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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术与政治 第一章 学术作为一种志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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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伯这篇关于“我们的历史处境”“我们这个时代的宿命”的演讲,中译初稿系由罗久蓉根据H. H. Gerth & C. Wright Mills, trans.& ed., From Max Weber : Essays in Sociology(New York, 1946), pp.129—156的英译译出,翻译中间参考弗洛因德的法文译本(见下)。罗女士的译稿,由黄进兴校读一遍,再由钱永祥根据英译本及Max Weber, Gesammelte Aufsätze zur Wissenschaftslehre, 5. Auflage, hrsg. von Johannes Winckelmann (Tübingen, 1982) , pp.582—613德文本校订后定稿。在校订的过程中,梁其姿和张炎宪分别根据Le Savant et le Politique, trad. par Julien Freund (Paris, 1982) , pp.53—98的法文译本,和尾高邦雄译《职业としての学问》(东京,1980)的日文译本,帮我们解决了一些疑难和困扰。张先生还帮我们译出了日文译本的若干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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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段落主要依据德文本,鉴于这是一篇比较长的文章,为了便利中文读者,我们将全文分成六个部分(以中国数字表示)三十三节(以阿拉伯数字表示),各节均冠以小标题。我们要特别提醒读者:这些分法及小标题,均为韦伯原文所无;它们只代表编译者个人如何了解韦伯论证的发展,目的纯粹是供读者参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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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开场] 各位希望我谈谈“学术作为一种志业”[1]这个题目。我们国民经济学者通常有个学究习惯,总是从问题的外缘条件讲起,我也预备从俗。因此,首先我要提出一个问题:学术作为一种物质意义下的职业,具有怎样的面貌?基本言之,这个问题在今天实际问的是:一个决心取在学院里从事学术工作(Wissenschaft)为职业的研究生,居于怎样的处境?为了解德国情况的特殊性,通过比较方式,知道一些外国的情形,将是有助益的。在这方面,美国与德国恰成最鲜明的对比。就让我们把焦点放在美国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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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1918年到1919年之交的冬季,对慕尼黑大学的学生,就志业问题作辅导,而发表的演讲。——德注 “Wissenschaft”(science)一词,随脉络不同,译作“学术”“学问”“学术工作”“学术研究”“科学”“知识”等。“Beruf”(vocation, calling)一词,则译作“志业”“使命”“职业”“去从事某事的召唤”等。在德文中,“Beruf”是一个很普通的词,一般用来指我们所谓的职业,不过因为马丁·路德译基督教《圣经》时,给这个词提供了强烈的基督教背景,强调“奉神所召去从事某事”,因此它有强烈的价值意涵。关于“Beruf”这个概念的宗教背景,参见周伯戡,《韦伯的“天职”观》,《食货月刊》,第十三卷11,12期合刊(台北,1984年3月),pp.36—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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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术与政治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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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年轻学者学术生涯的外缘条件:德国与美国] 大家都知道,在德国,有志献身学术研究的年轻人,通常都是从“私讲师”(Privatdozent)[1]的职位做起。经过与某大学里的本科专家学者讨论并得到他们同意之后,他提出一本著作,通过教授团所举行的一场通常属于形式的面试,然后才具备这所大学的正式教书资格。接下来,他可以按照自己的专长选开一门课。但是,除了学生的听讲费之外,别无薪水可领。在美国,学术生涯通常是以一种完全不同的方式开始,即先以“助理”(assistant)身份受聘。这种身份,类似德国自然科学与医学大型研究机构里的助理,其中只有一部分助理可望获得私讲师的正式职位,而且这种机会经常来得很迟。这种制度上的不同,实际上表示,一般而言,德国学者的事业是建立在金权取向(Plutokratie)的前提上。事实上,一个身无恒产的年轻学者,要面对学院生涯的这种现实,必须承担极大的风险。至少几年之内,时间长短不定,他必须想办法维持自己的生活。在这同时,他对自己将来是否能够得到一个职位,使生活过得比较像样,却毫无把握。相反,在官僚制度已经建立的美国,年轻人一踏进学术圈,就开始有薪水可领。当然,他的薪水很微薄,几乎比不上一个半熟练劳工的收入。可是,表面上他已经有了一份稳定的工作,因为他有一份固定收入。不过,通常他也和德国的助理一样,有被解聘的危险;如果他的表现不符期望,他得经常有这种心理准备,不必奢望同情。这些期望是什么呢?很简单,他必须招徕众多学生。类此不幸事件,不会威胁到德国的私讲师。他的情形是一朝在位,没有人可以请他走路。当然,他不能提出任何“要求”。但是,基于颇自然的想法,他会期望在工作几年之后,别人会给予他某种考虑。在他,这可以说是一种道德权利。同时,他也预期——这点常常是很要紧的——别人在讨论其他私讲师的进用问题时,会想到他。所有条件符合的年轻学者,原则上均应取得教书资格抑或考虑“教学需要”,因而让授课成为在职私讲师的专利,是一个令人困扰的两难问题;这和学院这门行业的双重性格有关,我们稍后即会谈到。多半时候,人们会赞同第二项选择。但是它也增添了若干危险,也就是相关的专任教授,无论用心多么嵚崎磊落,都不免要袒护自己的学生。我个人的做法,奉行下面这个原则:我要求经我指导完成论文的学生,在另一所大学获得另一位教授的认可,给予他私讲师的位置。这样做的结果,我的一位学生,而且是最优秀的学生之一,没有被别人接受,因为没有人相信我所说的理由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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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国与美国另一个不同的地方是,在德国,一般情形是私讲师开的课比他希望的要少。照规定,他有权开他研究范围之内的任何一门课。但是,此举若付诸实行,将会被认为是对资深的先生们不恭敬。因此,“重头”课都留给正教授,私讲师则开次要课程。这种安排的好处是,学者在年轻的时候,有充裕的时间作研究,虽然这不一定出于当事人自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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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的情形与此有基本上的差异。最初几年,正是助理教授学术生涯中工作负荷超重的时候,只因为他拿了薪水。例如,在德文系里,正教授只要开一门三小时关于歌德的课就够了。可是对一位年轻的助理教授,每周十二节课之中,如果除去德语听讲实习,能够获准教一些如乌兰德(Ludwig Uhland)之类的作家,他就很高兴了。学校当局决定课程表,而助理教授和德国研究机构里的助理一样,得向它屈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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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学术研究机构的“国家资本主义化”] 最近,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在学术的许多领域里,德国大学也走上美国大学的发展路线。大型医学或自然科学的研究机构,本是“国家资本主义形态”的企业;如果没有庞大经费,这些机构即难以维持。这里,我们碰到一个一切资本主义企业滋长之后都会造成的情况:“工人与生产工具的分离。”工人,即助理,完全仰赖国家交给他使用的工具;如此一来,他之依赖所属机构的负责人,就如同工厂工人依赖雇主。机构负责人诚心地认为机构是“他的”机构,用他的方式去管理。因而助理的位置,经常和“准无产阶级”或美国大学助理的差事一样,缺乏保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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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些重要的方面,德国大学和德国人的一般生活一样,正在美国化。我相信,此一发展终将波及那些研究人员自行拥有工具的学科,这里工具主要是指个人图书馆。目前,在我这行里,研究人员多半仍是这种状况,如同过去工匠曾经有过的情形。不过,资本主义化的发展,现在已成为全面的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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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学术生涯中的机运问题] 不可否认,就像所有官僚化的资本主义形态企业一样,这一切的确有它技术层面的优点。但是,这种新“精神”,却与德国大学传统的气氛不同。无论就外观还是本质而言,这些大型资本主义企业形态大学的主持者,与一般旧式的教授之间,都有一道鸿沟,心态方面也呈现同样的对比。关于后面这个问题,我不拟在此深究。在本质与外观两方面,旧式大学的构成方式都已成为幻影。唯一不曾消失并且有变本加厉之势的,乃是机运(Hasard)在大学学术生涯中所扮演的角色;也就是说,一个私讲师,乃至于一名助理,是否有朝一日能够升成正教授,甚或当上学术机构的主持人,纯粹靠运气。当然,在这场赌博中,机运不是唯一的决定因素,但却占有非常高的比重。我几乎不知道世界上还有哪种行业,机运在其中扮演如此重要的角色。我尤其有资格说这种话,因为当我相当年轻的时候,纯粹靠着一些意外的机运便被聘为正教授,而在这个学科中,一些与我年龄相若的同行的成就,无疑早超过我。我猜想,因为有这段个人亲身经验,我特别有锐利的目光,看出许多人尽管才气纵横,但因时运不济而不能在这套选拔制度里,取得他们应得的职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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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运,而非真才实学,之所以扮演如此重大的角色,不能完全归咎于人性,甚至我们不能说人性是主要因素。学术界的选拔过程和其他选拔过程一样,必然会牵涉到人性因素。但是,如果把众多才智平庸之士在大学里扮演重大角色这个事实,归罪于学校教授或教育主管个人程度低劣,却是不公平的。造成凡才当道的原因,要到人类协作的法则中去找,尤其是好几组人的协作的法则。在这里,这是指负责推荐的教授与教育官员之间的协调合作。几个世纪以来选举教宗的情形与此相似。教宗选举的性质与学界选拔人才相同,是同类选拔中最重要的可以控制的例子。“众望看好”的枢机主教,很少有机会脱颖而出,获胜的反而往往是那排名第二或第三的。美国总统大选也是一样:如果最杰出的一流人才得到党代表大会提名,那是例外。多数情况下,都是名列第二、经常是第三的候选人获得提名,参加最后的大选。美国人早已发明了一套技术性的社会学名词,来替候选人分门别类。以这些例子探讨集体意志进行选拔的法则,将会十分有趣,不过这不是我们今天的课题。这些法则同样适用于德国大学里的合议制。我们不应对经常出现的错误感到吃惊,而应对所择得人的次数诧异。尽管在种种困难之下,这种情形仍然占了相当的比例。唯有当国会(如在某些国家)或君主(德国到目前为止)——二者结果相同——或取得权力的革命者(如德国当前),因政治原因干预学术界的用人时,我们才能确定有人和的平庸之辈及一心向上爬的人会垄断贤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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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一位大学教授喜欢回忆任命案中所进行的讨论,因为这种事很少令人感到愉快。但是,我可以说,我所知道的许多例子,用心都是尽量依据纯粹客观的理由来做决定,没有一个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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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学者与教师的难以得兼] 除此之外,我们要明白,学术命运的决定主要凭“机运”,并非仅只是因为借集体决定拔擢人才的方式有所不足。每位受到召唤、有志从事学术工作的年轻人,都必须清楚地认识到,他所肩负的重任具有双重面貌。他不仅需要具备学者的资格,同时也必须能够做一位好老师,而这两种条件并不一定全然吻合。一个人可能是十分杰出的学者,同时却是一位糟糕透顶的老师。说到这里,我想起赫尔姆霍茨(Hermann von Helmholtz)与兰克这些人上课的情形,而他们绝非罕见的例外。不过,目前的情况已演变成我们的大学,尤其是小的大学,竞相招徕学生,这真是极其可笑。大学城里的房东,在学生人数突破一千大关时,要举行庆祝会,到超过两千时,他们必然兴奋得要办一次火炬游行。学费收入会因为相近学科聘请到了有办法“吸引大批学生”的教授,受到可观的影响,这点我们必须公开承认。除此之外,学生人数的多寡,乃是一种可以用数字来表示的通过考验的标志,而学者的素质却不可测量,碰到勇于创新之士时,更大有争议余地;这是十分自然的。结果,几乎每个人都为学生众多及因此而带来的好处而眩惑。说某某教授是个糟糕的老师,通常无异宣布他学术生命的死刑,即使他是举世数一数二的学者。可是他是好老师还是不好的老师,却要看学生老爷们上他课的人数多寡而定。事实上,学生是否涌向某位老师,多半——比一般人认为可能的程度要大——取决于一些纯粹外缘的因素,诸如性情,甚至声音的抑扬顿挫。根据我个人算得上相当丰富的经验,加上平静的思考,我对那些能够吸引众多学生的课程,有很深的怀疑,虽然这类现象也许是不可避免。民主,只能在该谈民主的场合推行。至于学术训练(如我们在德国大学传统下推展的),是精神贵族的事;对这点,我们无需讳言。确实,以适当方式呈现学术问题,而使一个未曾学而能学的心灵,对这些问题有所了解,并且——这在我们看来是唯一重要的——对这些问题作独立的思考,或许是教育使命里最艰巨的一项工作。但是,这项使命有无达成,并非取决于学生人数之多寡。再回到我们的主题上,教学这种艺术涉及个人的天赋,并且绝非与学者研究学问的能力相吻合。与法国相对比,德国在学术上并没有一群“不死之士”[2]的制度。依照德国的传统,大学应同时肩负研究与教学两种责任。至于一个人是否同时兼备这两种能力,完全得靠运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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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学术生涯外缘条件的总结] 因此,学术生涯乃是一场疯狂的冒险。当年轻学者要我对他们进大学教书做些建议时,我几乎没办法负起鼓励之责。如果他是犹太人,我们自然可以说:“放弃一切希望。”[3]但是对其他的人,无论基于感情或良心,我们都必须问这样一个问题:你真的相信,你能够年复一年看着平庸之辈一个接一个爬到你的前面,而既不怨怼亦无创痛吗?自然,我们得到的回答总是:“当然,我活着只是为了我的‘志业’。”然而,我发现只有少数人能够忍受这种情形,而不觉得这对他们的内在生命是一种伤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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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学者这行的外在条件,所必须说明的,也就是这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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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私讲师”是德语国家的大学教职中最低的一级;私讲师没有大学所发的薪水,而是直接向听课的学生收费以取得收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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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不死之士”(die Unsterblichen)指法兰西学院(Académie française)的四十名院士。所谓“不死”,是指院士死亡之后,随即递补新院士,永远维持四十人在位。院士所从事的唯一工作,便是有保障的终身研究工作。——日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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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但丁《神曲》之《地狱篇》第三章;在《神曲》中,进入地狱的门上写着这句话:“进入这里的人,放弃一切希望。”参见本书《韦伯的政治关怀》p.52注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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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术与政治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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