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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道隣法政文集 论政治家与学人[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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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中国传统文化的想法,做学问和做政治仿佛是一件事。因为“劳心者治人”,读书人就是统治阶级。而治人之道,只要能“正其身”就行;所谓“其身正,不令而行”。而大学之道,也正是“正心诚意”。所以从这个逻辑的前提出发,当然可以“仕而优则学,学而优则仕”。而子路所说“何必读书,然后为学?”也正是这个逻辑的自然的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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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在中国过去两千年中,学而优则仕,虽是通例,仕而优则学者,却极少见,多半都是仕而“不”优则学。这中间固然出了不少有成就的学者和文人(或诗人),但是这点成就,却为这些学人——和一般人——造成一种严重的错觉,以为学问和政治,真的相通,他们在学问(或诗文)上的成就,就足以证明他们在政治上的才能,因而使他们一个个自叹其“怀才不遇”,一天到晚的去“悲秋”、“叹逝”,有的就硬是抑郁以殁,说起来也真是够可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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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学问和政治,真的是相通的吗?大不然也!其间相异之点既多且大,兹试论之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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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就“能力”(skill)言之,学者的本领,主要是在书本上的。——我这里所谈的学者,偏重文史方面的,不涉及科学家;科学家们没有“半部论语足以治天下”的想法——政治家的本领,则在对事和对人上;他不但必须能够处理事,尤其必须能够处理人。处理人分两点,一是知人,一是用人。知人并不太难,因为难得的是人才。果有人才,正如鹤立鸡群,不会辨认不出来的,而难的却在用人;因为虽有人才见知,却知而不能用,或用而不能尽,或用而不得其当,正同不知一样。用人的条件最要紧的一个是“恢廓大度”(magnanimity),也就是所谓“气魄”。有大度的人,与人有“无所竞”之心,因之才能够使“人尽其才”,而人才也自然“甘为我用”。这种性格,在另一方面表现的,是“度量”,度量就是能够容忍无端敌视的能力(tolerance of unjustified)。在社会组织上,领导地位的本身就是被别人无端敌视的对象。地位愈高,无端敌视者愈众,因之所需要的度量愈大。因为这种敌视,只有度量才能够予以克服,而也必然的能够予以克服。培养度量有方法,就是把自己看轻一点就行了。不过,这句话说起来不难,做起来却大为不易。——而以上所说的“气魄”、“度量”,一个学者是不大用得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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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政治家必须有“品格”(操守)(integrity)。他必须具有一个高尚的理想,才能够使他“有所不为”,才能够使他“不为利诱,不为威屈”。而这种品格,并不是一个读书人平日做学问时所急切需要的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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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政治家需要“经验”,要有处事的经验,要有用人的经验,要有深切体察社会各阶层状况的经验。一个专在书本上下功夫的学者,是得不着这些经验的,而事实上也不那样的需要它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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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政治家需要一番“磨炼”,孟子讲得最为传神,所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大约可以分几方面来讲。其一,政治的对象是民间,民间的疾苦,惟有在民间生活,才能真正领略,而政治家在逆境中,才能够真正到民间来生活。其二,政治是一个有统属的组织,因之无法消除在下位者对其长官的逢迎。所以在政治上工作的人,在他的长官看来,几乎无一不是好的,而从民间看,则谁好谁坏,好坏到什么程度,又几乎无一不是一目了然。久居高位者,惟有遭受贬降,才能够有再多一次从民间看人的机会。而久居民间者,对人才的认识也更清楚得多,也才能够充实他日后从政时的人才储蓄。其三,政治家遭受逆境,才体会到许多平生认为不可能的事情之真的可能,譬如“忠而被谤,信而见疑”,才知道种瓜竟得豆——譬如许多过去受过自己深恩大惠的人,竟可以一下子反面无情,而素昧平生的人,居然肯冒身家性命的危险,挺身而出,来帮忙渡危解难。凡此种种,都是在扩充一个政治家的人生经验,也正是促成他在智慧上的更为成熟。其四,政治上的生活是十分忙碌的,惟有在逆境中,才能够使他重新得到悠闲,使他能够在精神的冷静和寂寞(mental solitude)中,重新习练深刻的,透彻的思考。其五,政治上的逆境,使他把权力利禄名位都看轻了。于是由淡泊(无得失之心)而宁静(不切切于事功),自然而然地不再那样看重自己。而这一种开拓的心胸,自然可以爱惜人才,信任人才,而达到用人的一种极高的境界。其六,惟有从得失中过来的人,才能够真正打破得失的观念,才真是百炼之钢。惟有这种人,才能有真正坚强的意志,才有真正的毅力,也才能够真正有所担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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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境是上天对政治家的恩赐,因为它是可遇不可求的。政治家之需要经过逆境,如同树木之需要经过风霜,是他们成熟过程中绝对不可缺少的因素。对于在书本上作学问的人们,则并不是那样的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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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声望”对于政治家是很重要的。同样一句话,由没有声望的人说出来,就不免人微言轻,而出自有声望者的口中,则“先声”足之夺人,可以使人“望风景从”。这一点在作学问上就不那样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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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在学问和政治上,最不相同的一点,是“机会”的作用。政治上的成功——一个人之能否见用,政策之能否成功——不是一个人自己所能主宰的,而含有若干命运的成分在内。记得曾文正似乎说过,一个人的功名事业,风水和八字的作用大,学问和能力的作用小。但是做学问,则一分耕耘,一分收获,绝少机会的成分在里面。然而世上竟有不少有前途的学者,放弃了他们有把握的学问不做,而到没有把握的政治里去翻筋斗,真是使人难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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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但是二者却有一点相同,那就是“年纪”。艺术界里每每有很早成名的天才,但是,学者和政治家,则都是年纪愈大,修养愈深,而造诣愈高——当然不是没有限制的,到了思想僵化,和时代脱离,那就完了——到那时“炉火纯青”,才真算得是“得天独厚”。他们这时一言一动,真的可以移风易俗。古语说,“楚国无以为宝,惟善以为宝”。这样的人物,才算得是一个国家和民族的真正的宝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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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自由报》,1962年1月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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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道隣法政文集 徐道隣先生著述目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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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中文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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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专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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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律通论》,上海,中华书局,1945年初版,1947年再版;台北,“中华书局”1958年初版,1966年二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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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尧(Henri Fayol):《费尧管理术》,徐道隣译述,台北,“华国出版社”,19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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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尔士(Ralph W. Ells):《薪工管理》,徐道隣译述,台北,“华国出版社”,19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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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维克(L. Urwick)、勃雷区(E. F. L. Brech):《科学管理史》,徐道隣译述,台北,“华国出版社”,19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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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洛金(Pitirim Aleksandrovich Sorokin):《危机时代的社会哲学》,徐道隣译述,台北,“中央文物供应社”,19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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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社会与文化》,台北,“中央文物供应社”,19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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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法制史论略》,台北,正中书局,1953年初版,1959年再版,1961年四版,1970年五版,1976年六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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