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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异化的诞生:社会加速批判理论大纲 九、加速与新的集权主义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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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一节,我想指出,事实上社会加速已经变成一种现代社会的集权主义式的力量,因此就像所有其他的集权主义一样,这种力量必须用批判的态度来看待。当然,我这里所说的“集权主义式的”不是意指政治上的独裁或是某种政治团体。而是说,在晚期现代社会当中,集权主义式的力量基于一种抽象的原则之上,这种原则适用于所有人。我之所以将这种力量称作集权主义式的,是因为:(a)它对主体的意志与行动施加了压力;(b)它无可挣脱,所有主体都会受其影响;(c)它无处不在,亦即它的影响不局限在社会生活当中某个或某些领域,而是社会生活的所有面向;(d)人们很难或几乎不可能去批评或反抗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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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我们之所以会说它是“集权主义式的”体制,是因为它让主体因为胸中充满恐惧与压力,而在半夜惊醒过来,而且是因为预见了死亡而吓得魂飞魄散、冷汗直流。然而我们可以确定,让人在半夜如此惊醒过来的,却多是在所谓的自由、先进的西方社会,而不是比方说在萨达姆统治下的伊拉克。即便是残酷的政治独裁,也几乎从未完全满足(b)、(c)和(d)。对于政治独裁,人们总是有可能抵御、反抗,或至少可以躲避,甚至也可以逃离秘密特工的监视与控制。至少政治独裁无法控制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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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社会加速就不一样了。如我前文试图指出的,日常生活当中所有舞台很难不受到由速度所控制的转变的影响。社会加速的进展改变了我们社会的时空体制,可以说无所不在、囊括了一切。它让我们不断害怕会在竞争中输掉,害怕无法维持步调,害怕我们所有的(不断增长的)要求无法得到满足,害怕一喘口气就会被排挤出比赛之外;然后它通过让我们如此害怕而对我们施加压力。或是,反过来也一样,一旦失业或生病,人们就会开始恐惧无法赶上已经在竞争行列当中的人们了,因为失业和生病的人已经落在后面了。如果已经做好准备或是在竞争一开始就已经有优势的人也同样要尽可能快速领先,以及要用尽全力来维持排名,那么对于那些起步时就已经吃亏,又不积极追上的人来说,状况就更糟了。这群吃亏又没优势的人甚至变成一种被称作“朝不保夕族”(precariat)的新社会群体,被认为没救了而被社会排除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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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我的批判理论的核心要点是,这些控制很难被承认或视作是由社会所建构的。这并不真的是正式的规范或规则,而且这也不会出现在政治辩论当中,所以原则上也很难抵制,或是反抗与违背。人们依然觉得时间一视同仁,是自然给定的。如果觉得没时间了,也仅是抱怨自己的时间管理不好。时间基本上都处于政治讨论的范围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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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我在本书第三章将会初步建立一个社会加速批判理论,提出一套意识形态批判,探讨现代社会的自我理解的伦理面向与时间面向(第十二节)。不过在第十一节,我会先来进行社会加速的功能论批判。我将会指出,晚期现代社会令人窒息的互动速度,会压倒一切规范,危害、削弱现代社会当中的自我再生产的能力。在第十三节我会指出,在伦理方面与政治方面的“现代性的计划”与自启蒙时代以来承诺要让人们追求自我实现的诺言,以及社会加速的(现代化)过程之间,有一种辩证的关系。因此,世界的变动程度对追求“现代性的计划”来说是必不可少的,但同时晚期现代的速度却又会危害“现代性的计划”。在全书最后,我会提出一个新版的批判理论,尝试重建异化概念,以及与异化相对立的“有共鸣的”世界的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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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关于批判理论传统,及其基础原则的更仔细的重构,参阅Gertenbach/Rosa, 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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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异化的诞生:社会加速批判理论大纲 第三章 社会加速批判理论大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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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时间情境批判的三种形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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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社会的时间情境分析作为社会批判基础的构想基础在于,时间是社会生活当中无所不在的要素。事实上,所有的社会制度、社会结构和社会互动,都具有过程的特质,是通过时间加以整合起来的。时间并非只是一个特殊的社会领域,而是所有社会领域的核心构成要素。所以,以时间作为分析社会的切入点,是一个分析的“诀窍”,它可以为分析与批判不同的社会行动领域提供一个稳定且一贯的焦点。不过,就像在前文中可以看到的,社会加速概念并不只局限于时间范畴,因为基础性的加速过程除了推动社会在时间层次上的演化之外,也会在社会关系与社会的物质关系当中带来改变[如果我们用卢曼的著名区分的话,可以将社会区分为时间面向、社会面向、事物或物质面向(Luhmann, 1984: 127)]。在我看来,社会加速是现代化的核心过程,所以现代社会批判必须首先而且要格外关注社会加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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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来说,社会批判有两种或三种基本形式。首先,有很多对社会制度和社会实践的功能批判。比如,晚期的马克思和他的诸多后继者,认为资本主义具有内在的矛盾,必然会造成难以克服的社会危机,早晚会导致社会再生产关系的崩溃。简单来说,功能批判的核心是预言社会系统(或社会实践)最终会失败、无法运作。这跟第二种批判形式,亦即社会的规范批判截然不同。当然,功能批判和规范批判是可以结合起来的,但就分析而言,这两者显然必须区分开来。规范批判认为社会结构或社会分配,根据规范和价值来看,是不好或不公正的。当然,规范和价值必须要先定义并论证何谓好和公正。实际上,规范批判有两种版本。一种可以称作是“道德的”,另一种是“伦理的”。道德批判基本上建立在公正概念之上,因此其论点通常认为既有的社会制度让财货、权利、身份和/或权益出现了不公正(比如不公平)的分配。此处的焦点一般是社会关系,亦即团体或个体彼此之间的相对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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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反的,伦理批判的基础概念是美好的或成功的生活(或是反过来说,分析美好的或成功的生活的实现条件如何被阻碍了,比如分析社会异化的状态)。这个时候,重点就不在于公不公正,而是关于幸福的可能性。人们一般采取的批判形式是明确指出导致人们无法实现美好生活的结构或实践模式是什么,而且这种结构或实践模式可能会让所有社会成员遭遇到某些异化。当然,对于伦理批判来说,定义出普遍能被接受的,或是对于被批判的社会来说是可以论证的规范、价值,或是定义何谓美好的生活,本身就是一件难事。道德批判的当代版本(比如大多数的自由主义路径,但也包括商谈伦理学传统)常会尝试构想出一个“普世的”公正观念,作为他们的出发点;而伦理批判[比如像泰勒或麦金泰尔(Alasdair MacIntyre)等社群主义者所提出的]倾向于采用美好生活的概念当作他们的规范基础,认为美好生活的概念已经被吸收进现代论述和实践当中,因此特别属于特殊的时代和社会。这是因为现代社会哲学已经不再相信某些概念,比如不相信可以确认出人类不变的“本质”或“天性”。但无论如何,规范批判必须清楚地论证他们的规范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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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我会尝试展现社会加速批判理论如何能够整合这三种社会批判的形式,并进一步扩展批判理论较早版本的传统。其中,由马克思所提出的对资本主义社会固有、无法克服的(经典)悖论的功能批判,以及对于根本的分配不公正的道德批判,和对异化生活与虚假意识的伦理批判,三者会结合在一起;这种结合最初在早期马克思的工作当中就已经可以看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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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我要来探讨由过程的去同步化所导致的功能病状分析。其次,我会进一步讲述不可见的时间规范的规范(和意识形态)批判。最后,我会从时间方面来重构异化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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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异化的诞生:社会加速批判理论大纲 十一、功能批判:去同步化的病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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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我们经常听到有学者声称,在现代社会当中,“所有的过程”或多或少都倾向于社会加速,或倾向于提升速度(例如Gleick, 1999),但这显然不符合实际情况。就如同我们在第三节看到的,很多事物若不是完全没有提升速度(比如自然或基因的变化过程),不然就是称不上增加速度,甚至是减速,而且这些有时候很明显是动态化的后果。此外,即便是关于速度提升的现象,即便仔细来看是非常急速,但是这些现象的加速能力的大小也有不同的程度。而这必然会造成诸多制度、过程和实践之间的界限的摩擦与张力。只要有两个过程相互交织起来,也就是说只要他们同步化了,那么当其中一个提升了速度时,另一个就会感到有压力了。除非另一个的速度也提升起来,不然就只会干扰对方或扯对方后腿。以火车时刻表为例,一个人乘火车从汉堡到哥本哈根花3个小时,然后换搭另一班火车花30分钟再到丹麦的一个小镇。现在,如果从汉堡到哥本哈根的班车提高速度,提早20分钟抵达哥本哈根,那么该乘客若不是多了20分钟可以等待换乘车,但会感觉到浪费这20分钟的时间,不然就是换乘车必须配合提早到的班车,但行程就会非常匆忙。类似的,如果有人非常匆忙想在书报摊赶紧买份报纸,但老板却因为想享受缓慢的生活步调而刚好擅离书报摊,这时这位顾客就会体验到一种去同步化的互动:一个人害怕延迟与不必要的减速,但另一个人却害怕急急忙忙与不必要的时间压力,诸如此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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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用更系统一点的说法来说的话,就是去同步化产生自“社会世界”与“外在于社会的世界”之间,但也存在于社会领域当中不同的速度模式之间。关于前者,瑞贺斯(Fritz Reheis)很久以前曾提过,社会速度的提升让我们周遭的自然的时间框架超载了(Reheis, 1996)。我们消耗石油和自然耕地等资源,消耗的步调远远快于这些资源再生产的速率。我们倾倒有毒废弃物,倾倒丢弃的速度也远远高于大自然能够分解毒物的速度。基本上,全球变暖本身就是由社会造成的物理加速过程的后果。我们不断消耗由石油与天然气所生产出来的能量,而且消耗量不断提升,由此制造了大量的二氧化碳,形成了温室效应,加热了大气分子,进而加速了大气分子的运动,而全球变暖就是大气分子急速运动的原因与结果。另一方面,人类身心也因为社会过快的步调而超载了。像埃伦博格(Ehrenberg, 2008)和拜尔(Baier, 2000)都提到,抑郁症和过劳情况越来越常见、越来越引人注意,而这就是由现代社会当中时间超载或压力层次不断提升所造成的后果。的确,有抑郁症的人,时常也会在他们的时间感知上体验到剧烈的变化。动态的或躁进的时间,会让他们落入时间泥沼当中动弹不得。任何过去、现在、未来之间的有意义的连接,都致命地断裂开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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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对于人类适应能力极限的假设,人们必须非常谨慎地看待。事实上,早在火车刚发明的时代,医生和医学家都相信并提出证据认为,当人们处于时速25—30公里的火车当中时,人类的身体和头脑必然会遭到严重的损伤。最明显的证据就是当乘客在这种速度下从火车内向窗外看时,会感到很不舒服。的确,很多人今天在以时速25—30公里的速度行驶的车子当中,会感到很不舒服——不过,不舒服是因为心里觉得太慢、太浪费时间了。我们已经学到了“全景观看”的技巧,也就是在高速行驶当中我们不会盯着离我们最近的路旁,而是朝远处看,而这也因此让我们可以享受高速旅行的乐趣(Schivelbusch, 2000)。同样的,近来的研究发现,今天的年轻人已经发展出老一辈人的脑袋所不具有的多任务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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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社会学的角度来看,如果我们把视角放在社会的层面上,这会更有趣。这里,无可否认的是,不同的社会领域会加速至不同的程度。经济转变、科学发现、科技发明的速度,在过去几十年来都快速提升了。但是政府决策的速度并没有提升,文化再生产的步调,亦即象征知识的世代交替速度,也许也是有限的。现代西方社会的中心观念还是认为,政治决定了社会步调和文化发展步调。如果我们基本上想要一个民主社会,就意味着政治管制了科学、科技、经济的运作的框架和概略的方向。但是,这必须假定一个特殊的“在时间当中的政治”。其意思是,这必须假定政治决策和社会演化是同步的,或至少可以是同步的。然而如我在其他地方已论证过的,民主是一个需要耗费时间的过程(Rosa, 2005b)。民主就是需要时间来组织公众、达到共识、评估商谈决策。而且也需要花时间来执行决策,特别是在非集权主义社会当中,更必须依法执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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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在晚期现代情境当中,这些过程都还需要更多时间,因为晚期现代的社会更加多元,也更缺乏传统习惯。如果社会团体变得更异质且更动态,而且如果背景条件又以很高的步调来转变,那么形成民意的过程会需要更久的时间。如果背景条件较不稳固,计划和计算就必须耗费更多时间。如果社会变迁、文化变迁、经济变迁的加速过程是一样的,那么民主的民意形塑和决策就会被减慢下来,而且最终会导致政治和社会经济生活演化之间的去同步化。因此,今天人们不再认为政治会决定社会变迁与演化。相反的,“进步的”政策(如果这种说法在今天还有意义的话)的特征,就是希望在时间上“驾驭”政治意志、科技与经济的进程和发展,然后在某种程度上通过政治手段(比如通过贸易交易税等手段)来控制速度,以及稳定或抵抗社会变迁的趋势。相较起来,自由“保守主义”今天会想降低政治控制,以提高社会经济过程和科技过程的速度。从进步政策与保守政策之间完全相反的内容来看,我们可以清楚发现社会的政治领域和科技经济领域之间深刻的去同步化。因此,政治操控在早期现代和古典现代是推动社会变迁的工具,但在晚期现代却成为了社会加速的障碍。这样的后果是,2000年前后十年间,新自由主义政治开始以加速社会(特别是资本流动方面)为目标,希望能降低,甚至完全根除政治的操控。去管制化、私有化,以及法治化,都是根除政治的操控的指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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