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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乡记:我们眼中的流动中国 回乡纪程:已是他者的乡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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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雪峰 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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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乡就是从一个陌生人社会回到另一个陌生人社会,对很多人而言,故乡仿佛不再是童年时的故乡,已然成为异土。身居流动的中国,我们今天似乎需要重新发现故乡,发现乡土,以此慰藉我们内心深处的乡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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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们每天都被防盗门隔离在两个完全不同的情感世界时,乡土社会几乎每时每刻都在上演着各种各样的悲欢离合。或许,我们只有返身后遍尝其中的滋味,才会懂得,真正的乡愁是一种广阔而又无法割舍的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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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现代人寄托原始情感的符号,村落在我们的精神内核中一直挥不去、散不开。单薄的躯体或因故乡的意义和信念而坚实起来,然后看到平凡世界中饱含的希望及绽放的生命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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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乡记:我们眼中的流动中国 陈光林|故园,渐行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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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故乡行,夜深万家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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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故园无此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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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年那几天,往日寂静的村落变得喧闹起来,村落的天空蓦然多了几缕炊烟,故乡的颜色也从单调变得多彩。几日的喧嚣过后,炊烟散尽,村落又归于平静。人头攒动的村落人去街空,很多人踏上外出打工的征途,背后是父母凝望的眼神,还有爱人和孩子守望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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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村落里,一个很突出的感觉就是,时代变了,故乡也变了。我们从繁华喧闹的都市,回到生于斯、长于斯的村落;从工业社会的关系结构,走向农业社会的关系结构;从一个时间和空间脱离,走向另一个重构的时间和空间。猛然间发现,故乡已然变了模样,没有田园牧歌,没有柳暗花明,却多了几分机器的轰鸣声和一股浓浓的铜臭味!童年时代的美好场景只能在回忆里重现,见到儿时的同伴时,会拿出来回味一番。现在对故乡的认知,变得熟悉而又陌生,曾经的故乡,渐行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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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子求学,故乡从此只有冬夏,再无春秋。从出生到小学毕业,我在那座村庄里长大,因此村庄的景象常常徘徊在脑海中,那里有我只顾贪玩时父亲严厉的训斥声,有母亲喊我回家吃饭的吆喝声,有我和同伴们玩耍时天真烂漫的嬉笑声。这些声音总是在记忆里回荡,美好而温馨。小时候,天天盼望着自己快点儿长大,可是长大了,却又幻想着能回到童年。小学六年级毕业,还是十二岁的懵懂少年的我,背井离乡,去很远的镇上求学,每隔一个月回一次家。上高中和大学时,回家的次数更少,所以对家乡的记忆大多停留在童年和学生时代的寒暑假。每次寒暑假回家,村落中我所熟悉的地方就会少一点儿,那是我仅有的根和值得留恋的地方。当根逐渐淹没在汹涌而来的大潮中最终消失不见时,我才慢慢懂得什么是浓浓的乡愁。那方水土、乡亲的劳作和亲情正是我认识世界和深入生命记忆的源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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熟悉而又陌生的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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项城市,是豫东南的一个小县级市,因生产味精以及民国总统袁世凯的缘故而闻名。这座古老的城市还有着“中国建设工程防水之乡”的称号。因我们村所在的镇位于项城市的中部,又生产皮革,被称为“中原皮都”,也因此与莲花牌味精、建筑防水并称为项城市的三大支柱产业。这三大支柱产业是项城市的主要税收来源,也是项城市摆脱“贫困市”称号的重要推动力量,但也是三个污染非常严重的产业,常被《焦点访谈》提及。当时的家乡人不得不面临的一个抉择是要百万人民的生计,还是要环境。作为一个转型中的农业大县,没有山没有水,没有丰富的矿产资源,也没有秀丽的旅游资源可开发,只有一望无际的平原和辽阔的庄稼田,而摆在家乡人面前的是一个大大的“穷”字,所以只能发挥区域特色,以粮食为原料生产味精。按美国人类学家詹姆斯·C·斯科特的观点,生存伦理根植于农业社会的经济实践和社会交易中,在社会控制的资源范围内,要保证所有人都能得到起码的生存所需资源,在这一意义上的平等主义要求一切人都能生存,而不是一切人完全平等。因此评价一项制度是否公平的标准就是能否满足基本的生存需要,也就是现在社会所提倡的“以人为本”。家乡的情况是温饱解决了,却牺牲了环境。记得在县城上高中时,味精厂就在离我们学校两公里的地方,排出的酸性气体呛得人非常难受,鼻子酸酸的,直流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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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对大自然做了些什么,大自然也会以同样的手段回馈人类。随着国家对环境保护的不断重视,对污染企业加大治理力度,县里也关停了一些重污染企业,它们多是小型企业。镇上的很多皮革厂被强制关闭,然而,支撑全县经济的味精厂却岿然不动,但是被要求进行转型升级,并且要对排放物进行处理。此后一些制鞋厂、制药厂、服装厂随之而起,当然一些房地产开发商在政府的默许下搞城市扩张,也搞得轰轰烈烈。春节后,我去了几次市郊的城乡接合部,发现一栋栋高楼拔地而起,城市扩张来势汹汹。高楼映衬下的农村,犹如被大军压境,仿佛在机器轰鸣声中,会瞬间灰飞烟灭。让人欣慰的是,城里的空气不再刺鼻难闻,改善了很多,有了一种久违的清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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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村位于镇的最南边,与另一个乡镇交界,是一个离市区很远的小村子。那里离城市化似乎还很遥远。我们村属于一个自然村,沿着一条公路向东西方向展开,在村子的南边,是一条与另一个乡镇的界河,村子的北边全是农田。村民的房子整齐地分布在公路的两边,并且都有三米宽的胡同间隔,每个胡同里都有五六家村民,全村共有七十多户。村子虽小,但五脏俱全。村里有三家小型的超市,一个村级卫生院,还有唢呐队和花轿队。一个村子不仅是一个以土地为载体的自然体,也是一个经济生产单位。我们村保留了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的称呼——生产队。本村分为两个生产队,而生产队中有鲜明的宗族血亲关系。本族族人属于南队,也就是我这个门子里的人,多居住在村子的南边,全部为陈姓;另一个宗族的属于北队,是另一个门子里的人,多居住在村子的北边,多为陈姓,还有几家迁来的王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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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依然记得,以前在村子的东头,立有一块记载本村历史的石碑,上面写着:“清嘉庆年间,陈姓祖先由北方南迁于此。于公元1999年6月。”仔细算算,我们村有二百多年的历史。去年回家,我特意去找那块石碑,发现石碑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块记载修路捐款的功德碑。我还特意问了问石碑周边的几家住户,但他们也是常年在外打工,很少在家,不知道何时换的。从那以后,便再也找不到那块记载本村历史的石碑,或许,它已经被埋在尘土里,或者埋在那条水泥路下。但愿它有一个好的归处,不被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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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全村人有一个共同的祖先。全村陈姓人家的祖坟都位于村子南边靠河的地方,是一个三米多高的大土堆,周边按差序格局依次排列着各家宗族分支。这个地方也是儿时同伴们玩耍的娱乐场,我们爬上坟头从高高的坟尖滑下,再爬上去。这座祖坟,就在我家西北方向五米的地方。村里人都有崇拜祖先的传统,所以村里人常开玩笑说,我们弟兄三个都能考上大学,是祖坟上冒烟了,是祖爷爷罩着的。从祖爷爷辈开始,宗族分为两支,并依次从祖坟迁出,就形成了今天两个门子里的宗族结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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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听老一辈人讲村子的历史和复杂的社会关系结构,他们讲得也是门门清楚。全国解放时,村里有两家地主,全村的土地都是这两家地主的,土改之后,这两家地主都被改造成劳动群众,务农生产。村里还曾经出过一个土匪,横行乡里,无恶不作,后来被逮到枪毙了,就埋在村中间那座桥的桥底下。虽说这家人祖上劣迹斑斑,遭人唾弃,但是儿孙争气,有出息。两个孙子都考上了大学,大孙子考上了中国科技大学,现在是中科大的一名副教授,另一个孙子考上了中国农业大学,现在在汕头一家国企上班。现在,他们家是全村人教育自家孩子的榜样,村里人数落自己孩子时,总要说起别人家的孩子:“那家谁谁谁弟兄俩好好学习考上了名牌大学。”不得不感叹,不同的时代造就了两代人不同的命运和不同的人生轨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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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代如此波折,而我只想再现记忆中的故乡生活,重温苦难之上的美好与温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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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落,作为现代人心灵的原始寄托而存在,离不开,散不去。或许有人嘴上会说再也不想回到那个让人牵挂的村落,可是心里却总是惦记着那片土地,因为那里有亲人和美好的回忆。回家,是因为能找到归属感,不再像浮萍般到处漂泊,而外出打工,走向社会,是因为能获得社会的认可,获得出人头地、衣锦还乡的荣耀。本村村民大多通过辛勤劳动过上了富裕的生活。青壮年劳力大多外出打工,主要从事防水、装修等建筑行业,还有一些人去了南方的电子厂、服装厂打工。剩下的多是老人、妇女和小孩,在家务农。对年轻人来说,外出打工和回家过年,就像一个轮回,来来回回,周而复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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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农民所求的“福”很简单:有衣穿、有饭吃、有田种。最近几年,村里人普遍担心自家的承包地会被国家收回,转包给种地的大企业,因为土地一旦被收回,也就意味着自己作为一个农民将面临“失业”。无田可种,无事可做,自己又没有一技之长,外出打工也没有企业愿意收。再加上最近几年经济形势又不好,外出很难找到一份体面的工作,处于一种出不去、又怕回不来的尴尬境地。其实,仔细想想,务农也可看作是农村剩余劳动力的一种间接就业形式,并且在农活中也能找到丰收时的成就感和作为农民的人生意义。反过来说,如果大量的农村剩余劳动力既在城里找不到体面的工作,又回不去农村,游走在城乡接合部,这对于社会来说是一个很大的隐患,不利于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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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热的夏天,是收获的季节。每到麦子收割下来后,村民都会相互比较谁家的粮食打得多,打得最多的村民名声会被传遍十里八乡,那种荣耀感也促使村民在管理麦田上不敢懈怠。如果谁家的地里长满了草,粮食打得又少,就会被村里人嘲笑说“这家人真懒”。农民微不足道的尊严,是他们意识世界里的核心内容。这也是关系到自家面子的问题,粮食产得多,脸上有光、有面子;粮食产得少,丢人、没面子。正是这种在相互比较中产生的荣辱感,促使村民舍得花时间和精力去管理经营那片土地。除此之外,从中感知到的人生意义也是很重要的。这样精耕细作下的土地,产出的粮食并不比大型农场式的承包地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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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不意外的是,虽然村里种田的大多是老人、妇女,但是他们也都比较乐意种田,因为他们都认识到现在务农比以前轻松多了,田间地头就有收购粮食的,粮食收割下来,直接就可以过秤卖掉。去年,村里新修了条四米宽的水泥路,并且完善了水利基础设施,田间地头安装了自动化的灌溉设施,村民通过充值刷卡就可以灌溉农田。听老一辈人讲,以前秋收,从麦子成熟,到颗粒归仓,中间还要经过打场、晒场等好几道程序,需要耗时一个多月,还特别担心下雨。现在省时省力多了,快的两天,慢的五天就完事了。农业劳作时间上的压缩,也就为外出打工提供了空间,这正是以时间换空间。外出打工的青年人也会常打电话回家,询问家里有没有下雨,庄稼长得怎么样,孩子上学怎么样。他们虽身在异乡,但心里满满的都是对故乡那些人和那块田的惦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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