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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77127 中国古代官阶制度引论 [:1703072004]
1703077128 2.士—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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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77130 拥有人文教养的儒生士人与专业行政吏员的关系,构成了影响品位结构的又一因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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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77132 现代文官与知识分子是不同职业,分属不同社会领域,中国传统士大夫却兼有“文人”和“官僚”二重角色,同时承担行政和文化,一身二任。外国文学,例如日本文学,有一种“超政治性”(19);而在中国,浩如烟海的经史诗文,大抵是帝国官僚的作品,中国文学以至中国学术,具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政治性”。文章有所谓的“台阁体”,官僚们“讴歌升平”的文笔居然形成一种体裁(20)。很多被当成文学作品来研究的文字,其实是行政文书,从而让文体的研究者陷入困惑(21)。福尔索姆看到:“在整个中华帝国历史上大部分时间里,‘吏’和‘士’之间在如何正确培养国家公职人员这一问题上一直有争斗。‘吏’在行政管理上是行家……‘士’所关心的并不是官僚政治的细枝末节,而是与生活本身相关的宏观问题。”(22)从现代行政学的角度看,用诗赋八股选拔兵刑钱谷的承担者,并不合乎专业化原则。所以,官僚制理论的奠基人韦伯认为中国缺少专家政治(23),列文森甚至说中国士大夫是“业余的”(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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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77134 中国士大夫“一身二任”,也有其特殊功能、存在根据和社会基础。第一,士大夫承担儒家正统意识形态,其纲常名教、忠孝仁义之说,发挥着社会调节和社会整合的功能。第二,士大夫承载的“道统”相对独立于“政统”,二者间一定程度的分立与制衡,是中国政治的一种自我调节机制,士大夫通过“规谏”纠矫帝王对“道统”的偏离。第三,士大夫文化本身有很强的实用性,儒学是一种治国平天下的学问,经史中包含着历代统治经验,文书法典的制作也需要读写能力。第四,经史诗文知识是士大夫阶层的自我认同、内部凝聚和交流沟通的手段。第五,一般说来,受过系统文化训练者总具有较高智力,兵刑钱谷事务,并不是士人在任职之后不能兼习兼通的。第六,在士大夫之外,还有专业化的胥吏承担具体事务,从而弥补了士大夫不通吏事的缺陷。第七,中国古文明的发达造成了一个士阶层,那么这个阶层就注定要在政治上表现自己,包括以其文化理念与知识结构影响帝国政治制度,例如科举制度以诗赋八股取士,就是适应了这个阶层的知识结构。质言之,“士大夫政治”也有其自己的逻辑(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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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77136 当然,在揭举中国官阶史上的“士—吏”问题时,首先必须厘清“士”、“吏”概念。对这两个概念,应从资格与职位两方面综合理解。有资格意义上的士、吏之别,也有官职意义上的士、吏之别。从资格意义上说,二者分别是人文教养的拥有者与专业行政技能的拥有者;但从官职意义上说,在儒生士人担任吏职之后,就也是“吏”了,当然是所谓的“儒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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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77138 “士—吏”关系对王朝品位结构的影响,其要有二:第一,科举功名最终变成了主干性位阶;第二,在官品上造成了流内流外体制,流内以士大夫为主体,流外是胥吏,属专业吏员。由此“官—吏”之别,变成了“士—吏”之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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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77140 在周朝的政治体制之中,已蕴涵着士、吏两分的格局了。当时的政务承担者分两大层次:有爵的贵族卿大夫士和无爵的胥吏,即府史胥徒之流。“爵禄”的内容是采邑、禄田,胥吏则以“稍食”为生,以“稍食”定等。卿、大夫、士又可以统称为“士”,“士”也是贵族通称。贵族既是任事者,又是一个文化教养阶层,自幼接受教育,拥有“六艺”、“九能”(26)。所以“士”或“士大夫”的称谓,有浓厚的文化意味。士大夫是道德与礼乐的代表,是“君子”;府史胥徒承担各种细小的职役,属“庶人在官者”,属“小人”。“君子勤礼,小人尽力。”故马一浮先生云:“先儒释君子小人有二义:一为成德之称,一为在位之称。”(27)质言之,从制度与文化看,周朝已有后世“士—吏”两分的轮廓了。在制度上,就是“爵禄—稍食”体制,前者属品位分等,后者则是职位分等的最初形态;在文化上,就是士大夫承担道德礼乐,而胥吏等于“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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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77142 若说周代“士、吏有别”,秦汉的品位结构就是“士、吏无别”的。战国变法带来了文法吏的崛起,他们是受过法律、文书和财会训练的专业吏员。秦汉帝国的基本政治精神,就是“以刀笔吏治天下”。传承古典文化的士人,在秦遭遇“焚书坑儒”。刀笔吏既不承担古典文化,与各个社会阶层也很少特殊联系,他们的崛起与扩张,一度弥平了士大夫与胥吏之间的鸿沟。秦汉“百官皆吏”,从低级吏员直到宰相,都没有身份性限制。如祝总斌先生所言:“后代吏胥身份卑贱,备受歧视,特别是仕进升迁前途有限;而汉代的‘令史’、‘掾史’、‘少吏’却不存在这些问题。吏、官身份无别,这是两汉吏胥制度的最大特点。”(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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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77144 中国古代的“官、吏有别”制度,与士阶层的发展密切相关。随汉武帝独尊儒术,“公卿大夫士吏彬彬多文学之士矣”,儒生士人加入政权,与文吏并立朝廷。这随即就影响到了王朝品位结构。汉代选官,以德行、明经、明法、治剧“四科”取士。前两科向儒生倾斜,后两科向文吏倾斜。某些职位要求用“明经”,另一些职位则是“明法补”。汉代孝廉察举,也以儒生、文吏分科。东汉顺帝时的孝廉考试,就是“诸生试家法,文吏课笺奏”,分途考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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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77146 这时的“士—吏”区别,主要表现为横向的资格分类,而不是纵向的高低分等。在制度上,明经不比明法高一头,儒生也不比文吏高一头,只是资格类别不同而已。沈约这样评价汉朝选官:“黉校棋布,传经授业,学优而仕,始自乡邑,本于小吏干佐,方至文学功曹,积以岁月,乃得察举。人才秀异,始为公府所辟,迁为牧守,入作台司。”(29)就是说,即便是士人出身,也得从“小吏干佐”干起。从资格分类说,儒生、文吏有别;就资格分等说,儒生、文吏无别。东汉还规定,察举孝廉者,必须先任郡国吏职若干年,才能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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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77148 然而儒生士人经几百年发展,已成为一个文化雄厚、影响巨大的社会阶层。汉末的士林品题,在相当程度上支配了朝廷选官,一旦在士林获得好评、赢得“士名”,则州郡公府辟命交至。所以时人感叹着“序爵听无证之论,班禄采方国之谣”,“位成乎私门,名定乎横巷”(30)。“士”高于“吏”的品位安排,逐渐萌生了。东汉孝廉察举与公府征辟,原是“小吏干佐”晋升为朝官的两大途径,而此两途,逐渐被儒生名士所充斥,单纯的文吏难以晋身了,只能长居下僚。中国官阶史上的“士、吏有别”以及“流外”制度,由此发端。王朝的品位安排,在“分等”上开始向“士”倾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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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77150 魏晋以下,“士、吏有别”就充分制度化了。东汉官僚发生了三大变化。一是吏员的“官僚化”,单纯的职业吏员群体,演化为一个“官僚阶级”;二是官僚的“世家化”,先秦一度中断的“世家”传统,开始再度积累出来,出现了世代做官的“官族”;第三就是官僚的“士人化”。这些变化的叠加,使士阶层在魏晋间发展为士族阶层。其对王朝品位结构的影响,至少有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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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77152 第一是察举制的变迁。魏文帝时的孝廉察举,是“儒通经术,吏达文法,到皆试用”,仍然因袭了东汉的儒生、文吏分科察举的办法;而魏明帝“申敕郡国,贡士以经学为先”(31),以经学为标准,等于取消了文吏的察举资格。西晋秀才科又实行了对策,对策变成了一种文学考试。由此,孝廉和秀才这两种品位,都面向儒生文人了,成了“士”的身份标志,“吏”被排斥在外。唐代进士试诗赋、明经试经学的两科并立体制,由此发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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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77154 第二是九品中正制的出现。中正的人选,通常应由名士担任;中正的品评标准是德才,这显然是“士人化”的标准;中正品评被称为“清议”,表明它在形式上继承了汉末士林品题。所以中正品是一种面向士人的品位,非士人者难以获得中正品,只好屈就官品九品以下的吏职了。南朝选官,恰好就有“二品士门”和“吏门”的概念。“吏门”就是中正品较低、只能充任低级吏职者。中正制推动了“士、吏有别”的深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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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77156 第三是选官论“清浊”的惯例。魏晋以下的官场,把官职分“清官”与“浊官”。“清官”被文化士族独占,寒庶之人不能染指,只能任“浊官”。“清”这个字眼,在汉末以来,就被用来描述与士人相关之事象了,如士人的节操称“清节”,士人的才华称“清才”(32)。中古时代,“清族”、“清华”又用于称呼士族门第。而所谓“清官”,大多是文翰性官职,如秘书郎、著作郎,适应了士族的文化风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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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77158 第四是南北朝诞生的“流外”制度。流内外制度的产生,与中正品有直接关系。本来,中正二品以上是士族,中正三品以下是吏员。而北魏孝文帝把中正品三至九品这7个等级转化为流外官资,并把相应的官职从官品九品中分出来,另设流外七品;此前中正二品者所任之官,则留在官品九品之内。北齐把流外七品,增为流外九品,为隋唐所沿用。这样,官品九品面向士人,流外品面向吏员的体制,就正式出现了。流外品的出现与中正品的关系,参看下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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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77163 可见中国官阶的流外制度,是以中正品为中介、因中正品的推动而产生的,是九品官品与中正品的互动结果。对这一点,魏孝文帝非常清楚,他宣称:“士人品第有九,九品之外,小人之官,复有七等。”(33)也就是说,流内流外之别,来自“君子”、“小人”之别,就是“士—吏”之别。梁武帝所设十八班制,也是以中正二品为界限的,“位不登二品者”另为七班,或者列入三品勋位、三品蕴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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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77165 十八九世纪俄罗斯的文官14品之下,也有一个办事员层次,很像中国的“流外”(34)。现代文官也有高级文官与低级行政人员之别。近年有人主张,把中国公务员分成文官与文员两类,分别实施管理(35)。但这些规划,都不是以高级文官是“君子”、低级文员是“小人”为前提的。这是很大的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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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77167 随中古士族的衰落,唐代取消了中正制,科举制取而代之。对科举制取代中正制的变革意义,学者给予了充分强调。但人们忽略了这样一点:就面向士人而言,科举功名与中正品,其实又是一脉相承的。从汉代士阶层、中古士族到唐宋文人,是一个连续的变迁,只不过士族的贵族化程度较高而已;从察举科目到中正品、进而到科举功名的变化,其背后就是士阶层的变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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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77169 唐朝还袭用了南北朝的“清官”的概念。在官品之外,“清”构成了对职位的附加评价,与官品并不完全重合。以卫官、斋郎起家时,对“清官”给予优待:“凡千牛备身、备身左右及太子千牛,皆取三品已上职事官子孙、四品清官子”,斋郎“取五品已上子孙、六品清资常参官子补充”(36)。“清官”、“清资常参官”子孙的起家特权,因“清”而提高一品,四品者相当三品,六品者相当五品。勋官、品子、流外、国官、参佐、视品等出身者,不得任清要官(37)。为何优待清官呢?正如章如愚所说:“唐之制虽不纯于周,而其亲近儒士之意,则犹古意也。何也?有常参官、有供奉官,有清望官,有清官,皆儒士也。”(38)可见“清”仍与“儒士”相关。当然,魏晋南朝是“官因人而清”,士族习居之官就是“清官”,士族不居其官亦“清”,寒人居之亦不“清”;唐朝则“人因官而清”,居“清官”则“清”,不居“清官”则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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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77171 当然不能说,流内品官都是士人。清朝的2万多名文官中,功名拥有者约近半数。不过那些“异途”出身者,大抵要先捐监生,然后才能捐官职(39),就是说,捐纳在形式上跟学历沾上了边儿,是从学历制度衍生出来的。把科举官僚看成品官的主体,应该问题不大。近代文官的高级、低级之分,往往也跟学历有关(40)。在文官等级和教育等级相对应一点上,传统中国是很“超前”的。只是在中国,“流外”的产生与中古士族有关,其身份意味特别强。叶炜君的考察显示,到了唐朝,流外品就摆脱了士族偏好,“职位分层”的意义浓厚起来了(41)。然而身份性还是有的,在整个科举时代,流内与流外都是一道鸿沟。在身份特权、文化教养和社会特征上,士大夫与流外吏员判然有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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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77173 那么中国官阶史上的“士—吏”关系,就经历了如下变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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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077175 1.周朝“士、吏有别”,爵在士以上的贵族,是一个拥有雄厚文化的阶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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