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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日本 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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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一阵,忘记在哪里看到的,说日本旅游部门告诫出国的国民,不要随便向人家说“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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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实,日本人有说“对不起”的习惯,“对不起”几乎已经成了他们的口头禅。如果确实是自己做了错事,当然应该道歉;如果是给对方添了麻烦,比如问路,向对方说个“对不起,打搅了”也无可厚非;但是有时候并没有什么错,只是平常的互相来往,也彼此“对不起”来“对不起”去的,未免婆婆妈妈,甚至虚情假意了;更有甚者,明明是我踩了你的脚,你却居然向我说“对不起”!那毋宁是一种高姿态,让对方惶惑。久而久之,我也习惯道歉了,有事没事,就“对不起”。倒是现在的日本年轻人,对传统那套不以为然,反问我:为什么要道歉?你做错什么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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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旅行部门忠告出国旅行者的原因,据说是不要让人家理解成你真的做错了什么,需要负有责任了。有责任,当然就要承担,这种承担,在日本文化中属于“义理(ぎり)”范畴。鲁思·本尼迪克特在她的《菊与刀》里,将日本人的“义理”跟“义务”作了比较:同样是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义务”指的是对其骨肉、近亲骨肉或者对代表其祖国、生活方式、爱国精神的最高统治者所应尽的责任,是理所当然应该履行的;而“义理”则不同,承担“义理”上的责任,并非出于心愿,是迫不得已的,比如接受了太多人家的好处。跟日本人打交道的人,总会有日本人吝啬的印象,送的礼轻得令人难以置信。我父亲曾接待过来访的日本客人,礼物送上来,包得严严实实,打开一层,是包装纸,再打开一层,还是包装纸,打开了若干层,才终见庐山真面目——一把扇子。虽然那扇子做工无比精巧,但毕竟只是一把扇子。可真是礼轻情意重啊!“礼轻情意重”这种说法,虽是我们中国人创造的,但并没在我们这里落实到行动上。甚至当我们这么说时,往往含有调侃的意味。我们习惯于送厚礼,礼的厚薄,代表着情意的深浅。而日本人是极忌讳送厚礼的,这会让对方感到不堪重负,觉得你给他添了麻烦。他们不喜欢随便受恩而背上人情债,回恩于对方,也不超出受恩的程度。假如超出了,会被认为让对方承担了“赚礼”的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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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看来,日本人是很有责任感了?似乎又未必。因为“义理”是迫不得已承担的,于是就生出了躲避。比如战争责任就是一例。一边躲避责任,一边又把不是自己的责任往自己身上揽(比如无论如何的道歉),似乎不好理解。实际上,日本人的道歉并不是表明他真的做错了什么,而是一种礼貌,一种客套,甚至把“对不起”置换成“谢谢”,也未尝不可。但是这在外国人是不明白的,他们以为,道歉就是你做错了什么。日本语最大的特点就是暧昧,看似说着这回事,实际上指的是那回事。所以我们甚至可以揣测(当然未必对),为什么日本人对战争罪责,一边道歉(据我的印象,近二十年来,几乎所有日本首相上任,都对战争表示过谢罪;英国人则统计:日本人在各种国际场合公开向中国道歉了十七次),一边又推卸责任,原来彼道歉非此道歉。其实道歉,只是为了息事宁人,彼此好相处,甚至为了蒙混过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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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日中国作家林思云曾经参加日本某学会的座谈会,主要谈“中日战争”问题。在“二次会”(也就是会后大家一起去小酒馆喝酒再聚会),几杯酒落肚,这些专家学者就口无遮拦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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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说:“中国人真有意思,总是没完没了地纠缠着我们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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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个说:“是啊,说到道歉,我倒想起西洋在禁止决斗之前,有一部《决斗法典》,规定如果一方冒犯了另一方,而又不肯道歉的话,就要用决斗来解决问题。中国人认为我们冒犯了他们,想要我们道歉,又不敢和我们决斗,只是在嘴上喋喋不休嚷个没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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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说:“我看中国人没一点男子汉的气魄,像个挨了打的小女人似的,只会纠缠着我们要道歉,撒娇地说‘你打了我,你要给我道歉,你不道歉我就不和你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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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大笑。一个说:“我看我们还是对中国人哄着一点儿,就像丈夫哄老婆那样,说几句甜话,把她哄高兴了,自然就会听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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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大笑。又一个说:“男人和男人打架,打赢了是你的本事,输了是你没本事,根本谈不到什么道歉不道歉的。我年轻时有一次跟人打架,打不过人家,被人家痛打一顿。说实话,我倒很佩服痛打我的那位。男人打男人,是不需要道歉的;只有男人打了女人,才要道歉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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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说:“没错。我们和美国人打仗,就好像男人和男人打架,我们被美国打败了,只恨自己的本事不精,倒是很佩服打败我们的美国人;我们和中国打仗,就好像男人和女人打架,中国人被我们打了,不怪自己的本事不精,却只怪我们打人太凶了,太狠了,真是可笑。既然是打仗,下手不凶狠一些行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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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说:“中国就像一位怨妇,动不动就撩起衣服给人看伤疤,说:‘你们看啊,我被好凶的男人打了,看看我这里,身上还留有伤疤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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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大笑。“既然中国是女人,我们男人怎么能和女人一般见识呢?我们干脆就给她们道个歉吧,抚摸一下她们的伤疤,哄她们说:‘打痛了吧,我来给你揉揉。真对不起呀,上次我出手重了一点,下次我会出手轻一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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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这些话只在“二次会”上说的,在正会上,一般不会说。像石原慎太郎那样公开说的,或者“右翼”那样用高音喇叭在大街上叫喊的,我怀疑只是为了“炒作”。日本人有一种习惯,跟中国人形成鲜明反差,就是不争辩。所谓“只靠道理是讲不通的”。而中国人是受不了委屈的,是错是对,要争个水落石出,斗个泾渭分明。所以,我们老是指责日本人,你怎么不承认战争罪行?口水都讲干了,气得发抖。鸡同鸭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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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想起一件老事情。曾经,我跟我的日本人上司吵架,也因为我中国人的禀性难移吧,非要争个是非曲直,即使你是老板。日本人一般是不争的,挨了巴掌也自认倒霉。所以那上司对我的争,分外惊怒。他居然冲我深鞠躬,那奋力的程度,好像要把自己身体拗断。他恶狠狠道:“对不起哦!对不起!我向你道歉可以了吧?”这道歉,毋宁是一种胁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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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日本 “终战”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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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月15日是什么日子?“抗战胜利日”。中国叫“抗战胜利”,日本叫“终战”。“终战”,看上去似乎是更客观的一种说法,但是意思总觉得有点吊诡,好像是在说:“不打了,不打了,好了,到此为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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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小孩打架,输的一方总是要这么说,荣辱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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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那场战争,最大的焦点大概就是靖国神社了,8月15日,靖国神社更成了不可或缺的关键词。但是2008年8月15日,这个关键词意外缺席了,换成了“奥运”。在中国,另一场战争正在进行,其他的,已经记不起了。不,应该记得起的,比如人们就在津津乐道中国队和日本队开战,这具有特殊的意义。并且是中国赢了,扬眉吐气,于是很有面子,心情特好,请你喝酒。但这只是一场虚拟的战争,体育具有避实就虚的功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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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意思的是“虚”的体育与“实”的战争之间的关系。雅典奥林匹亚竞技场遗址,每一块古老的大理石块都在向你讲述古老文明史。西方学者认为,在西方文化中,除机械外,几乎没有一样现世事物不是从古希腊流传下来的:教育、算术、几何、医疗术、音乐、戏剧、哲学、神学……但是在体育上,情形似乎有点奇特。奥林匹克的愿望本是以文明收编人类的野蛮本性,但看运动场上,却仍是你死我活的厮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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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有野蛮的本性,这使得人类社会战争不断。据资料显示,人类历史上战争时期要比和平时期多得多。人类文明史,某种意义上就是战争史。但是人类毕竟要文明,于是就要收拾起獠牙。但人的好战本性还在,强行把野兽关在笼子里,困兽一旦冲破牢笼,后果是不堪设想的。于是就需要疏导,最有效的疏导就是体育,让人在体育框架内发泄。事实证明,热衷于体育运动的地方,往往是战争发生较少的地方。这是奥林匹克为人类作出的最大贡献,但它仍然是一场被转换了形态的战争,一种改头换面的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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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体育当作战争,在弱小族类那里表现得尤为明显。看大江健三郎的《万延元年的足球队》就知道了:主人公鹰四反对《日美安保条约》受挫后,回到家乡,在边远的山谷里效仿一百年前曾祖父领导农民暴动的方法,组织了一支足球队。小说深刻揭示了体育运动的隐喻性质——现实失败了,就在虚拟的体育比赛中得以慰藉。值得一提的是,“虚”的体育往往更是失败者、弱者的精神家园。因为现实弱,所以需要体育上强,体育在这里成了国家、民族、群体强弱胜败的隐喻。《丑陋的日本人》里说,当年日本人也曾把奥运会上的成败看作国家荣誉存亡的象征。拳击选手森冈说:“如果在这里失败,那就是日本的耻辱。”月谷甚至在出场前自杀,因为“我已经失掉了满足国人期待的信心。”而日本民众则对游泳选手全体落选极为愤慨:“这种表现他们应切腹自杀,玷污了日本的名声。”但现在他们不这样了,他们输了,也就输了,因为他们强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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