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横滨中华街(1894~1972):一个华人社区的兴起 侨民融合:关东大地震与九一八事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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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在这个地方社区杂居的人们经历了中日关系恶化的时期。20世纪10~20年代,中日两国的摩擦不断升级,最终导致20世纪30年代初日本侵华战争的全面爆发。曾由孙中山、梁启超、大隈重信和犬养毅领导的中日合作建邦计划,在大隈1915年提出“二十一条”后土崩瓦解。[61]中国学生谴责“二十一条”,反对1917年日本内阁向北洋政府增加贷款的决定,最终发展为1919年5月4日的大规模抗议活动。在日本的中国交换生效仿国内的运动,多次在东京举行示威游行。从中国向日本输出的移民劳工不断增加,这也引发了严重的社会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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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在19世纪90年代,中国移民劳工问题就引发了日本民众的广泛忧虑,其数量在20世纪10年代到20年代初持续增加。1899年夏出台的遣返中国劳工法案并没有限制中国的旅行商来日本,因后者被归类为商人。[62]然而,他们中很多人入境后转而从事建筑、制造及其他受限制行业。另外,由于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日本经济繁荣,劳动力紧缺,日本的劳工中介被允许雇佣移民劳工。其结果就是在日华人的总数从1910年的8529人猛增至1920年的22427人,其中大部分新劳工来自浙江省与山东省。[63]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日本经济萎缩,劳资纠纷激增。在这个问题上,华人劳工往往被当作经济不振的替罪羊,引发强烈的反华情绪。从1915年到1923年,华人劳工和日本劳工在东京及横滨地区发生暴力冲突的事件屡见不鲜。[64]社会和经济压力迫使日本政府采取更严厉的手段,如提高入境日本的门槛,并且将已经抵日的华人劳工驱逐出境。[65]为了应对上述不公待遇,1922年9月,以东京为中心的华人活动家创建了“侨日共济会”。该组织由年轻的活动家王希天(1896—1923)创立,旨在帮助华人劳工应对日本政府的政策和日本社会的敌视。[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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横滨华人没有参加侨日共济会,因为总体来说新移民劳工很少在中华街定居。尽管在日华人总数显著增加,但横滨市华人的数量大体维持在4000人左右。而且对住在横滨中华街里的这些富裕、日本化、以广东人为主体的华人而言,来自中国其他地方的移民劳工并不是他们当下需要关心的对象。同样,横滨华人也没有针对中日外交危机采取行动。[67]比如1918年5月12日《横滨贸易新报》报道,有180名中国人在横滨上船回国,以抗议日本内阁的对华政策。该报就在同一版面上刊登了梁扶初的中华体育会棒球队打败了基督教青年会棒球队的消息。[68]尽管政治上持激进立场的中国学生此时极为愤怒,但长居横滨市的华人继续过着他们的生活,至少在那个时候是这样。但1923年关东大地震的爆发,以及1931~1932年日本入侵中国东北,彻底改变了这一情况以及他们与祖国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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横滨中华街(1894~1972):一个华人社区的兴起 “老横滨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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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3年9月1日,差2分钟到正午的时候,以相模湾为中心爆发里氏7.9级地震,将横滨和东京变成一片废墟。巨大的震荡几乎将横滨市中心夷为平地,大部分地区被迅速蔓延的大火烧毁。灾难发生后,横滨中华街的历史进入了一个新时代。震后对华人居民的敌意大爆发,前些年酝酿的不安和对立情绪达到了高潮。这种体验让横滨华人明白,他们在当地并不是与其他人平等的社会成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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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1888年就在横滨定居的美国商人奥蒂斯·曼彻斯特·普尔(Otis Manchester Poole),写下了关于这场悲剧最生动的英文记录。地震发生时,他正在自己的多德韦尔公司(Dodwell & Co.,Ltd.)的办公室里,眼睁睁地看着横滨的西式建筑几乎全部倒塌,中华街被彻底摧毁。[69]从普尔所见的情况来看,该地区的建筑所剩无几,幸存者希望渺茫:“那里只剩下一片由砖块、瓦片和木材构成的平坦的废墟,这就是曾经人口稠密的中华街。它似乎已经全部倒塌:除了开裂的墙壁和被掩埋的道路,什么都看不到了。”[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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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总领事馆后来的调查显示,在这场灾难中,5721人里有1700人遇难,接近横滨市华人总数的30%。[71]与之形成对比的是,横滨市总人口的4.8%在这场灾难中丧生,这说明中华街的死伤更为惨重。地震爆发时,狭窄的街道瞬间被瓦砾掩埋,没有任何火灾逃生通道,同样的情况也发生在东京的贫民区里。[72]中国总领事馆的楼房倒塌时有4人遇难,包括张总领事本人。混乱、人口稠密的血街被彻底夷平,136番地[73]共挖出32具华人遗体,这是死亡人数最多的番地之一。[74]两所华人学校也伤亡惨重:大同学校至少死了23人,中华学校有超过18人遇难。[75]一年前,梁扶初率队拿下横滨市锦标赛冠军,全中华街为之欢腾,但他在这次地震中失去了四位亲人:他的兄弟梁澄根、梁澄榕、梁澄林,三人都是中华体育会棒球队的主力队员,还有他的儿子梁友添。[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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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大多数西方公司的雇员一样,普尔在横滨市中心工作,但和家人住在远处的山手外国人居留地。在一片废墟和倒塌的木质建筑中,无数做午餐的炉子引发大火,普尔从中逃离,与家人团聚,在朋友的游艇上躲了一夜。第二天,他们上了“澳大利亚女皇号”(Empress of Australia)蒸汽船,与美国和欧洲的难民会合。[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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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富裕华人有类似的逃难经历。中华会馆的创办人、前买办鲍焜之子鲍明常,从他的雇主渣打银行的废墟中安然无恙地走了出来。随后,他沿着普尔走过的路线回到他在山手外国人居留地的家中,却发现他的父亲和其他13名家庭成员及仆人一起死于火灾。鲍明常最终在法国蒸汽船“安德烈·勒庞号”(André Lebon)上找到了安全的地方,在那里与妻儿团聚。[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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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尔和鲍明常的例子不能代表大部分横滨人或者普通华人的经历,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上船,也不是每个人都能得到食物和水。普尔第二天上岸时,目睹了大部分幸存者的遭遇。在大酒店附近的水边,他不得不从“无数等待着的难民,大部分是满脸痛苦的华人”中挤出一条路。[79]从这方面来看,华人处于特别不利的地位:西方人和日本人的船都只搭载自己国家的人,但由于中国驻横滨总领事遇难,总领事馆的工作无法正常进行。[80]在一个案例中,日本邮轮“亚细亚号”9月2日搭载了400名华人并为其提供了物资,但要求他们第二天就上岸。当华人拒绝被送回岸上时,华商会议所的温德林为全体华人难民支付了前往神户的旅费,阻止了一场暴动。[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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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金珠是蜷缩在岸上的华人之一,她那时是一个6岁的小女孩,她的父亲是广东商人,母亲是日本人。地震发生时,她正与母亲和兄弟姐妹们待在家里。忽然她听到母亲用日语大喊“地震了!”,几秒后她和自己的家人躲到桌子下面,周边的房子全部倒塌。邻居过来找他们,并且替他们挖出了一条通往后门的逃生通道。廖家人汇入惊恐的华人和日本难民群里,从倒塌的楼房屋顶上冲过,向着海边的安全地带逃去。一路上,她听到脚下瓦砾中掩埋的马匹发出微弱的嘶嘶声,当他们走到水边时,她才意识到中华街的邻居中几乎没有人幸存下来。[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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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家的经历才是逃出中华街的华人的典型案例,随后五天,他们几乎滴水未进。廖金珠不记得她从政府那里得到了任何的食物或水。他们只从一处半倒塌的商店里“买”了一些白米,她的母亲在那里留下了一些现金,以证明他们不是强盗。9月5日那天,廖金珠还从一个慷慨的上海人那里得到了一个饭团。她和家人们挤在一处临时搭建的掩体下,直到9月6日才登上了前往神户的轮船。[83]根据警方的记录,横滨市于当天开始分发水和粮食,对外国居民也一视同仁。但一些华人的回忆录否认了这一说法,他们说横滨市把华人幸存者拒之门外。[84]此外,还有谣言说,大同学校的一个学生因为领取口粮而被枪杀。日本政府极力压制此类消息的流传,却反而加重了人们的恐惧和不安全感。[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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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漠不关心更糟糕的是,华人幸存者还受到了来自日本社会的直接威胁。地震发生的数小时后,四处都有谣言说,来自朝鲜[86]的朝鲜族裔强盗、越狱犯四处抢劫,并且往井水里投毒。[87]这种情况导致治安员、警察和军队开始对平民进行屠杀,共有6000名朝鲜人遇害,当时这一族裔在关东地区的总人数只有2万。[88]对于滨水区的华人难民而言,这类谣言让他们感到非常恐惧,担心自己也会被误当成所谓的“不逞鲜人”[89]而被私刑处死。一本回忆录记载,华人被告知统一戴上袖标,以免被误认为是朝鲜人。[90]对任何说日语带口音的人来说,这都是迫在眉睫的危险。在神奈川县的农村地区,有三个华人建筑工被当成朝鲜人而遭到误杀,并且中华民国政府也在东京地区的调查发现了类似的案例。[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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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人所面临的危险不仅是被误认为朝鲜人。在地震发生后的几天和几周内,横滨、东京两地对华人移民和劳动市场竞争的担忧,转变为针对华人劳工的袭击事件。一些参与袭击朝鲜人的治安员甚至打出反华标语,声称要杀死“十几二十个秃头清清”。[92]约有800名华人,其中大部分是来自浙江温州的劳工,在东京或横滨被日本警察、军人以及治安队打死或打伤。[93]在一起与屠杀日本社会主义者和无政府主义者相关的案件中,日本宪兵队逮捕并立即处决了工人活动家王希天。[94]尽管屠杀的主要目标是从社会、经济及语言上都与中华街居民不同的移民劳工,但所有华人都变成了潜在的目标。[95]9月2日,一位名叫黄文宕的医生被发现手脚被绑,溺亡于横滨港。同日一名粤菜馆员工被杀,尸体被悬挂在电线杆上,这是日本治安队私刑处死朝鲜人的典型手法。[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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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地震发生时及发生后的经历,加速了幸存者在种族-民族问题上的两极分化。对华人来说,这些事件加深了他们身为横滨弱势群体的感觉。同样,灾后重建的过程为华人的团结提供了非常有利的条件,因为华人开始更依赖中华民国总领事和其他外交代表。横滨的很多华人学校在重建时合并,各式团体和俱乐部之后也服从国民党和中华民国的权威。个人在这个社区里的生活将因与祖国的联系而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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灾后重建过程自然而然地将不同的华人团体联系在了一起。横跨横滨、神户、上海和香港的联系网络,在华人撤离的过程中至关重要。各个港口的华人团体协调着信息和人员的流动。地震也将梁扶初从一垒手、教练、裁判变成了特别的领袖。在地震中失去了4个亲人后,梁扶初来到神户,在那里组织了一支由40名华人志愿者组成的队伍,带他们回到横滨,在瓦砾中搜寻遇难者的遗体。从9月到10月,他们总共挖出了982具遗体,并且将他们全部葬在横滨华人公墓里。[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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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67岁的浙江籍华人孔云生开始领导幸存的横滨华人,考虑到震前华人人口的73%是广东人,这无疑是个重要转折点。[98]孔云生曾任三江华人的“中华学校”校长,还是横滨市唯一幸存的中华会馆理事。他向中华民国大使馆请愿,提拔领事馆馆员孙士杰为横滨的临时总领事。之后,孙士杰、孔云生分别代表中华民国总领事馆和中华会馆,帮助华人幸存者重办他们的财产证明、银行账户、国籍证明等文件。虽然银行存折和印章的遗失带来了很多经济方面的不便,但这些组织认识到,为了保护可能被误认为是朝鲜人而在日本内地受到伤害的华人劳工,他们迫切需要居民身份证件。此外,鉴于日本入国管理局的官员对华人越来越严格,如果没有以前的居住地证明,返回横滨会非常困难。[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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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育机构的重建,从长远来看也加强了社区的凝聚力。康有为和大同学校前校长徐勤各自致函日本盟友,请求支援;孔云生则召集三江华人捐资,兴建新校。1925年9月,日本政府准许地震前的三所华人学校合并。[100]随后,日本外务省下属对华文化事务部门(对支文化事业事务局)提供了25000日元的补助金,为重建提供了很大帮助。[101]合并的学校被命名为“横滨中华公立学校”,并于1926年10月16日开学。考虑到中华街人口的主要构成,这所学校将广东话作为第一教学语言,尽管孔云生出力甚多,但学校每周只开一节课来教授上海话。[102]但以前的学生们的回忆录提到,之前的恶性政治斗争从此消失了。[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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横滨中华街(1894~1972):一个华人社区的兴起 中日社区的新机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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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3年关东大地震后,日本艺术家、作家纷纷对昔日充满异域风情的旧中华街的消亡表示哀叹。20世纪20年代中期,好几部怀念地震前盛世的作品出版,包括鹿目省三的专栏文章集。[104]与此同时,华人劳工和日本劳工间零星的冲突与口角也在继续发生。[105]怀旧与敌意,如同一枚硬币的两面,它们共同强化了中国人和日本人之间的民族差异意识。在这种社会背景下,华人更明确地以中国国民的身份融入横滨,这一过程得到了许多新华人团体的推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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