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2900346
无奈的选择：冷战与中苏同盟的命运（1945-1959） 二 炮击金门与赫鲁晓夫的尴尬处境
1702900347
1702900348
在冷战国际史研究中，1958年的台海危机是人们普遍关注和感兴趣的题目，相关的研究成果已经很多，对事件发展的基本过程也做出了比较完整和清晰的描述。西方学者和中国大陆学者利用的大体是相同的史料，他们的研究几乎也是同时起步的，其主要内容涉及毛泽东的决策、美国的反应以及中美关系的变化。[67]然而，关于这方面的研究还存在一个较大的缺陷，即研究者很少专门讨论在这次危机中苏联的立场和态度，台湾学者的研究成果扩展了讨论的范围，他们的重点在于蒋介石的对策及美台关系内幕。[68]以及中苏之间的分歧。尽管不少学者提到这次危机是导致中苏分裂的原因之一，但大多语焉不详。那么，对于毛泽东突然采取的这次军事行动，赫鲁晓夫究竟如何看待，莫斯科为此做出了哪些决定，中苏之间在处理危机过程中到底有什么分歧？
1702900349
1702900350
在这次事件中，最令苏联领导人迷惑不解的问题就是中国为什么突然决定炮击金门，以致多年后赫鲁晓夫在回忆录中还感到纳闷：毛泽东究竟要干什么？[69]其实，这也是学者在研究中争论最多、分歧最大的问题。关于炮击金门的目的，有人认为是支援中东地区的反美斗争，分散美国的军事力量和注意力，也有人认为是进行国内政治动员，给“大跃进”运动鼓劲；有人认为是试探美国保护台湾的政策底线，以确定对美政策的基本方针，也有人认为是要在远东打击美帝国主义，给它套上一根“绞索”；有人认为毛泽东被美国停止日内瓦谈判所激怒，决定教训一下美国，让它回到谈判桌来，还有人认为毛泽东对苏联在对美斗争中的软弱表现不满，想通过实际行动显示其外交政策独立于莫斯科。[70]讨论的核心最后汇集在这样一个问题上：毛泽东采取这次军事行动的目标，到底是不是为了占领金门？现在看来，所有这些说法都是有依据的，而这些依据都是来自毛泽东本人说过的话。
1702900351
1702900352
问题是，毛泽东谈论炮击金门起因的这些话，是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场合针对不同的对象所说的。1958年7月18日，毛泽东最初做出炮击决定时说：金门炮战，意在击美，以实际行动支援阿拉伯人民的反侵略斗争。[71]然而，27日毛泽东又突然决定放弃炮击行动。[72]再次决定打炮的当天（8月23日），毛泽东在政治局常委会上说：我们的要求是美军从台湾撤退，蒋军从金门、马祖撤退。你不撤我就打。台湾太远打不到，我就打金马。25日又在政治局常委会上讲：打炮的主要目的是火力侦察，考验美国人的决心，还可以声援阿拉伯人民。不说一定登陆金门，也不说不登陆。[73]美国国务卿杜勒斯发表公开声明后，9月5日毛泽东在有民主人士参加的最高国务会议发言说：我们并不是现在就要解放台湾，也不是现在就要在金门、马祖登陆，而是要给国民党一个惩罚性的打击，同时要美国紧张一下，这样来支援中东阿拉伯人民的斗争。[74]当天下午，周恩来请苏联参赞苏达利科夫转告赫鲁晓夫，炮击金门只是要教训金马守军，让它紧张，并不准备登陆。[75]第二天，周恩来和毛泽东分别会见来访的苏联外长葛罗米柯，再次表示炮击金门不是要打台湾，也不是要登陆金门、马祖。[76]9月8日，毛泽东又在最高国务会议发表讲话，说金马就是套在美国人脖子上的一根绞索，还说紧张局势对中国有利，可以进行国内政治动员。[77]危机消除后，毛泽东解释说：金门和马祖“还是留在蒋介石手里好。要解决，台、澎、金、马一起解决。中国之大，何必急于搞金、马？”[78]
1702900353
1702900354
那么，毛泽东决定炮击金门的目的到底何在呢？从决策时间上看，支援中东恐怕只是一个说辞，否则就不会在7月下旬中东危机最紧张的时刻放弃行动。[79]而一个月后再次决定实施炮击时，中东事件已经接近尾声了。[80]从决策逻辑上看，试探美国的政策底线并非目的，而是达到最终目标的手段和条件，关键问题是知道美国的政策底线后中国要采取什么行动。所谓“调动美国”，“让它紧张”，都是“试探”的结果，而不是事先的目的，因为当时还不了解美国的底线，如何就知道它会“紧张”，会被“调动”？“绞索”政策也是危机开始走向缓和时想出来的一种说法，是对大众做出的解释。[81]至于为“大跃进”鼓劲的说法，也很难站住脚。鼓舞干劲有各种办法，但唯一不可取的就是在全国上下集中精力和物力实现“大跃进”的同时，开展一场大规模的军事行动，除非能够事先确定这一行动必然成功，而这一点恰恰是毛泽东心中无数的。如果指望行动本身“鼓劲”，则采用这种激烈的方式大概是最得不偿失的：炮击金门两个月消耗的炮弹恐怕不是当年的大炼钢铁可以生产出来的。[82]无论如何，这个问题是需要搞清楚的，否则就很难理解苏联所采取的态度和措施针对的是什么，特别是中苏之间的分歧在哪里，为何产生。
1702900355
1702900356
通过梳理史料和思考，笔者认为，毛泽东决定采取这次军事行动真正的和主要的目的就是希望仅仅通过炮轰的方式来封锁金门，造成一种气势和压力，迫使蒋介石主动放弃金门，从而实现收复全部沿海岛屿的既定军事战略和安全战略。[83]要实现这一目的，有两个前提条件：第一，蒋军缺少斗志，无心守岛，否则只能使战争升级，采取空中轰炸和强行登陆的办法，而这是毛泽东不愿意也不准备实施的；第二，美国置若罔闻，无意干涉，否则中国采取的行动非但无法达到目的，反而会引火烧身，造成严重后果。然而，对于这两点，毛泽东实在没有把握。因此，对于这次战役的真正目的，毛泽东除了在政治局常委这样极小的范围内有所透露外，是无法明言的。至于后来所说种种，都是事态变化后的解释而非初衷。其结果，甚至直接指挥战役的中国军事领导人都摸不清毛泽东的意图，[84]也就难怪苏联人会胡乱猜疑了。[85]
1702900357
1702900358
解放全部沿海岛屿进而解放台湾是中共在国共内战时期早已确定的战略方针，但这一进程被朝鲜战争打断了。[86]战争结束后，由于美国新政府采取的“放蒋出笼”方针，蒋军加紧了对大陆的袭扰行动。[87]1954年初，中央军委确定了从小到大、由北向南、逐岛进攻的解放华东沿海岛的方针。[88]同年底，中共中央宣传部的刊物《宣传通讯》发表述评，要求全党“必须大张旗鼓地进行解放台湾的宣传”，并指出：“在朝鲜现实停战、印度支那恢复和平之后，我们就可能而且必要集中力量来进行解放台湾的斗争”，“希望和平解放台湾的想法是错误的”。[89]不久开始的解放浙江沿海岛屿战役导致了令毛泽东一忧一喜的两个结果，忧的是远东出现的紧张局势加速了美蒋共同防御条约的谈判和签订，喜的是中共的军事压力迫使美蒋做出主动撤离大陈等岛屿的决定。从中美关系的角度看，危机还导致一个后果，即开辟了两国之间直接谈判的渠道。[90]这些都与中共下一步的行动决策和行动方式有着直接的联系。
1702900359
1702900360
浙江沿海岛屿问题解决后，特别是看到美国迫蒋主动放弃大陈岛的做法，毛泽东便开始考虑收复福建沿海岛屿的问题，他甚至认为蒋军当时就可能主动放弃马祖。[91]在1955年3月5日给赫鲁晓夫的信函中，毛泽东全面讲述了中国领导人对台海局势的看法，以及夺取金门、马祖和解放台湾的战略方针：
1702900361
1702900362
尼·谢·赫鲁晓夫同志：
1702900363
1702900364
您经由尤金同志转来的电报，已于二月二十八日收到了。
1702900365
1702900366
我们同意苏共中央的意见，即现在就台湾和其他中国岛屿地区的局势问题更详尽地交换意见，并共同确定一个大致的行动计划，是适时的。我们也同意您来电中提出的关于实施解放台湾任务的基本方针。
1702900367
1702900368
目前在中国沿海岛屿地区的军事情况是：蒋介石军队已经从中国浙江省沿海各岛屿全部撤退，留下的尚有福建省的马祖和金门诸岛共十三个岛屿。在马祖诸岛上，现有蒋介石军队四千人，在金门诸岛上，有五万一千人，连其他小岛在内，总共约有六万余人。
1702900369
1702900370
为了有把握地进行解放马祖和金门诸岛的军事行动，我们正在积极修建福建省的军用公路和机场。这些准备工作，大致需要半年至一年才能完成。从江西省鹰潭连接到福建省厦门的铁路约需要三年到四年工夫才能修通。
1702900371
1702900372
我们认为，即使夺取马祖和金门的准备工作做好，是否就发起军事行动，也还要看当时美国军队在沿海岛屿地区的具体情况再定。马祖方面敌人兵力小，防御力量弱，金门方面敌人兵力稍多，但逼近大陆。目前在台湾海峡靠近沿海岛屿地区，美国想长期维持一个包括数艘航空母舰的庞大舰队是很困难的。美国又很难以自己的地面部队代替蒋介石军队防守马祖和金门。
1702900373
1702900374
从这种军事形势看来，在中国沿海岛屿地区保持紧张的局面，对敌人不利，而对我们有利，因为敌人不知道我们将在何时何地打击他们，较大的主动操在我们手里。如果沿海岛屿被我们以军事行动夺回，或者敌人主动撤走，或者经过国际谈判撤走，这当然对我们是有利的。但在我们面前将是台湾海峡，我们自己知道，在美国军事力量留在那里的时候，我们是不会发动解放台湾和澎湖列岛的军事行动的。这样，在沿海岛屿问题解决以后，台湾地区的紧张局势将自然地和缓下来，关于台湾问题，也就很难谈判出什么结果了。正是因为我们目前尚未发起解放马祖和金门的军事行动，而台湾和沿海岛屿地区的局势一直在紧张，这才使得美国特别急于要英国替它试探，看看有无如艾登所说的“和平解决”的可能。
1702900375
1702900376
艾登二月二十八日来信的重点，是问我们是否愿意“私下地或公开地声明”，“不准备用武力来达到”我们的要求。艾登想以我们的保证交换蒋介石军队自沿海岛屿撤退。
1702900377
1702900378
当我们在三月一日回信中阐明立场后，艾登觉得双方之间还没有进行讨论的共同基础。于是，艾登决定不来北京会晤。但是，紧张局势将会继续下去。我们估计，英国仍然会对此事继续进行活动的。
1702900379
1702900380
美国想要我们答应不以武力解放台湾和沿海岛屿，来交换沿海岛屿的撤退，从而在事实上承认美国对台湾的霸占，并在事实上造成“两个中国”的形势。
1702900381
1702900382
印度不承认“两个中国”，认为台湾主权属于中国，蒋介石军队应从沿海岛屿撤退，台湾和澎湖列岛问题经过谈判寻求和平解决的途径。
1702900383
1702900384
英国摇摆于美国同印度之间，但基本上靠近美国。
1702900385
1702900386
根据上述分析，我们觉得，利用印度压英国使美国让步，较之英国和美国企图把对台湾问题的解决控制在它们自己手里要对我们有利些。
1702900387
1702900388
我们设想，在亚非会议期间，我们将有可能同印度、缅甸、印度尼西亚做更多的接触，利用同这三国主要是印度的接触和会谈去创造解决台湾地区局势问题的机会，也许对我们有利。这样做法，当然并不排斥同英国接触，特别是苏联同英国的接触，而主要是使解决沿海岛屿的问题同苏联政府建议举行的十国会议联系起来。我们认为，为了促成十国会议，需要在一个相当长的时期内多方面地进行外交活动。
1702900389
1702900390
解放台湾应该分两个步骤：第一步是解放沿海岛屿，第二步（可能需要很长的时间）是解放台湾本岛。解放台湾是中国的内政，因为美国武装干涉中国解放台湾，造成台湾地区的危险局势，所以才需要同美国进行谈判，要求它放弃干涉和撤离台湾和台湾海峡。
1702900391
1702900392
我们认为迫使美蒋势力从马祖金门等沿海岛屿撤退，对我们将是一项很大的胜利。利用美蒋感到威胁而经过国际会议首先取得这些岛屿，也许是可能的。
1702900393
1702900394
这种国际会议除了坚决不能让蒋介石参加外，最好不要同联合国有任何联系，如果在外交谈判发展到某个阶段，苏联很难避免同印度、英国一起接受联合国的委托，进行斡旋，也要使联合国仅仅委托调解，此外不再过问，尤其是不要给联合国以过问台湾问题的任何机会。
[
上一页 ]
[ :1.702900345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