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2952109
战争、枪炮与选票 理想国译丛序
1702952110
1702952111
“如果没有翻译,”批评家乔治·斯坦纳(George Steiner)曾写道,“我们无异于住在彼此沉默、言语不通的省份。”而作家安东尼·伯吉斯(Anthony Burgess)回应说,“翻译不仅仅是言词之事,它让整个文化变得可以理解。”
1702952112
1702952113
这两句话或许比任何复杂的阐述都更清晰地定义了理想国译丛的初衷。
1702952114
1702952115
自从严复与林琴南缔造中国近代翻译传统以来,译介就被两种趋势支配。
1702952116
1702952117
它是开放的,中国必须向外部学习;它又有某种封闭性,被一种强烈的功利主义所影响。严复期望赫伯特·斯宾塞、孟德斯鸠的思想能帮助中国获得富强之道,林琴南则希望茶花女的故事能改变国人的情感世界。他人的思想与故事,必须以我们期待的视角来呈现。
1702952118
1702952119
在很大程度上,这套译丛仍延续着这个传统。此刻的中国与一个世纪前不同,但她仍面临诸多崭新的挑战。我们迫切需要他人的经验来帮助我们应对难题,保持思想的开放性是面对复杂与高速变化的时代的唯一方案。但更重要的是,我们希望保持一种非功利的兴趣:对世界的丰富性、复杂性本身充满兴趣,真诚地渴望理解他人的经验。
1702952120
1702952121
1702952122
1702952123
1702952125
战争、枪炮与选票 导读 如何拯救世界?
1702952126
1702952127
刘瑜
1702952128
1702952129
很多人年轻时都梦想拯救世界,后来……他们长大了。长大之后,他们的梦想就成了买一栋漂亮房子、组建一个和睦家庭,并且励精图治地要将孩子送进名校。这样的转型当然无可厚非,甚至可以说是合情合理——你以为你是谁?世界银行的首席专家?
1702952130
1702952131
保罗·科利尔,大约是极少数五六十岁还在梦想“拯救世界”的人。这当然也无可厚非,甚至可以说合情合理——他1998—2003年任世界银行发展研究组主任,可以说曾是其首席专家。
1702952132
1702952133
众所周知,世界银行是一个针对贫困国家实施发展援助的机构,其研究机构的核心议题当然是“如何有效地帮助极端贫困国家”。作为一个常年致力于此的经济学家,科利尔的思维方式显著地有别于许多学院派经济学家(尽管他本人也同时是牛津大学教授)。第一,他必须思考“大问题”——他不能停留于某个技术化的、局部的、微观的经济问题,而必须跨越政治、经济、社会和文化的边界,进行综合性的宏观思考;第二,他必须进行政策性思考,即他的思考不能停留于理论思辨和发表论文,而是必须能够直接推导政策建议,这些建议需要接受现实的检验。
1702952134
1702952135
某种意义上,这是一个“不可能的任务”。给全球最贫困的10亿人开药方?这简直是一个理论和政策的“百慕大”。二战后去殖民化以来,有多少知识分子的理论在这些地区(以非洲为主)无功而返?专制、独裁、军人、平民、左翼、右翼、贸易、援助、贷款、军队……这些“石头”被扔进这些地区,激进巨大的浪花,然后石沉大海而已。一个人大约只有极端聪明或者极端愚蠢,才会再次“偏向虎山行”。
1702952136
1702952137
科利尔应当是“极端聪明”的那一类。这不仅仅体现于他的一切思考都是基于扎实的实证研究(或引用他人的研究)和实地考查,而且——由于数据和研究方法的有限性——他同时也对这些研究的结果保持一种健康的开放性。
1702952138
1702952139
一
1702952140
1702952141
那么,根据这本书,我们应该“如何拯救世界”?
1702952142
1702952143
科利尔首先拿来开刀的是“选举迷信”。通过对民主与暴力冲突的实证研究,他发现“民主的好处”是需要经济条件的。确切地说,在极端贫困的地区,越民主越容易出现暴力;而在相对富足的地区,越专制则越容易出现暴力。“极端贫困”和“相对富足”的分界线是什么?他的研究结果是人均年收入2700美元左右(该书出版于2009年)。也就是说,他的研究显示,在人均年收入2700美元以下的地区,民主是危险的,而在人均年收入2700美元以上的地方,专制则是危险的。这是一个非常有趣的发现:它既否定了“无条件的民主热情”,也否定了“无条件的专制热情”。但是既然本书是关于“全球最贫困的国家”,不妨聚焦于前者。
1702952144
1702952145
为什么在极端贫困国家,民主化反而会加剧暴力?理论上,民主是暴力的一种替代性机制——人们以定期投票取代暴力循环来获取权力,从而平息暴力。在科利尔看来,原因在于,健康的自由民主制有两个要素,一个是选举,一个是制衡。如果把民主片面地理解为选举,而不致力于发展制衡机制,那么民主可能会成为一个危险的游戏。不幸的是,在大多数进入民主化进程的贫困国家,民主被化约为选举。
1702952146
1702952147
为什么把民主化约为“选举”是危险的?原因在于,在一个缺乏制衡的环境下, 选举很容易成为政治强人的囊中之物。科利尔发现,那些贫困的“半民主”或“伪民主”国家,领导人非常“善于”赢得选举。在一个典型的发达国家(OECD国家),现任政府有大约45%的几率赢得选举,而在最底层10 亿人所在国家的选举里,尽管治理绩效明显糟糕得多,但是现任政府获胜的概率却高达74%。事实上,贫困国家的很多政治强人之所以接受“民主化”,就是因为他们有把握“赢得选举”。通过打压公民社会、选举舞弊、操纵选举委员会或法院、削弱反对派政治自由等方式,他们能轻易把选举改造成威权统治的合法化机制。重要的是保住权力,手段则可以与时俱进。既然国际社会和“老百姓”都想要选举这层“皮”,我就披上这层“皮”。
1702952148
1702952149
但是谴责“邪恶的政治家”并非科利尔的全部目的,甚至可能不是其主要目的。他的论述某种意义上指向一个更令人悲观的信息:贫困国家的政治家之所以如此糟糕,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人民允许他们如此糟糕。何以如此?本书的一个核心观点落脚于“族群政治”。理论上,选举是一种优胜劣汰的“规训”机制——如果你的治理绩效好,那么你留下来继续执政,如果不好,那么卷铺盖走人。如果选举真的能够实现这种优胜劣汰功能,那么民主就肯定是个“好东西”了。但是这个理论的问题在于:它假定人是“理性”的。不,人不但是“理性”的,也是“感性”的。在一个族群成分极其复杂而且族群历史积怨极其深厚的地方,人们给×××投票往往不是因为他所能提供的治理绩效,而是因为他和“我”来自同一种宗教、同一个地区、同一个民族、同一个种族……总之,因为他是“自己人”。如果人们根据族群认同而非治理绩效投票,那么很大程度上选举的规训功能就会被取消,从而使其“正面效应”难以释放。事实上,如果人们基于认同而非理性投票,后果很可能就是“劣币驱逐良币”——越善于煽动仇恨、“制造敌人”的政治家越有机会,越正直冷静的政治家越没有机会。事实上,这种情形下,正直的人根本就不想从政。
1702952150
1702952151
这一点在非洲许多国家非常明显。由于非洲历史上几乎没有“国家”传统,只有“部落”传统,殖民者留下的那些常常是笔直的“国界线”并不能唤起民众的“国家认同”,人们的政治信任往往局限于自己的部族,无法延展到“非我族类”身上。比如,肯尼亚有48个部族,在2007年的大选中,反对党候选人奥廷加获得了其部族(卢奥族)98%的选票。这种族群主义的投票模式不但无助于选拔“负责的”政府和政治家,而且往往使得选举成为族群冲突的火药桶——事实上,2007年大选之后,支持奥廷加的卢奥族和支持时任总统齐贝吉的基库尤族就爆发了大规模的暴力冲突。族群认同扭曲选举结果,选举结果恶化族群冲突,成为诸多非洲国家的政治泥沼。尼日利亚、科特迪瓦、卢旺达、布隆迪、刚果、津巴布韦等都是典型的例子。
1702952152
1702952153
因此,科利尔指出,成功的民主制度需要以一种宽泛的“国家认同”为前提。领导人必须首先塑造“民族国家”的想象,而后才能建立有效的民主。如果人们的主要认同是“南方人”、“北方人”,或者“穆斯林”、“基督徒”,或者“X族人”、“Y族人”,而不是“某国人”,那么在选举当中这种认同就会扭曲民主发生作用的机制。关于这一点,科利尔对比了肯尼亚和坦桑尼亚的政治。他发现,同样是历史上族群林立的国家,坦桑尼亚在其前总统尼雷尔的带领下,通过语言统一、中小学教育“灌输”国家观念等方式,相对成功地“建构”了“坦桑尼亚认同”,而这种认同显著提高了该国的公共服务质量。相比之下,一半的肯尼亚人将自己的族群认同置于国家认同之上。
1702952154
1702952155
二
1702952156
1702952157
如果在最贫困的国家,民主——至少化约为选举的民主——不能解决问题,什么才是可能的出路?
[
上一页 ]
[ :1.702952108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