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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日本 渡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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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边的国家,是精致的国家。这精致,就体现在套子上。商店里卖出的东西,往往是经过精心包装的,礼品更是要一层一层大包装纸包着小包装纸。生活用品都有他们的套子,西装放进橱子里,有防尘套,小宝贝录音机也有套,手表有表套,书有书套,名片、梳子、伞、镜子、月票、电话卡、银行卡都有套子,甚至给你发票,也用个塑料薄膜套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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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边就生活在这样的国度里。他要入种种的套,课长的套,工作的套,商卖的套,下级的套,男人的套,丈夫的套,父亲的套。他一身西服套装,领带皮鞋。头发一丝不乱,好像戴着头套。举手投足,彬彬有礼,走路板着身体,办事小心翼翼,说起话来要合礼仪。开车也要中规中矩,否则警察就会用法规来套他。他一年到头提着手提包,提包里面也是各种各样的套子:放笔的,放纸张的,放书的。午饭也是装在套盒里的,吃完了还是这个套盒,没有吐出一点残渣,把盒子盖上,拿走,跟拿来时一模一样。他所见到的也是套着面具一样的脸,上下级的、客户的、服务人员的,那些脸本质里是冷的,活像能剧的能面具。就连老婆也用假声跟他说话。她自从意识到自己是成年人之后,就用假声说话。她叫他“あなた(您)”,对她来说,他只是她这个“あたし(我,女人对自己的称呼)”之外的一个客观对象。因此他下班了也不想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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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晚上都是在酒吧泡掉的。在那里,他可以换了一个人,可以把领带狠揪,放得宽宽的。他会对发票塑料薄膜发脾气。他会把塑料袋吹大后,拧紧口子,再一巴掌把它打破,让它发出爆破的声音。他把脚从擦得锃亮的皮鞋里抽出来,用脚指尖挑着鞋子一翘一翘地晃荡。有时他干脆把它脱下来,提议酒吧女们也把鞋子脱了,搅在一块,然后他们的脚在桌子底下捉迷藏。他故意用脚趾去钳女人的脚,弄得女人尖声叫起来,他却装作莫名其妙,瞧着别人。喝醉了酒,他可以在大街上拉开裤裆,对着汽车撒尿,觉得特别快意。他喝醉了,喝醉了就有特权。有时候他也带女人去旅馆。他最不能忍受的是还要用避孕套。简直是穿雨衣洗澡!他对美国人的这个比喻特别感同身受。女人会帮你把套套套上去,有的还会好言好语地哄你。他觉得自己乖乖让对方套的样子,更像一个犯人老老实实被警察套上枷锁。他每每伺机把它悄悄抽掉。“用这套套,不如不做!”他说,“我讨厌艾滋病,但是我更讨厌避孕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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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人个头越来越大,东西却越用越小!”他常说,“整个日本列岛都可以装在口袋里!”他从衣袋里掏出电子通账,里面有日本各都、道、府、县的资料。何止,还有全世界的资料。他突然把手一松,电子通账滑落在地。“地球爆炸啦!”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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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日本 “缩”与“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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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英雄桃太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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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人办酒席,喜欢大场面:去大酒家,办几十桌,呼朋唤友,济济一堂,觥筹交错,豪饮豪喝,吵吵嚷嚷,甚至灌酒,不把对方灌醉了,不足以表明我情意深。相比之下,日本人则小家子气得多:找个小酒馆,最好还要是“会员制”的,没几个人,点了酒,自己喝。在我们看来,寡淡无趣得很,但是他们并不觉得,照样喝得酣畅,甚至也喝醉了。而且他们基本不扰人,即使醉了,当然他们也不喜欢别人侵扰。我曾听一家夜总会的营业部长批评手下的侍者,因为侍者随便伸手把客人桌上的空碗盘撤掉,他说:一张桌子就是一个私宅,你不能擅自侵入,你要先征得主人同意。听起来有点难以理解,然而想想,也在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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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日两个民族,趣味大相径庭。中国人喜欢“大”,日本人喜欢“小”。安部公房有一部小说《箱男》,写一个男子竭力钻进一个厚厚纸箱里,虽然是为了逃避一张永远不存在的证明,但这姿势却是个有意味的象征。中国地大,江大,气也大,李白写诗,动不动就“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其气魄,令日本“汉诗诗人”倾倒。但“汉诗”在日本不是主流,影响并不大,只是一些喜欢中国诗歌的文人的仿作。日本文学的主流是精巧、细致:俳句,随笔,私小说,新感觉。川端康成则精巧到了病态的程度。在日本人的美意识里,有“以小为美”的倾向。在《枕草子》中的“うつくしいきもの”(美的事物)一段里,清少纳言总结了什么是美丽:画在甜瓜上的小脸;小雀儿一听见人家啾啾地叫,就一蹦一蹦地过来;两三岁的小孩儿急忙忙地爬了来,他们很敏锐地发现了路上极小的尘埃,用系着丝带的小手指撮起土给大人看,甚是可爱……雏祭(桃花节)的各种器具。从池中捞起小荷叶细瞧,还有极小的葵叶,也都很可爱。在最后清少纳言还总结道:“何も何も小さきものはみなうつくしい。”(无论什么,凡是小的就是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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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紫式部称为“物语文学的鼻祖”的《竹取物语》,女主人公赫映姬是个只有三寸大小的女孩。当竹取翁在竹子中发现她时,感叹到只有三寸大小的小女孩真是美丽得惹人怜爱,由衷发出美的赞叹。有意思的是,这里是把人装在狭窄的竹筒里,而电影《箱中女》则是把爱的女人装在箱子里,异曲同工。从竹筒到箱子,体现了日本人的审美取向。这种审美取向,大凡是出于日本的国土狭小。在日本人的口头禅中,经常有关于“狭小”的句子,其语气暧昧,难说是客观陈述,还是无奈自嘲,但似乎又有着一种自得。日本人一方面哀叹生存空间的狭小,另一方面又近乎狂狷地踞“小”而自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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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国人算是跟日本人打了很久交道了。学者李御宁发现,这种自得有着一种“缩”的特性。能量奇大的巨人,被浓缩成小小的一寸法师、桃太郎,以针为刀、以碗为船;广阔的宇宙与变化的四季,被压缩在短短的俳句里表现;盆景、插花乃至现代的半导体和电脑,无一不是“缩”的例证。韩国的咸菜是连汤带水的,而日本的咸萝卜是干爽的;和式的餐桌上干是干、汤是汤,截然分开,于是能产生出“便当”来,丰富多样的膳食被收缩在一定的狭小的空间里,成就了独特的“便当文化”。“文库本”袖珍图书也正是“缩”的表现,石庭、茶室是自然的缩小。中国的“美人病来遮面”的团扇传到了日本,被改成了折扇,可以缩小,平安时代的贵族女性拿在手里,可以把玩。这种折扇打开来,其形状颇像富士山的倒影,让我们想起江户时代汉诗诗人石川丈三的一首叫做《富士山》的诗:“仙客来游云外巅,神龙栖老洞中渊,雪如纨素烟如柄,白扇倒悬东海天。”同样的扇子,这不是巨大的孙悟空扛着扇火焰山的芭蕉扇,而只是缩小成精巧供玩的小器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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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这种“小”,中国人是看不起的。但这“小”,其实并不只是“小”,小小的茶室与巨大的城郭是同时代的产物,半导体、集成电路的日本同时是巨型油轮的日本,拥有世界上无出其右的巨大钢铁厂、巨大贸易公司。神社缩小为神舆,进而缩小为家庭的神龛,再缩小为护符,但文武天皇命令全国家庭设置神龛之后,圣武天皇则开始修建东大寺,成为8世纪的世界上的最大建筑。正如另一个韩国学者朴俊熙所说的,日本人的“缩”只是表面现象,追究其本质,便现出“志在扩大”的原形。它毋宁是一种曲折反向的获取,特别是明治维新以来,扩大行为更是有目共睹。在战后,日本龟缩一时,转而以电子为中心,从经济方面向整个世界扩大,直到成为世界上第二大经济大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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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日本 打屁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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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健三郎有篇小说,叫《人羊》,写的是二战后作为占领军的美国士兵,对日本人实行打屁股的事。公交车上,一个日本人无意中得罪了一个美军士兵的情妇,被这个美军士兵强行扒下裤子,强迫弯腰撅臀,打屁股,一边还欢唱着“打羊,打羊”。最后车上另几位无辜的乘客也被拉进“羊”的行列,连司机也不能幸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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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占领军,那美国士兵也许并无闲情去研究日本文化,他只是以己推人,从自己民族心理出发,觉得打屁股是极大的惩罚。确实,在西方早就有鞭笞的传统,英国诗人斯宾文在《弗兰克·芬,一个民谣》里,就有描写。在法国,卢梭也曾因冒犯贵族而遭到贵族的仆人的公开鞭打。在俄罗斯,《静静的顿河》里多次写到了哥萨克的鞭笞行为:布尔什维克在顿河失势后,一些曾经与布尔什维克有过亲密接触的哥萨克,遭到了公开的鞭笞。他们挨个被按倒在条凳上,脱掉裤子,两手反绑,惩罚者一个骑在他们的身上,两个一左一右,用柳条抽打他们的屁股,一连打折了几个柳条,有的挨打者还被打出屎来。在高尔基的《我的大学》里,也详细记述了萨沙和我遭受外祖父鞭打的情景:“萨沙站起来,解开裤子,脱到膝盖,弯着腰,两手提着裤子,磕磕绊绊地向板凳走去……只见萨沙乖乖地在长凳上趴下,万卡把他胳肢窝捆到凳上,再用一条宽毛巾绑住他的脖子,然后俯下身子,用两只黑漆漆的手紧紧抓住萨沙的脚脖子……这一次树条一落下,光身子顿时就像被火烙了似的鼓胀起一条红鲜鲜的道道,表哥放声哀号起来。”德国也一样,尼采那句“要去见女人吗?请带上你的鞭子!”已经天下闻名。甚至到了现代社会,这种情形仍在继续,1940年被送进纳粹集中营的波兰人维斯拉夫·基拉尔,在回忆录中就写到了集中营里的鞭打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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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仅胜者打败者,上级打下级,长辈打晚辈,还有丈夫打老婆。在欧洲许多地区,这种行为也曾习以为常。受传统观念影响,女人们也乐于接受丈夫的鞭打。在俄罗斯,女人们认为要成为幸福的妻子和健康的母亲,鞭打是必不可少的,一个不被丈夫鞭打的女人会认为丈夫不喜欢她。有的地方还把鞭打与生育联系起来,比如罗马的牧神节,已婚妇女和姑娘脱光衣服奔跑,后面有人用狗皮鞭抽打她们的臀部,据说这样才能保证生育力强,容易生孩子。在欧洲的某些地区,万圣节前夕,女人和侍女乃至家里的雌性动物,都要裸露她们的私处让男人鞭打,也是为了增强生育能力。这种能力,是男人通过鞭子给予的,男人通过给予,也显示了自己的尊严和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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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个“打羊”的执行者、美国占领军的祖国,臀鞭也曾经十分流行,比如对黑奴的鞭打。当然这不仅针对黑奴,黑奴以外的人也会遭受到。海明威就回忆自己曾经遭受过鞭打的惩罚。无疑,无论哪个阶级,哪个国家,这种惩罚都是极大的伤害,当然也包括在日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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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不过,日本习惯上用的是杖。这是中国“四大发明”之外的发明。据说日本的拷打是起源于中国。唐以后,日本就取法唐律,也包括拷打制度。《唐律》云“拷囚不得过三度”,日本《法曹至要抄》也规定:“拷囚不得过三度,杖数总不得过二百,杖罪以下不得过所犯之数。”中国人是很信仰“板子头上出状元”的,“治家犹如治国”,安徽《仙源东溪项氏族谱》卷一《祠规引》中说:“家之有规犹如国之有典也,国有典则赏罚以饬臣民,家有规寓劝惩以训弟子,其事殊,其理一也。”于是笞杖也成了官府不可缺少的审判手段。笞杖是有一套程式的:判决、趴伏、去衣、责打、记数、止杖。在这程式和规矩中,被杖者唯有服从、承受;而杖者可以随心所欲,无论是打还是不打了,打是体现我的权力,不打也是体现我的权力。当然这有权力者,不是打手,而是掌握权力的统治者。打手只是被借用的手而已,不要弄错了,一旦打手乱用自己的权力,“恨棒打人”,也有可能被打,只能悄然弄些手脚。可见在杖笞中是等级森严的,于是官才成为官,民才成为民,打手才成为打手。《醒世姻缘传》里的晁源老父就很明白这道理,做官了,“从此以后,再要出去坐了明轿,四抬四绰的轩昂,在衙门里上了公座,说声打,人就躺在地下,说声罚,人就照数送将入来。”于是即使是草寇造反者李逵,闯进衙门过官瘾,也首先想到将告状者笞杖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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凭实论,笞杖在刑罚中,对肉体上的伤害是比较轻的,重要的是精神上的羞辱。受笞杖者一定要俯身(这是灵长类动物可耻的姿势)表示臣服。此时的你,头朝下,手脚反向着地,完全丧失了防卫的能力,看不见攻击的方向,连躲闪也不可能及时,把自己完完全全交给对方了。而棍棒打的又是臀部,这是人体敏感的部位,能激起你的羞耻,有时还被剥去裤子。这一点作为学生的日本人也深得要义的。《明律译义》曰:“笞者,耻也,乃使人受辱,是为惩戒而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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