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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术与政治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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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理知化的主要意义] 学术的进步,是人类理知化(Intellektualisierung)过程的一个部分,并且是最重要的一个部分。此一过程已持续数千年之久,可是到了今天,流行的风气却是用极其否定的态度来看待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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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由学术(Wissenschaft)和以学术为依据的技术所孕育的理知主义的合理化(Rationalisierung)趋势,让我们先来澄清一下其现实含义。它是不是表示,今天在座的每一个人,对于自身的生存状况,都比一个美洲印第安人或一个霍屯督人(Hottentot)[1]知道得更为清楚?这几乎是不可能的。我们搭乘电车,对车子为什么会前进一无所知,除非你是专业机械师;而且我们没有必要知道。我们只要知道电车行驶有一定规则可循,据以调整我们的行为,那就够了。至于这样一个会走的机器是怎样制造的,我们并不知道。相形之下,未开化的野人对他的工具的了解是我们比不上的。今天我们在花钱的时候,对于为什么用钱可以买到东西,并且买的东西有时多、有时少这个问题,我敢打赌,如果听众中有学政治经济学的同事,大概每一位都会提出不同的答案。可是野人知道,为了得到每天的食物,他必须做些什么事,什么制度会帮助他达到这个目的。因此,理知化与合理化的增加,并不意味着人对他的生存状况有更多一般性的了解。它只表示,我们知道或者说相信,任何时候,只要我们想了解,我们就能够了解;我们知道或者说相信,在原则上,并没有任何神秘、不可测知的力量在发挥作用;我们知道或者说相信,在原则上,通过计算(Berechnen),我们可以支配(beherrschen)万物。但这一切所指唯一:世界的除魅(Entzauberung der Welt)[2]。我们再也不必像相信有神灵存在的野人那样,以魔法支配神灵或向神灵祈求。取而代之的,是技术性的方法与计算。这就是理知化这回事的主要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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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进步与死亡的意义] 那么,这个在西方文化中已持续数千年之久的除魅过程,以及以知识作为环结与动力的“进步”,在纯粹应用与技术层面之外,是否还带有任何其他意义?诸位在托尔斯泰(Leo Tolstoy)的作品里,可以看到这个问题以最原本的形式提了出来。他提出这个问题的方式很独特。他整个思考,环绕在“死亡是不是一件有意义的事”这个主题上逐渐发展。他的回答是:对于文明人来说,死亡没有意义。死亡对于文明人来说没有意义,因为文明人的个人生命是置放在无限的“进步”当中;依照这种生命本身的内在意义来说,这样的生命永远不会走到尽头。因为对那些身处进步过程中的人来说,前面永远有下一步待走;任何人在死亡之时,都没有抵达巅峰,因为巅峰是在无限之中。亚伯拉罕(Abraham)[3]或古代的农民“年高而享尽了生命”[4],因为他是站在生命的有机循环过程中;因为就生命的本质而言,他在生命的黄昏已经获得了他的生命所能给他的一切;因为他眼中再也没有他会想要去解开的疑惑;因此,他可以说,这一生已经活“够”了。反观文明人,处在一个不断通过思想、知识与问题而更形丰富的文明之中,很可能“对生命倦怠”,而非享尽了生命。他只能捕捉到精神之生命不断新推出的事物中微乎其微的一部分,而他所能掌握的,却又只属一时而非终极。在这种情况下,死亡在他眼中,乃成为一桩没有意义的事件。既然死亡没有意义,文明生命本身也就不再带有任何意义;因为死亡之所以缺乏意义,正是肇因于生命之不具意义的“进步性”。在托尔斯泰后期小说中,此一论点随处可见,形成他艺术的基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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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学问的价值——问题的提出] 我们应该如何来面对这个问题?在技术层面以外,“进步”本身是否尚有什么可以明认的意义,因于这种意义,对“进步”的服务,遂可成为一桩有意义的志业?这个问题是一定要提出的;但这已不单单是奉学问为志业的问题,亦即不单纯是学问作为一种志业,对于献身于它的人有什么意义的问题。现在我们问的问题是,在人的整体生命中,学问的使命是什么以及它的价值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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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前人对这个问题的看法] 关于这点,过去与现代,呈现相当大的对比。让我们回想一下柏拉图《理想国》第七卷开头那个精彩的意象:一群人被铁链锁在山洞里,面向石墙,光的源头就在他们身后,他们却看不见。他们只关心光射在石墙上所显现的影像,并努力揣想它们彼此之间的关系。终于,其中一人成功地粉碎了他的桎梏,转过身去,看见了太阳。目眩神摇之下,他四处摸索,结结巴巴地把所看到的讲出来。别人都说他疯了。渐渐地,他习惯了用眼睛去注视这道光源,然后,他的使命是回到洞穴的囚犯中,引领他们走向光明。这个人是哲学家,而太阳代表学问的真理。唯有在这真理之中,我们才不以幻觉与影像为足,而是追求到真实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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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概念的发现之意义] 但是,时至今日,谁还对学问抱着这样的态度?现在年轻人的想法,刚好与此相反:在他们眼里,学问所做的思想建构,乃是一个由人为的抽离所构成的渺冥世界;这些人为的抽离,伸出瘦骨嶙峋的双手,试图抓住现实生命的元漓之气,却总是惘然。其实,在生命里面,在柏拉图指为洞穴墙上的影像的舞动之间,正是有道地的真实在搏动;舍此之外,一切都完全是生命的衍生物,是没有生命的幽灵。这种转变是怎么发生的呢?在《理想国》中,柏拉图挟热情而发的勃勃意兴,终极言之,必须归诸一件事:在当时,概念(Begriff)——一切学问性的知识最重要的工具之一——的意义,头一次被有意识地发现了。苏格拉底(Socrates)发现了概念的重要性;不过苏格拉底并不是这世界上唯一有此创见的人。在印度,诸君也可以找到和亚里士多德(Aristotle)逻辑十分相近的一套逻辑的开端。但在希腊地区以外,没有人像苏格拉底这样意识到概念的重要意义。他首先利用此一便利的工具,对人一步一步地施加逻辑上的压力,迫使对方必须承认:或者自己一无所知,或则概念便是唯一的真理,并且是永恒的真理,永远不会像盲目人类的活动那般消散于空无。在苏格拉底的弟子眼前展现的,正是这项强烈的经验。由这些,似乎可以得出一个结论:只要发现美、善,或者例如勇气、灵魂,或任何事物的正确概念,就等于把握到这件事物的真实存在。而这种知识,似乎又使人得以知道并教导人在世上应如何正当行事,最主要的,作为城邦的公民应该如何正确行事。对于心中思考彻头彻尾以政治为依归的希腊人来说,这个问题就是一切。人努力从事学问,便是为了这个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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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理性实验的兴起] 在上述希腊心灵所发现的概念之侧,是学术工作的第二项伟大工具:理性实验(rationale Experiment);这是文艺复兴时代的产物。借着理性实验方克获得可以稳当控制的经验;如果没有它,现代经验科学便不可能成立。当然,在这之前,人们已经开始做实验;举例而言,在印度,为改良瑜珈禁欲技巧,曾进行生理实验;在古希腊时期,为了战争技术的目的,曾进行数学性质的实验;在中古时期,目的则是为了开矿。但把实验提升成为研究本身的原则,则是文艺复兴的成就。这项发展的先驱,当推艺术领域的伟大创新者:达·芬奇(Leonardo da Vinci)及与他相当之人,特别是十六世纪用试验钢琴在音乐中进行实验的人,更具代表性。通过这些人,实验传入学问的领域;伽利略曾在这方面发挥最大的影响,而通过培根(Francis Bacon),实验开始进入理论的领域。接着,在欧洲大陆的大学里,若干精密学科也陆续采用实验方法,起初特别是意大利及荷兰的诸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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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近代人对这个问题的看法] 对这些踏在近代之门槛上的人,学术代表什么意义?在达·芬奇这类艺术实验者与那些音乐创新者看来,学术是通往真实艺术的道路;而对他们来说,所谓到真实艺术,意思就是到达真实的自然。艺术当被提升到学问的地位;这意思主要是说,艺术家应该跻身于大学者(Doktor)的地位,无论在社会方面言之,抑就其个人生命的意义言之。例如达·芬奇的《论绘画》,就是本着这样一种抱负而写成的。但今天的情形又如何呢?“学术为通往自然之路”这句话,听在年轻人耳朵里,不啻亵渎神圣。现在年轻人的论调刚好与此相反:我们要从学术的理知主义中解放出来,以回复人的自然本性,由此回归大自然。学术是通往艺术的道路?算了。这句话连批评都可以免了。——但是,在精密自然科学兴起的时代,人们对学问有更高的期望。如果你们记得斯瓦默丹(Jan Swammerdam)所说的“我借解剖跳蚤,向你们证明神的旨意”,你们就知道在新教(Protestantism)与清教(Puritanism)的(间接)影响之下,学术工作者眼中自己的任务乃是:指出通往神的道路。当时人们已经无法从哲学家及他们的概念和演绎中找到这条路——当时整个敬虔神学(pietistische Theologie)[5],特别是斯彭内尔(Philipp Jakob Spener),都知道不能循中世纪所走的道路去寻找神。上帝隐藏了起来,他的道路不是我们的道路,他的意念不是我们的意念。[6]不过,通过精密自然科学,人既然可以有形地把握他的作品,人就希望找出他对世界的旨意的蛛丝马迹。然而今天情形又如何?除了几个老儿童——在自然科学界,还真有这种人——谁还相信天文学、生物学、物理学或化学上的知识,能在世界的意义这个问题上对我们有所启发?谁还相信自然科学能够指点迷津,告诉我们要循哪一条路才能找到它的踪迹?其实,照这些自然科学的倾向,一旦它们真要涉及这些问题,那么有所谓世界的“意义”存在这个信念,将会被它们从根铲除。总而言之,学问引导我们“走向神”?学问这种明确非宗教的力量?学问是一种非宗教的力量,今天已没有人会在心底怀疑,即使有人尚不肯对自己承认。与神合一的生命,有一个基本前提,就是要从学问的理性主义与理知主义解脱出来。这种盼望,或是其他意义相类的希望,已成为德国具有宗教倾向或渴望获得宗教经验的年轻一代不时可闻的主要口号之一。他们追求的尚不只是宗教经验,并且是经验本身。唯一令人奇怪的,是他们所走的途径:到目前为止,非理性的领域,乃是理知主义唯一尚未触及的领域,然而现在却被提升到意识层面,并置于放大镜下仔细检视。以近代理知主义形态出现的非理性浪漫主义,其实就是这样产生的。不过,取这种途径以求摆脱理知主义,最后得到的结果,很可能与当初心目中的目标背道而驰——最后,还有人要以一种天真的乐观,歌颂科学——也就是以科学为基础的支配生活的技术——是到达幸福之路;经过尼采对那些“发现了幸福”的“终极的人”[7]加以毁灭性的批判之后,我对此完全不用费词了。除了某些在大学里教书或坐在编辑台上的老儿童,还有谁相信这一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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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南非土著人种之一,原居于好望角附近,现已几乎灭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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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据Gerth与Mills的说法,韦伯自席勒(Friedrich Schiller)取得“世界的除魅”(日译本作“解除魔咒”)一词;见H. H. Gerth & C. Wright Mills, trans.and eds., From Max Weber : Essays in Sociology(New York, 1946) . p.51。但是Gerth与Mills没有告诉我们席勒在何处用过此词,我们也没有机会从席勒的作品中找到此词的出处。不过,根据英国一位研究黑格尔的学者的说法,席勒的诗《希腊众神》(Die Götter Griechenlands)充分地表达了此一观念,见Raymond Plant, Hegel: An Introduction, 2nd ed.(Oxford, 1983) . pp.37—38。唯席勒此诗中只有die entgotterte Natur(除去了神的自然),并无“除魅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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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亚伯拉罕是以色列民族的始祖,生于公元前两千年左右,以游牧为生,据说享寿一百七十五岁。——日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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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年高而享尽了生命”,是《旧约》中常见的字眼,见《创世记》25章8节、25章17节、35章29节,及《约伯记》42章1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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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敬虔派是近代神学中由路德派衍生出来的一个重要流派,强调信者内心经验中的“绝对依赖感”,反对制度化、形式化及理论化,推崇基督徒个人的性灵与实践方面的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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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上帝隐藏了起来”句,见《以赛亚书》45章15节;“道路”与“意念”句,则见《以赛亚书》55章8节:“我的意念不是你们的意念,你们的道路不是我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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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见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Also Sprach Zarathustra)第一部分序言的第五节。照尼采的描述,“终极的人”是最鄙陋可厌的人,和“超人”成对比,是近代欧洲中产阶级庸俗、安逸、自大性格的写照:“他们一边眨眼,一边喊着:我们已发现幸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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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术与政治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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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学问的价值作为学术工作的预设] 让我们回到本题。当“通往真实存在之路”“通往真实艺术之路”“通往真实自然之路”“通往真实上帝之路”“通往真实幸福之路”种种古老幻象均被扫空之后,在〔今天〕这种种心态状况下,学术作为一种志业的意义安在?托尔斯泰曾就这个问题,提出一个最简单的答案:“学问没有意义,因为对于我们所关心的唯一重要问题:‘我们该做什么,我们该如何生活?’它没有提供答案。”学问对这些问题没有提供答案,已是不争的事实。尚待讨论的问题只在于,在什么意义之下,学问“没有”答案,以及对一个问题问得正确的人,学问能否提供一些帮助——今天,人们往往习于把“学术没有预设”挂在嘴边。真有这么一回事吗?这得看个人如何了解“没有预设的学术”。所有的学术工作,皆预设逻辑与方法论的规则为妥当:这些是人在世界上定位的一般性基础,而至少就我们的特定问题而言,这些预设最不构成问题。不过,学问进一步预设:学术工作得出的成果,有其重要性,亦即“有知道的价值”。显而易见,我们所有的问题都包含在这里;因为这项预设无法用学术方法证明。这个预设,只能根据它的终极意义来诠释(deuten),而这种终极意义,个人只能根据自己对生命所抱持的终极立场,加以接受或拒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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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价值预设与各类学科的关系] 学术工作与其预设之间的关系,随学科结构的差异而有极为不同的形态。自然科学,如物理、化学或天文学预设:在学术研究所能达到的范围以内,把握宇宙现象的最高法则,是一件值得花心力去做的事。它们把此一预设当成是不证自明之理,不仅因为我们用这种知识可以得到技术性的成果,而且,如果这类知识的追求是一项“志业”,它本身即是有价值的。但是,此一预设本身,绝对无法加以证明。至于要证明这些科学所描绘的世界有存在的价值,也就是说它有“意义”,或是生活在这样一个世界里有其意义,就更不可能了。自然科学不寻求这类问题的答案。其次,让我们来看看一门从科学观点来说高度发达的实用技艺,即现代医学。医疗工作一般性的“预设”,用平常的话来说,在于尽忠职守,也就是把生命本身维系住,并尽一切可能减少痛苦这回事。不过,这句话很有问题。医疗人员必须尽力维系患了不治之症的病人的生命,即使病人恳求让他离开人世,即使家属认为病人的生命对他们来说已失去价值,同时也无力负担维持他这没有价值的生命所需的费用,因而同意让他解脱痛苦。也许这是一个凄惨的精神病患者,他的亲人,不管承认与否,都希望,也必然希望他早点死掉。可是唯有医学的预设,加上刑法的规定,阻止医生放弃对这种病人的治疗。这个病人的生命值得活吗?在什么情况下有活的价值?医学不问这些问题。所有自然科学提供的答案,都是回答一个问题:如果我们希望在技术层面支配生活,我们应该怎么做。至于我们是否应该以及是否真的希望在技术层面支配生活和这样做有无终极意义,自然科学或是完全略而不提,或是依照它们本身的目标来预设答案。再以艺术学为例。艺术学认定世上有艺术品这种东西的存在。它要知道艺术品是在哪些情况下产生的。但是它不问艺术的领域是否竟是属于魔性的至尊至美存身的领域,竟是一个属于此世的领域,因而其本质竟是反上帝的,它贵族式的最悲情竟与人类博爱的精神背道而驰。在这个意义上,艺术学不问是否应该有艺术品存在。再看法理学:法学的思考,部分受到具有必然性的逻辑一般原则(Schemata)的限制,部分受到约定俗成的一般原则的限制;法律思想的规则被认为是妥当的,也就是当某些法律规则以及它们的某些解释方法被承认具有拘束力量时,即由法理学来加以确立。对于是否应该有法律,以及人们是否应该只设定这些规则,法理学是不闻不问的。它只能指出,如果我们希望得到某种结果,那么根据我们法律思想的规范,这条法律条文是获得该结果最适宜的方法。再来,我们看看历史性的文化学科(historischen Kulturwissenschaften)。这些学科教我们如何从其起源的条件上,了解政治、艺术、文学与社会等方面的文化现象。但是它们本身,对于这些文化现象在过去或在今天有无存在的价值,并没有答案,它们也不会告诉我们,是不是值得费工夫去认识这些文化现象。它们只预设:通过这个了解的过程,参与“文明人”的共同体,是有价值的(Interesse)。可是它们提不出任何“科学”性的证明,证明实情确实如此。同时,它们做此预设,绝不证明此乃理所当然。事实上,这根本就不是自明之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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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政治不属于课堂] 现在,我们回到离我最近的学科:社会学、历史学、国民经济学、政治学与目的在于诠释上述学科的各种文化哲学。有人说,在大学讲堂中,政治没有立足之地;我同意这种说法。在学生这方面,政治不属于讲堂。举个例子来说,倘若反战学生在我以前柏林大学的同事舍弗尔(Dietrich Schäfer)的课堂上,围住他的讲台,大声叫嚣,一如传闻中主战学生对佛斯特(Friedrich Wilhelm Förster)教授的行径,我会同样感到遗憾,虽然佛斯特教授的看法,在许多方面,与我有莫大的距离。然而,在教员这方面,政治一样不属于课堂。如果老师对政治的关心,是基于一种学术上的兴趣,就尤其不该在课堂上谈政治。因为在现实政治中采取某种立场是一回事,而对政治结构与政党立场进行学术分析则是另一回事。当一个人在公众集会上谈民主,大可不必隐瞒自己的立场;甚至我们可以说,站好清楚明确的立场,是他无可逃避的责任。在这类集会上,人们所用的语言,并非科学分析的工具,而是一种政治诉求,为的是争取他人的支持。它们不是犁头,锄松静观思想的泥土,而是对付敌人的利剑,是武器。但在讲课时,或是在课堂里,用这种方式使用语言,却是一项卑鄙的行为。举例来说,如果主题是“民主”,你可以讨论民主的各种形式,分析民主运作的方式,比较不同形式的民主对生活状态的影响,然后你将民主形式与非民主政治秩序的形式对照来看,努力让听者进入一个能够找到出发点的状况,以便他可以根据他自己的终极理想,确定自己的立场。真正的教师会注意,不要在讲台上,把某一种立场灌输给学生,无论其方式为明讲或暗示。因为以“让事实自己说话”的方式,把政治立场灌输给学生,是最欺骗性的做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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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为什么政治不属于课堂] 为什么我们的确应该避免做这种事?我先声明,有许多深受敬重的同侪认为,这种自我抑制,不可能彻底办到;即使能够做到,避免表示立场也不过是个人口味的问题。是的,我们不能以科学方法证明大学教授的职责是什么。我们只能要求教授们具有智识上的诚直去看清楚:事实的确定、数学或逻辑上的关系的确定,或文化理想之内在结构的确定是一回事;回答有关文化的价值及其具体内容,以及人在文化共同体与政治团体中应如何行动的问题,是另一回事。这两种问题,是完全不同性质的问题。如果现在有教授问我,为什么他不能在课堂上讨论第二类问题,我的回答是:先知与群众鼓动者,都不属于教室的讲台。对先知和群众鼓动者,我们要说:“到大街上去,把你的话公开向群众说”,也就是在他人可以批评你的情况下讲话。在课堂里,教授座前的听众必须保持缄默,教授侃侃讲课。学生为了前途必须上课,在课堂上也并没有教授来向教授提出批评。如果有教授利用这种局面,用自己个人的政治见解来影响学生,而不是利用这种环境,本着自己的职责,让听课的人从自己的知识和学术经验中得益,我认为是不负责任的。当然,教师个人很可能无法完全排除个人主观的政治倾向;在这种情况下,他将受到良心最严厉的谴责。但这种过失,绝对不能证明什么。别的错误一样可能发生,譬如在陈述某项事实时犯了错误,但这并不证明,追求真理的职责因此便有理由松懈。我的批评,也是基于学术本身利益的考虑。我可以举出我们的历史学家的著作来证明,无论何时,一旦学者引进个人的价值判断,对于事实的完整了解,即不复存在。但这已超出今晚的主题,需要长篇的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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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学术求于信徒者——一个例子] 在此,我只想问一个问题:在一门研究教会与国家各种形式的课上,或者一门宗教史的课上,要如何让一位虔诚的天主教徒和一位共济会会员(Freimaurer)[1],对这些问题有同样的价值观(Wertung)?这是绝对不可能的。然而学院教员必须希望并且要求自己,让两个人都能从他的知识与方法中得益。诸位会理直气壮地指出,那位虔诚的天主教徒,永远不会接受一个不带天主教教义预设的教师有关基督教兴起的历史因素的看法。确实!但是,差别是在这里:在排斥了宗教的拘束这个意义下“不带预设”的学术,事实上既不理会“奇迹”,也不承认有“启示”。如果承认,就是不忠于自己的“预设”。但教徒则相信有奇迹和启示。“不带预设”的学术所要求于信徒者,是要信徒起码——但也不多于此——承认,如果基督教的兴起过程,不需要借助于什么超自然力量的介入即能得到说明,同时从经验性的说明的角度来看,这种超自然力量的介入,作为因果性的因素又是必须排除的,这种情况下,这个过程,便应该照学术所要求的方式来说明。信徒可以这样做,而又没有不忠于他的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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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 “令人不快”的事实] 那么难道学术的成果,对于一个不在意事实本身如何,而只关心实践立场的人,就毫无意义了吗?大概未必见得。首先我们举出一点。一个人如果是一位发挥了作用的教师,他首要的职责,是去教他的学生承认尴尬(unbequeme)的事实,我是指那些相对于个人党派意见而言,令人不快的事实。每种意见,包括我个人的意见在内,都会面对一些令人极端尴尬的事实。我相信,如果一位教师迫使学生习惯这类事情,他达成的,不只是属于知性方面的贡献。我会不虞夸张之讥,用“道德成就”来形容它,虽然对一件如此理所当然的事,这四个字或许确实太过严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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