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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举停废与近代中国社会 第一章 老树新枝:晚清科举改革的取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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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清科举改革的兴起与展开,是近代中国社会遭遇千古未有之变局后,朝野舆论推动下,挽救危亡与励精图治的产物。[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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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鸦片战后至甲午战争,被内忧外患所困扰的清朝,为应变局与救亡图存之需,对人才规格及其选拔更为重视。[2]西学与西才如何纳入科举,使之取长补短,以便匡时济世的问题,不断被提出并在庙堂之上展开讨论。[3]道光、咸丰、同治、光绪四朝,内外官员先后有18个以上的科举改革方案,以奏章的形式呈递清廷,最高执政者亦多次谕令部院大臣、礼部、总理衙门或政务处议复。[4]这些方案大都强调学以致用,增加实科,将西学纳入科举之中,以老树嫁接新枝的方法,吸取西学之长,广开取士纳贤之途,试图重新激发科举制的活力,让这棵千年老树重现生机,发挥应有的效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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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惟救时必自求人才始,求人才必自变科举始”的认识和呼吁,[5]成为科举改革持续不衰的动力。尽管人们在私下谈论与报刊舆论方面,或有更为激进的主张与言辞,但就朝臣疆吏正式提出奏议,并在庙堂之上据以展开的讨论而言,以科举接纳实学和西学的思路取径,在相当长的时间里始终是晚清科举改革的主导趋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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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变常科与开特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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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举考试按内容与类别,大致分为常科和制科两类。两者均以选拔人才为目的,常科系指固定时间、固定科目的考试,包括童生岁试、学政院试、乡试、会试;制科则是由皇帝临时下诏举行,由各地保荐或推荐考生,时间与科目不固定的考试。唐代常科内容丰富,科目包括秀才、明经、俊士、进士、明法、明字、明算、一史、三史、开元礼、道举、童子等诸科,制科亦名目繁多,有贤良方正、博学通艺等数十种。[6]清乾隆时官修史书称,本朝“惟进士一科孤行,议者所以有偏重之说也”,承认科举考试类型程式过于单一化。[7]“汉以后凡天子特诏曰制举,又曰制科是也”,因制科“系奉特旨举行,与常行科目不同”,[8]故俗称特科。清代制科虽有孝廉方正与博学鸿词等科,但数十年难开一科,可遇而不可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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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午战前,西学传入中国已近半个世纪,官办新式学堂也有30多年历史,但在人才培养与选拔方面,西学只是作为科举选才之外的补充形式。鸦片战后,朝野议改科举,正是从试图扩展科举考试的科目设置开始,其主要方向即包括变常科与开特科两个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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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前可以查实的晚清第一份议改科举奏章,应是1842年两广总督祁所呈《请推广文武科试疏》,[9]其时正值第一次鸦片战争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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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自称,其议改科举的动机,缘于对国家危难之时人才奇缺的切身感受。他于1841年临危受命,作为新任总督来到战事未停的广州,[10]道光帝谕旨,特许其在所属文武官员中,如发现有“才能出众、民心爱戴、洞悉夷情、深通韬略”者,可“不拘资格,即行奏请升调”。但其留心查访的结果,却是“广东文武各官,凡久于其任者,均尚可熟悉夷情,而深通韬略者实难其选,已将无员可保”。大为吃惊之余,他开始对科举取士的方式进行检讨,并以亡羊补牢的心态,思考与探寻科举改革的方法。祁向朝廷提出:“似宜于奉行成法之中,微寓变通考选之制”。所提供的两个方案,一是调整常科考试的部分内容,即在乡试的第三场,定策问五道题目,内容包括博通史鉴、精熟韬钤、制器通算、阴阳占候、熟谙舆图,以扩大所有考生的知识面,以求经世致用人才;二是增开制科项目,仿唐宋科举广设科目,“将博通史鉴等五门分立五科,特诏举行”,无论现任或退休的大小文武职官、军民人等,准以所业,由地方官分别报送督抚考校,咨明吏部、兵部调取入京考试,其确有才能者可奏请引见,分别酌用。[11]祁的本意是恢复唐宋时期科举广纳贤才的传统,通过多设科目变更取才标准等方式,大力扩展所有考生的求知取向,尤其是注重有裨时事的实用学问,改变仅以八股词章取士之习,同时拓宽人才录用的途径,鼓励和选拔专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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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祁的建议,更多是按照战争期间对人才需要的感受来设计科举改革的内容,对清廷而言,战事结束后,求才尤其是能够应急的专才的迫切性有所减弱。而在如何操作的层面,所奏尚缺乏详细设计,所以主持科举事宜的礼部以“事多窒碍”为由予以奏驳。[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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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依据时势变动,首倡变更常科考试内容及通过特科增广科目的思路,引起朝野一定程度的关注,成为咸同光三朝议改科举的嚆矢。咸丰元年(1851),王茂荫在《敬筹振兴人才以济实用疏》中引用祁的奏章,并表示:“议虽未行,论者多谓切中时务,实足拔取真才。应请敕令部臣检录原奏进呈,恭候圣裁”。[13]同治元年(1862),贡生黎庶昌遵循祁议改科举的思路提出:求才“不可以例限”,应“扫除一切文法,仿汉代求贤之意,参之以司马光十科之议,责诸臣以求贤”,“谘以时务,兼举实行,而又广科目以待之”。[14]可惜再次遭到礼部议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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谙熟官场之道的湖广总督官文,知道制度变革并非易事,“军兴以来,论者多患科举之弊,请变通之法,于是有开特科、举人材诸议”,却屡遭罢斥,所以他独辟蹊径地提出:“臣愚以为今日访求人材,与其别设特科,何如就优贡旧章核实选举,务取乡党无间名望咸优”。他认为,优贡选拔“岁久成俗”,各地大多敷衍应付,只要各省督抚认真访求“通晓韬钤之士”,推荐给朝廷,将优贡朝考仿拔贡在殿廷考试,分别予以出身并擢用授职,即“无烦特科而皆能得士矣”。[15]这种退而求其次的权宜变通之计,能否收到实效,大可疑问。更为重要的是,优贡选拔数额毕竟有限,[16]于常科内增广科目,或开设特科以号召天下,表示朝廷鼓励人才的趋向,其作用与意义不可同日而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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伴随着同治中兴的出现,以制夷为目标的“师夷”之学,重新提上议事日程。而在筑堤练兵,建设海防之时,数学等专才需求及实用学问的普及日显重要。1870年10月(同治九年九月),闽浙总督英桂与船政大臣沈葆桢等附片奏请特开算学一科,礼部复议,以朝官中无人对此有研究,无法应付出题等为由,再次否决增开科举新科的提案,并以“康熙年间,杨光先与汤若望赌测日影于午门,九卿无一知其法者”为据,认为若开算学科,“将不独应试者人数不敷,即主试者亦恐骤难其选。至若定以程式,又必开剽窃等弊,而无济于用”。礼部援引成例,表示道光以来增开实科的多项议案,“均经臣部以事多窒碍奏驳,均奉旨允准在案,所有该督等奏特开算学一科,应毋庸议”。作为补救之法,礼部提出:对学习算法者,虽不设科考试授予出身之路,但允许有此类特长者通过保举形式得到录用擢拔,且此类人才仍可参加乡会试,所考内容则与其他应试者无异。“其本系正途出身兼通是学者,即如该督等所请,别加优异,以示殊荣。若有资质明敏、愿学算法者,统归国子监算学照章学习。无论举贡生监及大员子弟,均准录取。其各省学政考试,仍一体录送科场,不阻其上进之路。总期由成法而得其变化,即末艺而溯其本原,仰副朝廷造就人才之意。如此多设其途,较之特开一科,尤觉鼓励奋兴,不至以实求而以名应,庶算学不难日益精密矣。”[17]礼部的用意,显然是担心特开一科,会导致士子舍成法弃本原,使人心浮动,动摇清廷求才的取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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奏稿所述冠冕堂皇的理由之外,礼部议驳似有不得已之苦衷。科举以文句辞章取士,已有固定程式。由于既往清廷长期以文章取才,官员多为习文出身和晋升者,而科举考试出题、阅卷者均有一定的资格要求,才能确保形同君临的权威性。倘若增开算学,朝官之中确实难以寻觅出题与阅卷之人。同治四年,奕奏报同文馆学生考试外文的情况,多少可以反映类似困难:“因洋文非臣等所习,特饬总税务司赫德与各馆外国教习会同阅看,分别名次高下……因再行复试,由臣等密出汉话条字,按名交该学生等令其翻成外国言语,隔座向外国教习侍讲,再令外国教习将学生言语译汉写明,两相核对。”[18]同文馆重资聘用西人教习,语言考试的出题阅卷尚如此麻烦,倘若设置特科,科举出身的朝官能胜任出题者几无其人,请西人参与出题,无疑具有讽刺意味,势必招致物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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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操作困难外,同治年间西学往往还被视为旁门左道。同治六年同文馆奏设天文算学专科,为减少压力,奏请入学者均须正途科甲出身,即使如此,仍饱受非议责难,[19]尽管有同治帝的支持,反对势力终未得逞,[20]但上下纷争,负面影响难以消除。倘在被视为“抡才大典”的科举中增设实学甚至西学科目,其阻力可想而知。因此,同治年间增开科目的议论终究难以付诸实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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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折中方案,同治六年四月,崇实上折提出:应准许各省举荐有算学与机器之学特长之人,咨送总理衙门,“简派精于数学之大员详加核试”,不用设馆授业,确有才能者直接给予奖励和破格任用。这一办法蕴含奖励和任用人才之意,可惜缺少提倡普及并使之常规化的规划。[21]然而,科举不能接纳实学或西学,兴办新式学堂的努力也往往事倍功半。由于同文馆章程规定,在馆学习三年通过考试者,可作为翻译生员监生,准其一体乡试,一些同文馆学生被科举正途的光环所吸引,无心向学而专注于准备应考乡试。同治十年十月,两广总督瑞麟等奏:“该生等虽仍在馆肄业,然皆专意汉文,冀图乡试文理平通,以为期满保举府经、县丞、防御地步,志安小就,不思愤强,致将西文荒忽,未能精深,殊失设立同文馆之意。”[22]同文馆学生的心猿意马,恰好说明与其时学堂的稚嫩及在仕途升擢方面的劣势相比,科举正途的吸引力依然难以抵挡,不将西学纳入科举,开设学堂再多也无法与之匹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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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纳洋学于科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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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洋务新政的推行,西学与实学逐渐融会。[23]1875年,薛福成、李鸿章、沈葆桢相继奏请按宋代司马光议设十科之意,拓展考试科目及增添学习内容,设洋学局及开特科以招纳贤才。[24]薛福成强调:“求之既早,斯用之不穷,彼士大夫见闻习熟,亦可转移风气,不务空谈,功名之路开,奇杰之才出矣”。[25]然而,此议很快招致反对者的攻击,同年4月3日,大理寺少卿王家璧奏折附片,明确指斥道:“今欲弃经史章句之学,而尽趋向洋学,试问电学、算学、化学、技艺学,果足以御敌乎?……慎重科目以养明大义之人才,毋令佥壬之徒巧为尝试,斯为国家之福。”[26]所议将纳洋学与科举置于水火不容的敌对状态,反映了士林领袖对洋学冲击选才准则根本的担忧。尽管时隔不久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在议奏中为李鸿章、沈葆桢辩护,宣称“请开洋学及请设特科,原与科目并行不悖,并非以洋学变科目”,但面对朝野的一片反对之声,为避免冲突,减缓压力,总署只得暂停增科之议,期待将来各项洋务成效显著,阻力消弭之时,再考虑增设新科。所谓“惟查现在情形,洋学特科,尚非仓猝所能举行……将来出使各国之人,著有成效,中外臣工皆知其有益于国家,则于设科、设学之举必且众论交孚,不至再有异议矣。奏入。报可”。[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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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理衙门这一搁置,增科之事变得遥遥无期。可是内乱外患层出不穷,科举正途出身的深明大义之士越来越不足以应世变,办事之才与匡时济世之人奇缺,清朝统治的根基严重动摇,相比于承平之日的循吏即为好官,这时的清王朝更加急需各具专才的能员干吏以救危局。一旦王朝崩溃,维系抡才体制的纯正意义何在?李鸿章、沈葆桢等所倡改科举、设特科被罢议七年后,一些具有忧患意识的朝臣官绅陆续再行倡议增设科目,奖励实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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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观应设想以特科专科延续另开洋学的思路:“既于文、武岁科之外另立一科,专考西学……此于文、武正科外,特设专科以考西学,可与科目并行不悖,而又不以洋学变科目之名,仍无碍于祖宗成法也。且我朝有翻译生员、举人、进士、翰林异试异榜,于正科诸士同赐出身,援例立科,必无扞格,又何不可于正科之外添一艺科乎?”[28]考虑到西学科独立设置不仅难度较大,且容易变成众矢之的,此后不久郑观应退而求其次,即将独立设科更改为纳洋学于科目之中:“如能变通成法,广科目以萃人材,则天下之士皆肆力于有用之学矣。”他主张将旧学体系按西学程式稍为变通,文学分为文学、政事、言语、格致、艺学、杂学六科目,保留秀才、举人、进士、翰林之类名目,“一仍旧称”,三年一试,“改择通中、西实学者以为教习”,三年学习期间的学业情况也为成绩评定的重要依据。[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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