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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竖琴上的琴弦:秩序与变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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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尔兹伯里市中较为富有的公民都疑心深重而且脾气暴戾。他们相互谩骂,甚至和管辖着城市大教堂的神职人员们闹得不可开交。到了1447年,这些公民的种种中伤行为已让他人忍无可忍,最终他们不得不同意接受管教。当地议院于是颁布了一项针对挑衅言词的禁令。通过这些禁语,我们可以一窥当时的社会:“我鄙视你”“你算个什么东西”“我和你一样有钱,你这个恶棍!娼妓”“我的钱和你的一样多,但是我比你更受欢迎”“我的出身比你好多了,我受到的尊敬还有继承的财产没有比不过你的,而且像你一样我把这些保管得好好的”。可是尽管有这项禁令在旁,逾越身份的争吵行为依然持续着。1481年,威廉·波科特这样辱骂一名市长:“你是屎!蠢货!六个你才抵得上一个我,你这个傻瓜!”因为这一傲慢行径,他被处以了13先令4侏儒的罚款。[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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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颇有才华的名叫罗伯特·布罗克的律师则被另一种形式的傲慢激怒过,此人曾五次当选伦敦市的国会议员并于1554年被选为下议院的发言人。他将自己的职业收益投到什罗普郡的土地上,期望这么做能让自己名正言顺地被列入贵族阶层,此外,他还自诩为一名“士绅”。但他的女儿玛丽并不认同他的这种自负,背着他和理查德·默菲尔德交往。布罗克在调查了这位未来女婿的背景后,发现他是“一个不起眼的小人物……没有能力,毫无主见,更没拥有一寸土地”。他只会“夸夸其谈”,并且“和那些自耕农还有其他穷困潦倒的下人一样声名狼藉”。对于默菲尔德自称为绅士的声明,布罗克嗤之以鼻,竟丢下这么一句话:他看不出“一个乞丐和(一个)乞丐般的绅士”能有多大的区别。对此,默菲尔德反驳说他确确实实是一位绅士,而且在他的家乡北安普顿郡他“向来都被认为是位说话诚实的人”。此外,“他还有一笔适当比例的财产能提供与其地位相符的生活水平”。和这位恶语中伤他的人一样,他也利用聪明才智扩充自己的收入:他受雇于彼得伯勒市的主教,常常替他去伦敦办事。在那里,他几度遇到玛丽·布罗克,尽管当时她的父亲已命令仆人在外行走时随身保护她。可笑的是,那些仆人保镖中,竟有一个曾被她父亲打倒过。[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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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世纪和早期的现代英国,个人的身份地位至关重要,而他人对自己身份的认可及采取与之相符的对待方式也同样重要。这种关乎地位的文化其实已经渗透到人类活动的各个领域,人们也将其视为理所当然。1528年,理查德·奈特利爵士在他的遗嘱中提出希望他的纪念碑能“依照他的地位等级”来打造。他的遗嘱执行人应该能猜出他脑子里想的是什么:他要竖一个自己身披盔甲的石制雕像或者黄铜像,环绕周身的是那些能昭显他家族血统和各路关系的盾牌。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在北安普顿郡的福斯雷教堂里,发现了一尊以他二儿子埃德蒙为原型制作的小铜像。因为在过去的百年间,伦敦市的坟墓制造商们一直大批量生产骑士铜像,这些铜像在外形上如出一辙,只在大小上有差别——当然这取决于主顾们钱袋的深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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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31年,兰开夏郡的一位名叫约翰·卡德沃斯德的绅士,指示他的遗嘱执行人在将他的收入分配给他二儿子拉尔夫供其“饮食起居之用”时,要“与他的房产和具体情况相称”。[3]虽然和之前一样,遗嘱里没有悉数说明一切,但执行者十分清楚,对于一个只沿袭了父亲的地位而没有继承他遗产(大部分的遗产都会由长子继承)的年轻人需要多少。不管怎样,他都需要经常抛头露面,与同等身份的人为伍,享受来自地位低于自己的人的尊重。即便年纪尚小,他还是很可能得自谋生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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律法还规定,男性和女性不依照自己的地位等级着装的属违法行为。自1363年以来,英国已经出台了一系列规章制度,规定某些特定的纺织品和毛皮为某类地位等级的成员专属。1465年出台的《反奢侈法》限定紫色绸缎是贵族的专用品,禁止自耕农和那些地位更低的人穿着带衬里的束身上衣,还特别规定劳工和仆人穿的衣物价格不得超过2先令一码(三英尺)。然而就在100年之后,国会开始指责过分着装是造成“行为鲁莽过激以及为人势利”的罪魁祸首。他们还担心如果不加以制止,在穿着方面的过分开支会使得“小人物”失去理智而变得倾家荡产。因为没有检举机构,没有谁真的把这些法规当一回事,人们对那些权威机构都一律熟视无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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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风格迥异的称谓方式中可以看出不同地位之间的差异。称呼比自己阶层低的人可以用他的教名或“你(thou)”,对方向这位阶层高于他的人回话时就要用“主人”或“夫人”,或者正式的非人称代词的“你(ye)”。而伊丽莎白时代的劳动者会直接拿姓氏和教名称呼富裕的农场主,或者也会用“先生”“农夫”这些称谓,但很少会叫他“主人”。因为通常这种称呼是留给绅士的。[4]书信来往过程中对于措辞的要求更是复杂。尽管是给一位友人写信,牛津伯爵还是意识到了他们之间的地位差别。在1450年给诺福克公爵的一封信中,他这样称呼对方:“高高在上的全能的王子和我的好阁下,我将自己交托于您的统治之下。”一位名叫理查德·卡勒的管家在给他的雇主约翰·帕斯顿的信中这样开头:“值得崇拜的和我最尊敬的主人,我将自己交托于您的掌管之下。”并署名“您谦卑的仆人和受惠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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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关地位的用语和对此的刻画都在设法提醒人们莫忘自己在等级体系中所处的位置。1567年,首席大法官詹姆斯·戴尔爵士告诉一批新晋的高级律师(相当于现代的王室法律顾问),“他们的习惯、举止和神情都要和他们的地位相当”。当他们参加省际巡审时,他敦促他们要骑马走在队伍前头,至少还要有四个骑马的仆人和一匹桑普特马搬运他的行李。[5]如此一来可能会震慑住那些庄稼汉,也会让地方上的绅士们对他们印象深刻。但是如果这名军官当选为议会成员,他和他的同僚们就得在那些领主们坐着讨论议案时,恭恭敬敬地脱帽站在一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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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示地位的场所是日常生活的必要组成部分,这里上演的一切都在不时提醒着人们社会的分配体系如何。1535年夏,亨利八世和安·博林在前往格洛斯特市的途中,受到了当地市长、郡长和议员们的夹道欢迎。这些官员都骑在马上,身着猩红色镶皮长袍,后面跟着约百十个骑马的当地最富有的公民。当马队进城时,格洛斯特市市长一行人先行进入,而那些王室成员则紧随其后。从这儿我们可以明显地看出:国王的身份和权威是至高无上的,但在格洛斯特市,该市的直接管理者——议员们此刻的地位是仅次于王权的。[6]还有其他一些鲜为人知的规则适用于其他公共庆典,但基本原则是相同的:一个人在有显贵、律师和工会成员参加的游行队伍中应该站的位置,只取决于他的地位。我们可以想象这样一幅情景:在一位已故骑士的棺木后,人们按照贵族、骑士以及士绅的顺序跟在后面,或步行或骑马;随后,与这些随行人员隔开一段距离的是他们的奴仆,而仆人在队伍中的顺序分别按照自己主人的地位决定。当诺里奇市的圣乔治工会举办庆典的时候,市长和市议员会身着猩红色制服骑马走在队伍的前头去做弥撒。后面跟着身着行会制服的市政顾问。弥撒结束之后,所有人会出席年度晚宴,届时客人们根据自己的地位高低入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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杰弗里·乔叟是伦敦一名葡萄酒商的儿子,还是一位皇家公爵夫人的远房亲戚。大概是出于这些原因,他能敏锐地觉察到重要人物对社会礼仪的微妙影响。他所塑造的坎特伯雷的朝圣者中有一位“来自巴斯的妻子”。这是一名事业有成的女商人。当与邻里们一同进入教堂中殿领受圣餐时,她总要非常蛮横地抢在别人前头。那些朝圣者当中还有些卖缝纫小物件的老板、染工、木匠、织工和地毯商,这些穿着考究的手工艺能人会用银饰装饰自己的腰带、配刀和钱袋以炫耀他们的财富。这些做法,都与《反奢侈法》背道而驰。所有这些人都梦想成为一名市议员,对此他们的妻子都强烈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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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尊称为“太太”多么荣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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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好像去教堂时所有人都看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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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女王一样被人托着你的纱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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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这些想入非非的女士们在教堂里就座,不经意间抬头仰望时,可能会看到顶梁柱上安放的那些漆得闪闪发亮的木制天使像。这些天使像分九级,各司其职,穿着各异。不论是经过雕刻、彩绘,还是上釉的工序制成,大部分塑像都以演奏某种乐器的形象出现。这里隐含有双重的象征意义:一方面,旁观者可以借此联想到天堂生活的完美与和谐;另一方面,它提醒着世人,上帝赐予了万物等级。这支充满神性的天使乐团其实就是上帝为人类社会量身定做的模板。在这个社会里,所有基督徒都应致力于实现尊卑有序并恪守其位。在基督教的教义中,无论是在天上,还是人间,不平等是上帝赐予的天赋神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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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可以把人类社会的整体形态比作是一个底部宽、顶端窄的金字塔。从它的横截面可以看出它一共分三层:位于上方的两层很窄,位于下方的一层很宽。人们认为这是上帝的旨意。14世纪末期,有位名叫尼古拉斯·布罗姆亚德的多明我会修士在一次布道中对这其中蕴含的智慧作了具体解释。他用了一个很恰当的乐理来做比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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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个社会团体中,各类等级的排序应当像竖琴上的琴弦。每根琴弦都有自己的位置,而它们的最终目的就是为了能创造出优美的旋律……由此类推,在一个社会团体中,每个人也应该各司其职:地位低的人就应该好好工作并听从指派;而那些官员、律师和牧师就该为百姓排忧解难,替他们做祷告,给他们讲道理;而统治者负责管理各项事务和保护自己的子民,他的职责好比弹奏竖琴的琴师。[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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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因为这个原因,我们得以在大莫尔文修道院内找到一扇绘有亨利七世的儿子、威尔士亲王亚瑟王子画像的窗子。这位天生的统治者被一群来自天国的乐师簇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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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罗姆亚德对一个由基督教主导的社会如何排序以及为何如此排序的解释,其哲学根源来自《圣经》以及早期教会神父对《圣经》的解读,还有古代希腊、罗马的权威理论。通过对这些资源的整理分析,我们得出结论认为封建制度的社会在9世纪和10世纪确实存在。在其最早最经典的形态中就包含了三个相互依存的阶层,或者说是社会秩序。处在顶层的是拥有土地的亲王和骑士们,他们守卫着社会中的其他成员,对抗着国家内部和外部的敌对势力;处在第二层的是那些受封的教士,通过谆谆教导、执行圣礼和道德告诫,为众人和那些准备接受审判的灵魂祈祷;最下层是三个阶层中最大的一个,由劳动人民组成。这群人通过耕种、牲畜和生产工具器皿为另两个阶层提供生活必需品。人们认为某些工作是上帝为了惩罚亚当所犯的“罪”而加诸人类身上的。一位14世纪晚期的传教士声称:为了替他们共同的祖先赎罪,“所有人”都必须“在他自己的等级地位上辛勤工作”。[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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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甚至可以说大部分靠出卖体力挣钱的人都是农奴。他们的生活处处受到来自神和人定的律法条规的约束。人类的律法规定农奴为他们出生的庄园所有,强迫他们在固定期限内为他们的领主无偿工作,并在婚嫁、子女成年和死亡时向领主支付罚金。1世纪的法学家这样评述道:当时的农奴除了拥有填饱自己肚子的义务之外没有任何其他权利。不过,虽然农奴没有法律权利,但这不意味着他就得一辈子一贫如洗。只要他足够勤劳或者有些运气,他还是能够积攒起不少土地、牲畜、农具,甚至钱财的。但不管他变得多么富裕,他和他子孙的未来只取决于他农奴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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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农奴的“农夫”和他的兄弟“穷牧师”还有“骑士”三位人物代表了《坎特伯雷故事集》中的三个传统等级。乔叟将每个人物都做了理想化加工。他们有强烈的道德正义感,对分派给自己的社会和财政工作有着无私的奉献精神。他们所追求的寂静主义也将他们与其他25位朝圣者区分开来,后者在这个竞争激烈,而且充满了和他们一样狡诈、腐败、无情的人的世界上挣扎着生存。故事中出现的人物还有骄奢淫逸的僧人、诡计多端的商人、高级律师以及诈骗过客户的医生、两个通过坑蒙拐骗爬上社会高层的富农——磨坊主和采邑总管。这些文学形象都是14世纪80年代社会的产物,也是对当时社会人物的真实写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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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表面上看,才思敏捷的律师、医生和贪婪的农民似乎不在布罗姆亚德所描绘的这个社会框架之内。这一点,他和其他神职人员都非常不情愿地认识到了。当代的传教士对那些通过使用智能和专项技能,善于抓住机遇而发家致富的商人、律师和医生们多有不满。这些人有时被描绘成一种对旧时的三方鼎立秩序的威胁,在这种秩序中,没有任何一个受土地和市场法规约束的人能占有明显的一席之位。一位牧师宣称:上帝创造了骑士、牧师和劳动者,而魔鬼创造了商人。此外,利用职务之便往上爬的男男女女络绎不绝——这也是增添保守人士困扰的另一个因素。布罗姆亚德对于那些自认为同向自己借贷的那些贵族地位相当的“商人和一味赚钱的人”很是不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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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注定有很长一段时间会对旧的社会结构的解体和一夜暴富者可能积聚巨大财富的现象怨声连连。1536年,一位名叫威廉·卡尔弗利的约克郡绅士写了一部名叫《原告与被告对话录》的小说,在书中原告声泪俱下地控诉了这个新世界中充斥的各类暴行,尤其对“富商”封爵这一现象大加指责。小说的主人公则通过神学和社会上司空见惯的事情来反驳原告。他指出,人类在人间仕途的起落沉浮取决于个人美德、辛勤工作和上帝的意志。[9]上帝主宰的这个有序的世界并非是一成不变的,所有的变化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上帝永远经手着人类的各项事务,尽管单凭人类的智慧还无法解释他之所以会介入的原因。但毫无疑问的是,上帝让人类经历成功和挫折是为了说明两个真理:一是他的权能是无穷的;二是尘世间的财富与权能是无常的,相较天堂里的幸福更是毫无价值可言。往往这个寓意会通过处在永恒运动中且漠视地位本身的命运之轮的形象展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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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乔治·阿什比就不幸被命运之轮拽倒了。1463年他在舰队监狱坐牢期间,面对自己遭受的不幸只能听天由命。在他得志时,他曾是亨利六世手下的一名大臣。两年前,国王被废、新王爱德华四世登基,于是他也跟着遭了殃被免了职。这种地位的剥夺对阿什比的灵魂是“有益的”,也是对身份与财富来去无常本质的善意提醒。他这样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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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运留给了我一个恰如其分的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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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诉我财富转瞬即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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