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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乡记：我们眼中的流动中国 王文杰|乡村秩序何处寻——从一桩斗殴案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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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过年回家，和父亲谈起我下乡去调研的见闻，其间聊起了我们老家农村的宗族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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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老家在湖北通山县，是一个躺在山坳里的小山村，父亲说，我们祖上是从江西迁过来的，所以直到现在，我们方言的发音都类似江西话。同时，我们那儿也是宗族观念很强的地方，非常重视修祠堂和编族谱。以王氏为例，王氏在那里是大姓，出了不少名人和能人，王氏宗族的祠堂也是修得最好的。王氏宗族集资修建了一座总祠堂，基本上，全县相当一部分姓王的都归属于这个祠堂，除此之外，各个支脉也都有自己的祠堂，一直到每个村里，到组上，都有自己的祠堂，逢重要节日或者大事，都要去祠堂里上香贡饭。前些年有一家人的儿子考上了清华，就得到支系祠堂敲鼓上香的待遇。族谱也是隔几年就要修订一次，通过修祠堂和族谱，明确王氏各脉系的关系，同时也能凝聚宗亲，所以这样的事总是能得到大家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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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热闹的祠堂和族谱背后，仍然掩盖不了宗族力量的消退及其引发的一些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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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两年，叔叔和村子里一户人家因为一小块宅基地归属问题闹了矛盾，那一家人是父亲这辈还未出五服的堂叔，两家人平时关系不错，婶婶还经常和他们一起打牌。但就是因为这么一小块地，两家人吵了好多天。父亲说那块地原本是我们家的，只是更靠近他们家，他们就在上面种了一些庄稼，那么小的地也顶不了多大用，所以平时我们家也没人在意，但后来叔叔决定要用那块地盖一间厕所，纠纷就产生了。开始只是对骂，后来在一次对骂中，双方打了起来，打斗之中，叔叔被柴刀砍伤，到医院去检查，叔叔被鉴定为轻伤。即使是这样，他们也丝毫没有让步的意思，因为他们有兄弟七个，是村里兄弟最多的一家，根本不怕父亲和叔叔这样只有兄弟两个的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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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事情很快就超出了他们的预想，根据我国法律规定，一旦被鉴定为轻伤，就构成了刑事案件，可以判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我父亲一开始并不愿意用法律途径来解决此事，因为毕竟是亲戚，要是真把人抓进去了，大家的脸面都不好放，但在我母亲的坚持下，最后还是把他们告上了法庭。一听说要被抓去坐牢，那兄弟几个就立刻慌了神，整个村子都震惊了，十里八村相识的亲戚也吃了一惊，因为大家从来没想过这件事会闹到法庭上去，抓人去坐牢更是不能接受。于是双方的亲朋好友轮番来劝，两边同时做工作。在强大的舆论压力下，最终两边都做出了让步，对方决定赔礼道歉并赔偿相应的损失，我们家则撤诉，事情就此停息。但这件事还是给两家人的关系造成了严重伤害，至今两家人见面仍然不怎么说话，关系的恢复还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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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何一件小事会闹得这么大，以至于砍伤了人要上法庭呢？纠纷闹了这么久，中间竟没有一个得力的人来调解，这在传统的宗族性地区并不多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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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常情况下，如果村里的家庭间有了矛盾和纠纷，一些有声望的老人或村组干部就会出面来调解，将矛盾在萌芽状态解决，但这件事何以闹到这么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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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因在于，这些年，村里有声望、懂“礼”的老人们相继生病或者去世，现在村子里已经没有这种德高望重的老人了。但村子里农业合作社时期的大队支书还健在，他当了十几年的大队支书，又当了十几年的村民组长，我觉得他应当在村民中有一定威望，而且在我看来，能当支书的人，应当是非常懂“礼”的人。我父亲却说，他这个老人是个不懂“礼”的老人，因为他是“文革”时期靠造反闹革命当上的支书，只懂得搞批斗，不懂“礼”，也不懂怎么和睦乡里，这样的人在任上时还可以借助政治权力而让大家畏惧，都听他的，但是退下来以后就没有人待见他了。后来继任的村组干部都不愿意管村民之间的纠纷，都希望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把上面交代的任务完成就行了，不愿意掺和这些麻烦事。所以这件小事就持续酝酿发酵，最后成了震动十里八村的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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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最后还是宗亲出面平息了这件事，说明宗族的力量依然存在，能够在村里的社会关系中扮演重要的角色，但是整个事件解决的过程却并不简单，费了诸多周章。这反映出宗族力量已不如原来那么强健有力。很多类似的小事都没有人来管，宗族处理事情的范围已经大大缩小，而随着大量年轻人外出，宗族观念也受到了外界的冲击，宗族在村庄事务中的作用也受到了限制。宗族力量被削弱的同时，并没有新的力量来接住宗族力量扔出的接力棒，所以这些年来，村里人口少了，但大大小小的矛盾却多了起来，村民间的社会关系也不如原来那么和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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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乡记：我们眼中的流动中国 李宽|无论我如何努力，都阻挡不了你离去的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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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回到老家时，已是深夜，仅仅一年没有回来，差点儿让我找不到回家的路。这一年中，为何我的家乡有如此大的变化？因为它被确立为美丽乡村的示范点：拆除了几座房子，把村中的主干道都打通了；有几处坑塘被填平了，建起了文化广场；村大队的院子拆除了，建起了村民活动中心；村里挖了下水道，原来满街的脏水不见了；所有临街的墙壁都被粉刷成了白色，一时间都变成了统一的模样，几乎让人找不到自己的家门。每年春节都回家，唯独这次带给我的震撼最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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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之后，我在村里溜达了一圈，又发现了几处变化。比如，村里的饮用水井已经打成了深水井，并建起了小院子，还写着“中国·水利”几个大字；田里的道路都进行了硬化，打成了标准的水泥路，还有灌溉设施也都改善了许多。当我对这些事情感到欣喜时，其他人倒没有太大的反应，他们只是认为这确实方便了耕作，生活也变得更加舒适和卫生了。他们依然谈论着让他们乐此不疲的话题，那就是到县城里买房子，谁又在县城里买了房子，在哪里买的，多少钱，哪里又建起了新的楼盘等。这让我感到很纳闷，为何农村的基础设施改善了，生活更加方便了，人们还是不断地往县城跑，还要不断地进入城市呢？如果是这样的话，农村建设的意义又在哪里呢？建设农村是为了留住青壮年，人都走了，还有谁来建设农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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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着这样的疑问，我和村里人攀谈起来。许多人说，到县城买房子是为了孩子上学，从表面上看国家对农村教育的投入不少，但实际教学质量并没有太明显的改善，与城市的教育水准差距在不断地加大，而不是缩小。如果说农村要留住人，首先要把孩子留下；如果要培养对村庄的感情，也要从孩子抓起。可是，现在很难做到这些了。这让我想起了童年，想到了我的小学和教师。我刚上小学时，新的学校还没有建起来，是借用村民家的房子当作教室，几个年级还是分开的，一个年级一处房子。借用的房子都是新建的，在当时还是比较时髦的样式。全校有十二位教师，大部分是民办教师，正式教师只有两位，并且始终是这两位，其他的都是村里稍微有点儿文化，又没有其他收入的普通村民。当时，班里有三十六名学生，有退班的，有不上的，但基本没有转到其他学校去的。现在呢，学校建成了两层的楼房，民办教师都被清退了，任课的都是经过招录的正式教师，可是，学生只剩一年级的几个孩子了。现在的学校，还附带着幼儿园，但是就读的孩子少得很，多是年龄太小，不能去其他地方的孩子。他们在这里也基本上不用学习什么，整天在院子里疯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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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会这样呢？是村里的小孩子减少了，生育率降低了吗？孩子减少了，但不是生育率降低了。在我的记忆中，村里只有一户人家是一个孩子，主要是因为家长不能再生育。大多数家庭有两到三个孩子。但是，许多孩子都离开了村庄，不在这里上学了。这种现象的出现，大约要从1998年开始说起。在此之前，孩子们的小学在村里读，初中到乡镇去读，高中到县城去读。多少年了，都是这个模式。乡镇的小学与村庄的小学没有太大差距，没有必要到乡镇去读小学。县城里的小学、中学确实比村庄和乡镇的要好，但只招收县城里的孩子，他们是城镇户口，而我们是农村户口，没有办法到那里去读。1998年，兴起了一股民办中学的潮流，县城里成立了兴邦中学。刚开始，这所学校的教学质量很难评价，但是宣传得很好，许多人都认为县城里的学校肯定比乡镇上的中学好。同时，许多孩子选择去那里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分数线比较低，只要拿钱都能上。原来，考取公办的学校，要超过很高的分数线，低于分数线的要缴纳赞助费，太低的还不收。民办中学建起来后，接下来就是民办小学。这样，就打乱了既有的教育布局，在县城范围内，上学不再受到地域和户籍的限制。与此同时，城市里也建起了农民工子弟学校，农村的孩子也能在城市读书了。这就使那些在外打工的父母也把自己的孩子带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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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上述两个原因的影响下，村庄里小学的学生越来越少。学生少了，村民们纷纷传言是教师教得不好，学校要散摊子。学生越来越少，教师的积极性也受到了打击，更加不负责任。在家长们的意识中，县城的学校要好于村庄中的学校，既然别人家的孩子能到县城去读书，自己家的孩子也能到县城去读书，在此观念的影响下，能走的孩子都走了。此时，孩子去县城上学与到县城买房子还没有必然的关系。因为，原来的初中生、高中生都是走读的，三五成群结伴来往，并没有什么孤独感。后来，县城的学校变多了，孩子的选择多了，将同村的几个孩子凑在一起是个很麻烦的事情，还是各自为战，各走各的吧。即便是这样，来回走动也不是很大的问题。可是，接下来的事情让家长们苦恼了，那就是让孩子上各种补习班，进行素质教育。为了让孩子得到全面的发展，必须在课余上各种补习班、兴趣班，这样就将时间打乱了，家长们不可能多次在县城与乡村之间往返，并解决吃饭问题。所以，干脆就在县城买房子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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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有上小学的孩子的家庭来说，有条件的话，还是要在县城买套房子，能让自己的孩子接受更好的教育。对于上高中的家长来说，同样如此。“陪读”是近年来新出现的现象，主要是家长为了让孩子更好地学习，在学校周边租一套房子住下来，照顾孩子的生活起居。这主要发生在那些父母早年在外务工的家庭身上，孩子随父母在大城市里读小学、初中，等到读高中了，必须回到原籍地，多是到县城上高中。母亲就随孩子回来，在县城里租一套房子，一边照顾孩子，一边找个零工做。若是完全回到农村，既不能很好地照顾孩子，也没有事情可做，因为农业基本实现了机械化，或者土地进行了流转，不会占用他们太多的时间。从这个角度来讲，年轻的父母在县城买套房子没有住，空在那里，自己却还在大城市里打工、租房子住，并不是非理性的行为，说不定哪天，房子就派上了用场。所以，村里的年轻人都在想，早晚要到县城买套房子，趁自己年轻慢慢还贷款，以后孩子上学也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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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便孩子上学只是人们到县城买房子的原因之一，对有些家庭来说，可能还不是最为重要的原因。但它却反映了一个问题：现在的农村已经不能满足人们的生活需求，即使新农村建设的力度在加大，该离开的人们依然会选择离开。农村的面貌和基础设施相对于以往有了很大的变化，但相对于城市依然有很大的差距。绝大部分农村无法赶上城市，为人们提供便利的、完备的生活设施。对很多人来说，农村不再是生产、生活的整体，这两者发生了分离；农业、农村和农民也不再紧密结合，也产生了一定程度的分离。以前，农民的生产、生活都在村庄之中，很少有人离开，大家紧密地结合在一起。可是，现在这种状况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有能力的人大多选择了外出务工就业或者买房，因为，在农村中没有太多的就业机会，农业的产出很低，无法维持一大家子人的生活。尽管有很多人离开了村庄、离开了农业，但这并不能否定农村、农业的意义，也不能否定继续对农村进行建设的必要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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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原来的农民工群体呈现候鸟式迁移的特点，每年要在城市与农村之间多次往返，那么，接下来，这个群体可能会产生分化。现在一般的农村家庭存在着明显的代际分工，子女在城市里打工，父母在家里种田，有时，父母会到城市里带孙辈，或者子女将孩子送回老家，由父母来带，这就产生了留守儿童、留守老人。以后，这种情况会发生一定的变化，那就是年轻人长期留在城市，在城市买房、定居，而父母早晚都是要回去的。对于一般的打工者来说，能够在城里买一套房实属不易。现在的房屋多是两室一厅或者三室一厅，只能够容纳小家庭居住，基本没有老人的房间。在孩子小的时候可以将就，孩子大了，老人就得走。对许多老人来说，也许农村才是他们理想的养老之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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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回乡的人会产生一股莫名的伤感，不断追问为何村庄不是自己记忆中的样子了，记忆中的池塘哪里去了，经常摸鱼捞虾的那条小河怎么不见了。其实，池塘不见了才属正常。若是多少年都不变，这意味着村庄多少年都没有发展，没有建设。也许我们愿意，但长期在村庄中生活的人却会不愿意。把池塘填了，建设起了文化广场，村庄中的大妈、大爷们扭起了秧歌，跳起了广场舞，也是件不错的事情。也没有必要对年轻人逃离村庄的行为进行过多的指责，不逃离，生活就无法改观。要想到的是，没有逃离的人该怎么办，该如何让他们生活得更好，要为他们提供更加便利的生产、生活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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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农村的功能正悄然发生着变化，更加趋向于保护和养老。农村已经完全融入了大的市场体系之中，农民的自给程度在逐步降低，老人们还不断向城市中的子代输送着资源，农村也变得更加脆弱。所以，在此种情况下，要对农村、对老人进行更多的保护，避免向他们过度汲取。同时，也要逐渐地明确村庄的定位，能够为无法进城的农民提供养老之所在，将是村庄的最大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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