文化。在此意义上,这是最后一个似非而是的情况,甚至《异议》也成了那种文化的一个合格成员,并且是一个受到欢迎的成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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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哈维•斯旺特斯(1920—1972):美国社会批评家、小说家。——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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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理查德•霍夫斯达特(1916—1970):美国历史学家、哥伦比亚大学历史教授、共识学派代表,著有《美国思想中的社会达尔文主义》、《美国政治思想传统》、《改革年代》、《美国生活的反智主义》和《美国政治的矛盾风格》等。——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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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詹姆斯•韦克斯勒(1915—1983):美国记者、自由主义代表人物。——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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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莱斯利•菲德勒(1917—2003):美国评论家。——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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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威廉•菲利浦斯(1908—2002):美国记者、评论家,《党派评论》创始人。——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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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菲利普•拉夫(1908—1973):美国文学评论家、随笔作家,与威廉•菲利浦斯一起创办《党派评论》。——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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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悉尼•胡克(1902—1989):美国实用主义哲学家,曾经一度信奉马克思主义。——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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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埃德蒙•威尔逊(1895—1972):美国评论家,曾任美国《名利场》和《新共和》杂志编辑、《纽约客》评论主笔。——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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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莱因霍尔德•尼布尔(1892—1971):美国神学家,著有《信仰和历史》、《自我与历史的戏剧》、《国家与帝国结构》、《基督教义与强权政治》、《基督教现实主义与政治问题》、《虔敬与世俗的美国》、《信仰与政治》、《爱与正义》、《光明之子与黑暗之子》等。——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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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约翰•多斯•帕索斯(1896—1970):美国小说家。——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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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牛顿•阿维尼(1900—1963):美国评论家、学者。——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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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F.W.杜宾(1904—1979):美国评论家。——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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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詹姆士•T.法莱尔(1904—1979):美国小说家。——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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