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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疆臣、枢机的分歧与合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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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廷在科举改革方面的谨慎与迟缓,显然难以满足社会对于变革振兴的普遍企盼,舆论纷纷指责之余,还“翘首企踵而望之”。[42]此时学堂与科举并存,形成了相互制约与影响的局面,为打破胶着状态,一些趋新督抚不得不继续酝酿新的行动,将议改科举推入第二阶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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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03年3月11日,直隶总督袁世凯、湖广总督张之洞联衔上呈《奏请递减科举中额专注学校折》,要求“今纵不能骤废,亦宜酌量变通,为分科递减之一法”,催促清廷将科举录取之额均分后“按年递减”,“学政岁科试分两科减尽,乡会试分三科减尽”,“俾天下士子,舍学堂一途,别无进身之阶”。[43]此次会奏,时称南北洋会奏,有关科举改革的主要内容与《江楚会奏》第一折基本相同,袁、张两人均为参预政务大臣,虽系重议前事,遣词语气之坚定却胜于前,对清廷造成更大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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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张之洞幕僚记载,袁世凯不仅领衔会奏,而且是事实上的发起者与主稿人。张之洞曾想串联更多的督抚联衔会奏,袁世凯并未照办。[44]袁、张联衔的原因,当是仿“江楚会奏”故事,希望能够耸动朝野,促成科举减额。此时刘坤一已故,袁世凯则升任直隶总督,并任参预政务大臣。袁、张联衔,较为有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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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张会奏减额渐停科举,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朝野上下,多有响应。在两位重要疆臣奏请递减停科举的同时,御史们提出了不同的解决方案,先后有10年减额渐停、即停常科留特科、暂停5年科考以观学堂成效、缩短渐停期限次年恩正并科后立停等四种意见。虽然各有不同考虑,基本取向都是变科举以利学务。似有先见之明的瞿鸿,据说提出另一方案,即将减额渐停期限缩短,次年恩正科同时并行,一年了清。只是鉴于停废科举为重大国策,建议“当集六部九卿翰詹科道,一律画诺,而后下诏,以免日后议论参差”。[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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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媒对袁、张会奏予以极大关注,揣度两督因朝廷诏举恩科,“不敢径行请废,故先奏请递减中额耳”;[46]并对其后清政府的反应追踪报道:奏折“交政务处妥议”,两宫示意“妥慎筹议,宁失之迟缓,不可失之操切”;[47]政务处方面,也打起了官腔:“此次会议张、袁两制军会奏停罢科举一折,均拟照准。惟原奏所称为举贡生员等宽筹出路一节,其中头绪甚多,不易酌定,必须与大学堂暨吏部彼此筹商,方能斟酌尽善其事,万非一时所能定议。此番会议复奏,拟先与礼部详订大纲节目,再行请旨办理”。[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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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官样文章的背后,首先是清廷枢机对科举改革的深刻分歧。《大公报》首先披露:“袁、张两宫保会奏递减科举中额一折,三军机皆愿议准,惟某公一人极力阻止,是真别有见解者矣”。[49]消息灵通的《万国公报》记者则直接捅破内幕:“近日政府诸公颇有以废科举之事为然者。惟事关改革,往往彼此推诿,无人决定。此次袁慰帅、张香帅会奏分科递减乡会试中额一折,政务处商之军机大臣,事已多日,迄无一定主见。前日两宫催询此事,荣相及鹿、瞿两尚书始议定准行,意见从同,惟王中堂竭力反对,以为如此办理,足以灰士林进取之心,召中国无穷之乱”。[50]关于此事,笔记野史所述与传媒的报道颇为吻合:“袁世凯与张南皮请停科,王相曰:国家大典,应交内外臣工议,岂能由二臣请停?”[51]“王文韶在枢府,慈眷始终不衰。为人透亮圆到,以其遇事不持己见,故有琉璃球之号。然独于废科举一事,则坚持到底,人多以为异……时当国为荣文忠,自以为非科举出身,不敢极力主废。文勤乃谓老夫一日在朝,科举一日不得废。之洞无术以易之,太息而已”。[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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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述传闻掌故,并非无稽之谈。1903年4月8日张之洞致电袁世凯,显得忧心忡忡:“科举减额议,都下之驳难者,乃诸翰林虑失试差生计,群起作梗,并无深意,当道亦未必真以为不然也。惟思科举不能包学堂,学堂仍可包科举……此事关系甚大,科举不改,学堂终无成效。趁公扈跸时,以此意与政府熟商,或可挽救”。[53]当局者心存侥幸,旁观者却看出个中乾坤:“兹闻某中堂近仍执意不允,此举恐难邀议准”。[54]由于低估了阻力,此番南北洋两位“参预政务大臣”会奏,重蹈“江楚会奏”的覆辙,仍是泥牛入海无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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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思缜密的张之洞对守旧当道的阻挠并非没有戒心,早在1901年8月“江楚会奏”不久,便对刘坤一和陶模披露其韬略,主张先入门再图进步,不宜操之过急,以致顽固者忧惧护持。但袁世凯急于求成,仓促出奏,使得革新与守旧的矛盾明朗化了。1903年3、4月间,御史李灼华、给事中潘庆澜先后上奏,“力陈学堂之弊,万不足以得人才”,坚持科举不可废,[55]并“劾张、袁二宫保不应奏废科举,摘其原奏中科举为二百年弊政一语为得罪列祖列宗,意谓祖宗法制,臣下擅行谤为弊政,是祖宗所行皆弊政矣。上意颇动,亦交政务处并议”。[56]所以《大公报》将顽固、贪私、因循三者视为阻挠新政的魔鬼,真是切中时弊。[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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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王文韶从中作梗外,导致袁、张联衔会奏未得议复的还有其他原因:一是清廷举办恩科之年,减额渐停之议触犯忌讳;[58]二是慈禧本人对科举停废一事始终顾虑重重,召见张之洞时询问:“若废科举,又恐失士子之心,将如之何”,担心因此招致内乱;[59]三是科举制涉及学校、选举、用人诸多方面,相关部门如大学堂、吏部、礼部需要彼此磋商协调,[60]而南北洋会奏在新旧衔接的措施方面也未能尽善。一言以蔽之,天时、地利、人和皆不足,焉能成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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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此可见,新政科举改章,曲折甚多,绝不似过去一般所认为的那样,时局一变,舆论鼎沸,折上立准,水到渠成。庚子乱后,尽管有识之士已经清楚看到,废八股而不废科举,学堂教育只能在夹缝中求存,废科举势在必行,但具体进程仍然受制于政府决策。在体制仍旧的情况下,权力核心的人事变动和决策过程的暗中操作,至为关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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壬寅学制颁布后,科举与学堂的矛盾凸现,举业耗费大量资源,阻碍学堂发展,科考提供仕进正途,影响士子乃至学生向学。科举与学堂共存并行,对学堂有着毋庸置疑的负面影响,极大地妨碍了举国上下视为生死存亡攸关的兴学大业。补天不成,只好拆庙,既然纳学堂于科举举步维艰,成效甚微,那么,梁启超当年提出的纳科举于学堂,将抡才与培才统一,便成为改革者最为可行的选择。何况,列强争霸的隆隆炮声,已经不允许他们按部就班地继续思考和试验其他方案了。被聘为京师大学堂总教习的吴汝纶坚信:“教育与政治有密切关系,非请停科举则学校难成。”并屡次向张百熙恳求:“此事终望鼎力主持”。[61]而舆论也急切呼吁:“愿中国熟谙时局之众大臣,虽遇此等竭力阻止,亦当百折不回,认真办理,期于有成”。[62]由此,1903年以后,议改科举的主流已由在科举中增加科目、容纳实学,逐渐转为对科考名额减额渐停的建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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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在此时,军机处与政务处的人事出现大变动,给阻力重重的科举改革带来了希望。1901年8月以来,军机处原有四位大臣,即荣禄、王文韶、鹿传霖和瞿鸿,同时各兼政务大臣。首辅荣禄,对科举改章并不积极,整体上甚至对新政疑虑甚深;[63]王文韶则坚决反对废科举。鹿传霖虽是张之洞的姻亲,废科举一事反而与王文韶意见相同,[64]只是不便公开作对。剩下瞿鸿一人,孤掌难鸣。两次科举递减和两次立停科举的奏章均未获得通过,与此人事格局关系甚大。1903年4月11日,荣禄病死,庆亲王奕劻于4月12日入直,[65]户部尚书荣庆则为军机大臣学习行走。政务处方面,除四军机外,昆冈于8月31日乞休,荣庆、孙家鼐、张百熙则先后受命进入,[66]枢廷中赞成科举改革的力量明显增加,反对势力大为削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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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变化很快成为实现科举停废的契机。1903年5月,张之洞奉命入京觐见,参与修订《奏定学堂章程》,借机再次酝酿促成科举减额,并试图将减额折片与学堂章程一并提出。9月,张之洞从各方面打探消息,将军机处和政务处各大臣对待科举改革的态度仔细分析排列,揣测其中动向:“试办科举减额一节,前闻邸意尚不以为非,当有可商之机。惟夔相夙有成见,窃恐不无挑剔”。为此,他函嘱瞿鸿:“务恳鼎力主持,于邸座前力赞其成,则此后人材蔚兴,胥出大钧转移之力。”[67]邸,奕劻;夔相,即王文韶。作为首辅,奕劻对于废科举虽不甚积极,还不至于反对,阻力主要来自王文韶。此番运作未能收到预期效果,“稿本及折片稿送政务处、军机大臣覆阅,而意见参差,于递减科举事尤甚”。[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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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清廷迟迟不予表态,1903年11月,都察院广东道监察御史蒋式埕向相关责任者兴师问罪,认为拖延不决是大臣“未能称职并政治阙失”的表现:“徒以王文韶从中牵掣,迟回不上。夫王文韶不过有心见好于门生亲故之可以得差者耳,非为国谋也。臣已于本年五月间附片陈之矣。今言者必曰惧失士心,不可废也。夫使果以失士心为惧,则何以武乡会试、岁试戛然停止,王文韶曾无异议,而各省亦不闻有武生童聚众滋闹等事……然则以武生童例之,所谓惧失士心者,诚诸臣之饰说,徒以枢臣中无武科出身人员,又无侍卫充学试差之例,故漠不相关,遂一废一不废耳”。[69]文武科举存废的差异及其内幕,是否仅如上述,另当别论,蒋式埕立说的目的旨在促请当朝乾纲独断,力排众议。《新民丛报》所披露的消息,可以与之印证:“南北洋大臣联衔请废科举,内阁会议,政府诸公咸赞成之,独王文韶慷慨力争,期期以为不可,语僚属曰:‘科举安可废?若会议,吾必不与议。诸公虽决议,吾亦必力争。吾老矣,今日力争此举,即吾之所以报国也。’”[70]无独有偶,枢廷之外,御史瑞璐也指责停止科举、专办学堂实属孤注一掷:“请俟学堂办有成效,再行渐停科举”。[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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鉴于各方对于停废科举之事态度积极,吸取再次失利的教训,为了减少人为阻力,张之洞于正式出奏前,设法调动各种关系,频繁地在枢臣间串联沟通,并恳请支持变革的政要居中斡旋,首先全力争取政务处大臣的一致赞成,以防横生枝节,“总期预商妥协,免致奏上后又多周折,是所感祷。若非先行商妥,断不敢入告也”。[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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枢廷一致,是确保奏准的前提。为了壮大声势,张之洞拟在折尾处声明:“与政务处商酌,意见均属相同”。[73]这样一来,坚持反对立场的王文韶,就成为张之洞无法回避的一大关节。王文韶虽非首辅,庚子之变却趁机表现忠心,据说文韶“猝闻两宫西狩,遂携军机印钥,徒步追随,崎岖三日抵怀来县。两宫驻跸,闻文韶至,命入对,相持而泣,谕曰:此后国家惟汝是赖”,因而深得两宫宠信。[74]况且王系老臣,办事持重,刘坤一曾要求荣禄与之共同维系大局。[75]荣禄死后,王文韶成为枢府中反对改革科举最力的实权人物。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张之洞与瞿鸿、张百熙、荣庆等人谋划,先争取奕劻,再向王文韶施压,他力邀王的门生瞿鸿与王“婉商”,[76]然后又通过张百熙争取刚入阁的孙家鼐的支持,并恳请张百熙向王文韶进言,强调“此乃最为紧要关键。若台端与仁和面谈,渠碍于尊面,又知寿州已允,必可转圜。否则,于此事大有妨碍”。所谓妨碍,即万一王不肯改变态度,只好注明“除大学士王文韶外”,或不加“会商意见相同”等语。[77]其间张百熙一度想强行硬写,张之洞和瞿鸿均以为不妥,力主劝服。张之洞告诉张百熙:“总之,此时寿州已允,是八人已允其七。若由台端径与仁和一商,彼见众论佥同,又重以鼎言,或可从众,此尚是一策耳。”[78]这一逼其就范的策略看来最终奏效,后来正式上奏,确有“意见均属相同”的字样。[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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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王文韶的让步,也是以张之洞对停废方案做出一定妥协为前提的。张之洞为避免新学流弊给予“不肯遽停科举”者以口实,强调学堂于防弊之法似已周密,而在科举改革方面以退为进,“兹拟递减之法,不过试办,拟请暂减一科……如六年后学堂之流弊仍然不除,人材并不能多,即尽复科举原额,停办学堂,亦有词以谢天下”。[80]草拟奏稿时,他多次重申“有弊仍可复还”。当奏折已送枢廷诸公商阅,张百熙要求删去此意,改为决断之词时,张之洞劝阻道:“至‘将来如有流弊,即仍不减不停’之说,前于面奏及与邸、枢五公商酌,皆是如此。此时实未便顿改前说,更进一步也。且近数十年来,时事欲常行,必先从暂行起;欲停办,必先从缓办起。百事皆然,历历不爽,何必于此事鳃鳃过虑哉?”[81]后来张百熙的意见得到瞿鸿的赞同,张之洞还是不无担忧,函告张百熙:“仍望两三日内晤玖、华翁时,谆切转致:傥召对时,尚有从旁阻挠者,务请将‘将来如无成效,仍可复还原额’之意奏明,则与叙入奏内无异矣。但望玖、华翁务将此段系尊处所改,向邸座言明为要,至祷至祷”。[82]随后又直接致函瞿鸿和荣庆,请向首辅奕劻透达,原稿虽改,“折前后仍有‘暂行’‘试办’字样”。[83]其折片反复申明科举减额只是“暂行试办”,“于科举仅止徐加裁抑,而学堂并可顿见振兴”。[84]透过张之洞的小心翼翼,不仅可以感受到科举改革步伐的沉重与艰涩,其为人处事之持重谨慎亦可见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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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避免因科举停废的争议影响兴学大业,张之洞曾一度欲将两事脱钩。本来《奏定学堂章程》中有《递减科举章程》,1903年12月12日,张之洞听说“递减科举一事,同列中尚有意见参差之处”,即致函瞿鸿,问以“不知邸意如何?如必不肯,则或改为四科递减;如再不肯,则拟将此折提出,俟《学堂章程》奏上后再递此件,邀允与否,听之而已。惟《学堂章程》,总望邸、枢核定后方可入告”。[85]科举单独附片,实源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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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做的另一重考虑,当是着重强调停废科举对于新政的极端重要性。1904年1月13日,张百熙、荣庆、张之洞在上《重订学堂章程折》、进呈《奏定学堂章程》时,附上《奏请递减科举注重学堂片》。这是新政时期第三次联衔奏请递减科举。与前此不同,该片由专司学务的大臣而非各省督抚领衔,虽属旧议重提,角度已有变换;三人均为政务大臣和参与政务大臣;奏章内容增加和改进了停废的相关善后措施,以减少引发大规模社会震荡的可能;“暂行试办”的说法,更易为人接受。由于事前取得枢垣的支持,折上当日,清廷就上谕准奏:“着自丙午科为始,将乡会试中额及各省学额,按照所陈逐科递减,俟各省学堂一律办齐,确著成效,再将科举学额分别停止,以后均归学堂考取,届时候旨遵行。”[86]让一波三折的科举变革,有了指日可待的时间表。不过,对于最终停废之期是否以十年为限,清廷还是有所保留,即减额缓停科举,必须以学堂确著成效为前提,则学堂兴办的成效将影响科举存废的进程乃至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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