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字猴:1.703008114e+09
1703008114 北京的人力车夫:1920年代的市民与政治 [:1703007231]
1703008115 北京的人力车夫:1920年代的市民与政治 从市井角度观察权力和地位
1703008116
1703008117
1703008118
1703008119 一般人们是看不到绝大多数北京居民是如何工作的。大杂院外墙、店面还有工厂大门,屏蔽了外界对于这些经济活动的视线。经理、师傅和工头在他们所监督的工人和外部世界之间起到了缓冲和阻隔的作用。学徒一年中每天都要工作12小时,很少离开店铺或者工厂。另一方面,在一座尚未工业化的城市里,许多经济职能是在公共场合进行的。人们在户外购买商品,享受各种服务,货物从这里装起,运到那里之后再卸下。店铺和其他行当也喜欢在街上占地盘,这边放几个摊子、支几张桌子,那边再堆点东西,伙计们则霸着大街和胡同不走了。人力车夫为了拉客必然每天要面对公众。在工作当中,人力车夫与警察、搬水工、电车售票员等职业一样,需要和街道、人群打交道,对他们来说,都市生活就是为生存空间和认可度在体力和心计上的较量。
1703008120
1703008121 因为大多数北京人没那么多钱经常坐人力车出行,所以车夫的乘客通常是一个地位比他高的人。(57)有一种例外就是士兵,要么他愿意出钱享受一下,要么就动用武力来占车夫的便宜。既然乘客习惯与车夫讨价还价,那么就总有争执发生的空间。如果争执双方有阶层差异,或其中一方携带武器,那这场交易就不会有好收场。人力车夫必须靠智慧或者拳头避免被骗或被打。然而如果占上风的是车夫,那么他也会欺骗或者威胁他的乘客。
1703008122
1703008123 人们从着装上就能看出车夫和乘客在社会地位上的鸿沟。男性乘客身着长衫或者西装,车夫则身穿劳工阶层的工装——长裤和短外套。冬天,车夫会再套一件长大衣或长袍(见图6)。武光在他的学生、车夫双重生活的自传中描述了这种鲜明的对比。武光每天早上出门时,和学生一样穿着长衫,然后在去车厂的路上偷偷躲进巷子或者胡同里把衣服换掉。他“先把蓝大褂脱下来搭在肩上,若无其事地走着。等没人注意时迅速将大褂拧成麻花状围在腰里,藏在短褂底下,照样往前走。拐进另一个胡同,审视远近没人注意,又从衣兜里掏出带子,扎上绑腿。最后,再从腰里取出毛巾拿在手里,趁没人注意时,包在头上。这样,‘大学生’就变成了‘洋车夫’”。(58)
1703008124
1703008125 车夫和乘客在街上或其他公共场合进行交易,通常会有多名车夫互相压价,以获得将客人送去某地的优先权。老舍注意到,配有上等车的矫健车夫,在要价的时候还能“保持住相当的尊严”(59)。而大部分车夫则要扯开嗓子吆喝、讨价,才能盖过同在街上做生意小贩的嘈杂声。
1703008126
1703008127 不论车夫还是乘客,都很少会在到达目的地后对谈好的价钱出尔反尔。不过,有时车夫会因出力太多而要加价,乘客也会对车夫的表现挑刺。1928年冬天,(60)一位名叫郑金洋的车夫,被一家专卖羊肠的铺子雇来拉袋盐。他按指示,把盐和店铺伙计吉先生拉到月河寺这个离店铺最近的地方。车拉到月河寺之后,吉先生又要把盐直接拉到铺子,接着再要郑金洋把盐搬进店里。他一一照办之后提出要加钱,因为他干了分外的活。也许他们是按步算距的,而人力车夫总是一步也不会多跑的。吉先生不肯,他俩就吵了起来,吵着吵着就打在一起。两个伙计从店里冲出来帮吉先生,三人把郑金洋打了个半死,还掀翻了车子,把车身弄坏了。郑金洋好不容易爬了起来,立刻跑到附近的警署报案。警察答应会控告这三人。(61)
1703008128
1703008129 这一事件说明了在这座喜欢仗势欺人的城市的街道上独自干活的车夫所面临的一些问题。最初议价时,双方可以谈妥价格。可一旦乘客到达目的地,就成了车夫的对手,因为他还没有付钱,而且能从商店、住处、大学生或政府大楼里叫来援手。
1703008130
1703008131 人力车夫也能靠心计和对城市的熟悉来占乘客的便宜。比如有一个夏天,大雨瓢泼,一个车夫拉着一名嫖客,在半道上提出加价。这男人抗议说他身上没有这么多钱,车夫二话不说就把车停在烂泥路中央,不加钱就不拉他到干净的地方。警察出来制止,车夫因其恶劣行为坐了两天牢。(62)1925年2月,警察逮捕了一个名叫李鹿儿的车夫,因其诈骗未遂而殴打乘客。(63)乘客名叫杜秋成,在紫禁城西面分隔北海和中海的桥上,招呼了车夫李鹿儿。李鹿儿一眼就看出他是刚从乡下来的。辛亥革命已经过了15年,而这老头还留着辫子,身着蓝布小棉袄,戴着顶白毡帽。根据记述这一事件的报道,车夫自见到杜秋成
1703008132
1703008133 的那一刻起,(64)就已“生欺骗之心”。于是,上演了常见的市井小人欺负乡下人的一幕。杜秋成要去内城东北面的北新桥。两人谈好价钱,18个铜板。接着,李鹿儿就朝着紫禁城正北面的地安门跑,这离说好的地方还有一半的路。其实“北新桥”并不是什么桥,这个地名由传说而来,李鹿儿肯定觉得自己可以捉弄这老头,让他在地安桥下车。但杜秋成并没那么好骗,争辩说这儿不是北新桥。于是李鹿儿就打了杜秋成,还把他推倒在地。
1703008134
1703008135 类似这种事件所导致的结果就是,人力车夫挣得了狡猾和无信的名声。有一个能反映车夫已经被公认为不值得尊敬的现象,就是他们做的每一件好事都成了有价值的新闻。一位车夫因极力劝阻被他拉到河边的失意乘客不要投河自尽而被广为称赞。(65)在车上拾金不昧、物归原主而且不求回报的车夫,也受到人们的称赞。(66)一位破衣烂衫的车夫把一位老妇人落在车上的一捆衣服送到警局,请求帮忙寻找失主,警察赏给了他一元钱。(67)但总体而言,警察和公众还是会把车夫看作一有机会便会为非作歹的人。《京师警察公报》在一篇记述车夫从乘客那里偷东西的报道前序了这么一段话:“夫人力车夫中,良莠不齐,忠实者有,而奸滑者亦复不少。凡乘客携物,偶一不慎,即被彼等乘隙拐逃。”(68)
1703008136
1703008137 因为过着比较散漫且无规律的生活,车夫可以不用像店员和工人那样循规蹈矩。他们能从混乱的街头和人群中赚钱,而另一方面,他们自己也可能被殴打、欺骗或者威胁。乘客有时候把车夫招呼来,坐车之后不付钱就溜之大吉。(69)1925年冬天,一位曾经当过木匠却无奈干起了拉车这行的40岁车夫,答应乘客带他全天满城走只付一元钱。快到黄昏时分,这位车夫几乎跑遍了北京的每一个区,而乘客离开车夫走进了一处热闹的商业街。他留了一幅“画”给车夫,以此保证自己会回来。可是等了半天不见踪迹,车夫急了,打开包裹一看,发现里面装的不过是一卷报纸。出于对损失车费的绝望,车夫回到家之后想要喝下做豆腐的卤水来毒死自己。(70)在一种交易规范需要建立在中间人、保证人或至少要认识交易双方的城市文化中,乘客和车夫双方都会遭遇被骗的麻烦。在一座“陌生人世界”的城市里拉人力车,尔虞我诈简直是家常便饭。
1703008138
1703008139
1703008140
1703008141
1703008142 北京的人力车夫:1920年代的市民与政治 [:1703007232]
1703008143 北京的人力车夫:1920年代的市民与政治 车夫与警察
1703008144
1703008145
1703008146
1703008147 由于没有对乘客收取车费价码的严格规定,从激烈的议价升级到唇枪舌剑、恶语相加、拳打脚踢乃至遍体鳞伤的事情屡见不鲜。(71)若是被乘客骗了,车夫可以向警察求助。警察会拘捕并关押只因奔跑速度不合意就肆意殴打车夫的乘客。(72)警察还帮助调停乘客纠纷。(73)车夫们有时也会找到警察或警局来登记指控或者提起诉讼。(74)有一次,一个名叫张春的年轻车夫撞了一位叫陆宇的70岁老车夫,两人先吵后打,陆宇的脸上挨了一拳。围观的人群中有人出来劝架,把他俩劝开。但当陆宇回家时,发现整个脸肿得不行,胡子也开始往下掉。他怒气冲冲地找到张春,把他拽到警局对他提出指控。(75)
1703008148
1703008149 虽然警察很想帮车夫摆脱麻烦,但北京人都觉得车夫讨厌警察,警察也看不起车夫。(76)武光在他的自传里提到,人力车夫常被警察“训斥”“痛打”。“遇有顾客同洋车夫发生争执,警察往往不问青红皂白,上来先将洋车夫劈头盖脸训斥一番。洋车夫如若申辩,立刻就会遭到一顿痛打。……时间长了,洋车夫们的怨恨越积越深,同警察的矛盾也越加尖锐。”(77)一家报纸的评论员亦有同感,称“车夫有时误入禁地,岗警先赐一当头棒喝再讲话”(78)。一首北京民谣把警察描写为车夫的眼中钉、肉中刺。(79)
1703008150
1703008151 车夫和警察难解难分,他们之间有着一种时而对立时而合作的关系。北京现代化警察官僚体系的发展与人力车行业的兴隆形影相随。前者通常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有计划的发展,而后者则是无秩序的市场力量的驱动。双方都把城市新铺设的大道作为自己的活动地盘,而且都是从劳苦贫民中招募成员。正如老舍所言,巡警和洋车是“大城里头给苦人们安好的两条火车道”(80)。大字不识而什么手艺也没有的,只好去拉车。“识几个字而好体面的”,就去当巡警。
1703008152
1703008153 早在1913年,警局就明文规定了街上洋车夫的行为和着装。(81)首先,凡是低于18岁或超过50岁者、身体孱弱者、患传染病或有不良习惯者、长发者、酷暑严冬不戴帽者、赤膊赤脚者,都不准拉车。车夫在拥挤的街道和拐弯时不准跑快车。夜里拉车必须挂上灯笼。车夫只能在指定的地点,而不得在车行道和交叉口停车揽客。(82)
1703008154
1703008155 警察的规定是用来保护车夫和乘客以及道路畅通的。但是把车夫限制在指定地点,试图把他们从公园、剧院和其他公共场所的入口等这些最能赚车钱的地方赶走,简直是和捧着生意经的车夫对着干。(83)由于这一不得人心的停车规定,激烈的斗争接踵而来。
1703008156
1703008157 相同的阶层背景和职业培训,使警察多少会对车夫产生些同情心或责任感。但是警察也必须遵循那些管制、改善和贬低车夫的法律以及习俗的指示。他们执着地觉得自己的职业是更有出息的那条“火车道”,并相信是那点微不足道的文化教育背景上的差异使得他们在社会和职业地位上高于车夫。一位报社记者讲述了自己偶尔听到的两位车夫之间的谈话。其中一位认出了另外一位,发现他白天当警察而晚上则兼职做车夫。后者有一大家子要养活,但是他的工资还拖欠着。那位全职车夫情不自禁地开始调侃他:“想不到你们专打拉车的人也拉车了。你们打车夫的威风,到什么地方去啦?”警察说道:“二哥别取笑啦,这不是时势所迫么?……别瞧我此时没有管车夫的权利,我要换上那件衣服,照旧打你。”(84)
1703008158
1703008159 有些车夫,在街上摸爬滚打多年,自然会挑战警察权威。在《骆驼祥子》的结尾,老舍笔下的主人公就成了一个这样的无赖,因蔑视警察而蹲几天班房,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85)警察也了解这些“车痞”。人们把这一绰号授予那些目无法纪的车夫,其中有一位名叫张树德。(86)张“年轻气盛”,专在“红灯区”“八大胡同”接妓女的生意。盛夏的一个下午,就在他奔跑时,车轮子压着了正在街上站岗的警察徐连忠的脚。徐追上去一把抓住他,命令他停下来。张慢慢悠悠放下车把手,走向徐,不费吹灰之力抓着他的领子,就把这个倒霉的警察举了起来,还挑衅地说,“看老子怎么收拾你”。幸好这时一名警佐看到了他的窘境,冲上前来逮捕了张。他被带到警局,并被处以15天的最高行政拘留。
1703008160
1703008161
1703008162
1703008163
[ 上一页 ]  [ :1.703008114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