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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举改制与最后的进士 一 借闱河南缘由新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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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00年的庚子事变,彻底打乱了大清国的运行节奏,深刻影响了清末的制度变革和历史走向。就抡才大典的科举考试而言,乡、会试被迫一再展期,并引起朝臣和东南督抚巨大分歧。辛丑年(1901)八月,云南、贵州、广东、广西、甘肃五省举行了庚子、辛丑恩正并科乡试,而其余省份则俟之来年秋天。同时,按照中外交涉的最终结果,北京五年内既不能举行顺天乡试,也不能举行礼部会试,而事实上京师贡院也已被夷为平地。然则业经展至壬寅年(1902)三月的会试是否按期开科,借闱何处开科,便需当局首先加以确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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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丑年十月,礼部鉴于本年举行乡试省份不多,因而建议明年会试各省中额要区别对待。因为“明年会试恩正并行,自必酌量加中,以广皇仁”,但“若未经乡试各省,会试概行加中,未免漫无区别,且将来新科士子不获一律邀恩,亦非朝廷一视同仁之意”。故礼部奏请明年会试“由知贡举于开单奏请中额时,分别注明本年已经乡试及未经乡试字样,恭候圣裁。其未经乡试省分,应俟补行后,下次会试由礼部具折声明”。对此,政务处有不同意见,认为本年举行乡试只有五省,“若于明年举行会试,未曾乡试各省士子不免向隅,且举行经济特科前经奉旨定于本届会试以前,亦属办理不及”,故奏请会试再展一年至癸卯年(1903)春举行。至于借闱何处,政务处奏称:“明年补行顺天乡试即须借闱,拟借用河南贡院考试,地属毗连,较为合宜。”八月先考顺天,十月再举行河南本省乡试。“乡试既借用豫闱,次年会试拟亦请仍就河南贡院办理,地居适中,于各省公车士子亦便。”[2]十月二十四日,清廷根据政务处的意见明发上谕,大告天下。[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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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往研究对借闱河南的原因已有探讨。[4]惟就河南论河南,最多说明河南开封贡院有条件成为借闱试点,但不足以说明必须借闱河南。其实,开封并非唯一选项,南京曾是重要选项,济南也是考虑之一。借闱河南的最终决策,是慈禧太后、政务处、礼部、全权大臣、刘坤一、张之洞,以及外人反复互动的产物。不同的借闱试点,必对来自五湖四海的数千举人的选择和境遇造成不同影响,给借闱当地的官场及周边商民带来截然不同的结果,甚至关系到科举制的最终命运。因此,借闱地点的决策过程及其背后的权衡值得考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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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丑年三、四月间,由于英国驻华公使萨道义固执己见,要求顺天乡试、山西乡试甚至北京会试均停五年,中外议和代表在此问题上陷入交涉僵局。四月十三日,李鸿章、奕劻致电军机处,备述交涉艰苦,抱怨萨道义“性情执拗,颇难与商”,为了不“牵碍撤兵要务”,准备在停试问题上妥协,并提示“乡、会等试或可借闱举行”。[5]不过,尚未商及借闱地点。经过积极磋商,李鸿章“认为”外人已同意北京会试不停,遂于四月十七日电告中枢。[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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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广总督、直隶人张之洞对直隶乡试、山西乡试停考五年甚为不满,但鉴于外人以直隶、山西系闹事最烈之地,乡试断不能行的立场,故向英国公使萨道义、德国公使穆默提出了借闱乡试办法:“直隶可借山东之闱、山西可借河南之闱。”张之洞的提议得到了刘坤一的支持。[7]萨道义顾及英国在长江流域的巨大利益,必须维持与刘、张的友好关系,所以表示不反对顺天乡试、山西乡试分别借闱山东、河南的建议。[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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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此案就此了结,亦可谓不错的结果。可是,如第一章所述,英国公使萨道义在北京会试问题上最终并未让步。这就使得李鸿章颇为被动。而会试借闱何处,也就成为必须尽快考虑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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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初三日,身在北京的美国公使柔克义已经了解到:“中国政府打算在北京停止考试期间,将京城会试移到某省的首府——可能在河南开封府举行。”[9]此处“中国政府”云云,似指北京的全权大臣。有意思的是,恰在三日之后,李鸿章致电军机处云:“惟闻各使中仍有不愿北京会试者,请借河南考棚。”[10]李鸿章称外人请借闱河南,恐系托词。与柔克义的说法合观,似可知此时李鸿章等人主张借闱河南举行会试。会试借闱河南,顺天乡试虽未明言,但很可能也就借闱河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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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这就与张之洞“交涉成功”的提议——直隶顺天乡试、山西乡试分别借闱山东、河南——有了冲突。七月初九日,《辛丑条约》画押前夕,张之洞致电军机处,历数其与刘坤一为直、晋借闱鲁、豫的辛苦交涉,恳请朝廷饬令全权大臣与各国切商“直、晋两省不滋事各州县,准其借闱乡试,俾免无辜向隅,以期民情帖服”。电文中且暗藏玄机:“德使复电云,彼甚愿照办,惟有人不以为然,至为抱歉。”[11]与此同时,张之洞又给其姐夫鹿传霖发一密电,透露了“不以为然”之人正是李鸿章:“直隶不滋事地方不准借闱乡试一节。德使电告德领事,谓系合肥之意,嘱敝处勿怪伊等语。可骇可怪。特密达。此事务望请旨饬合肥妥商,于此次明降谕旨时,将两省借闱乡试提明方妥。不然,以后畿辅民心岂能安靖哉。”[12]不过,张之洞的诉求未获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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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会试借闱河南的消息就在报刊上传开:“北京会试及一切殿廷考试,此后均须停止,惟各省举人仍须准其会试,已议定即借河南贡院办理。”[13]然而,事实上并未如此顺利定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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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初,当留京礼部拟稿请旨时,河南、山东,尤其是南京,均为选项。[14]身在北京的冯汝琪亦探悉“礼部奏请在南京会试”,惟“此折尚未拜发,出奏后尚不知谕旨如何”。[15]外人在华所办的《字林西报》此时却开始调侃中方在借闱地点上的游移:“中国北京乡、会试,以去年之乱,停止五年,已见诸和议草约之内。乃中政府先欲改行于开封,后欲举行于济南,今则竟欲改于南京行之。盖太后及顽固党以恐外人不允,故其初尚不过欲图易地,并非决意。今以各国不甚在意,故又决欲在南京举行矣。以此而论,李相之外交手段较各公使又胜一筹矣。盖会试事宜,暂在江南举行者,实为李相所奏也。”[16]李鸿章是否曾奏过,目前尚无档案资料佐证,不过报刊据“京函”却说得煞有介事:“李中堂会同礼部奏请所有会试事宜,暂在江南举行,俟揭晓一月后至京殿试,闻奏入,政务处颇以为然。”[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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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如何,十月礼部会同全权大臣(李鸿章此时已去世)所上奏折,确实意在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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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会试既难在京举办,只得移借外省乡试贡院。除停止考试地方及离京较远省分未便移借外,查山东、河南固属距京较近,惟总裁、同考等官员数众多,同日驰驿,诚恐沿途夫马及尖宿处所供应太繁,且山东、河南两省内帘房宇均系十四房,只有江南贡院两省合考,向系十八房,规模较宽,而总裁、同考、提调等官应须驰驿前往者,改由火车、轮船,亦觉便捷。至该三省现在情形,臣等未能深悉,应于何省借闱考试,较为合宜之处,伏候圣裁,以便钦遵办理。[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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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知礼部欲借闱南京的理由主要是:考官便利、沿途地方供应负担较轻、贡院规模合适。其实,选择与京师贡院同为十八房的江南贡院,表面称规模较宽,实则暗含朝廷体制。考虑到礼部会试破天荒地不能在京举办,主要是英国公使等外人“压迫”所致,那么即使借闱,也须体制相当。因此,地位仅次于北京的南京自然是首选。不过,如何定夺,尚须最高层仔细权衡。既要为考官、士子的便利着想,也须避免外人干涉,还要考虑借闱地方督抚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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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外人角度看,英国公使、参赞此前均表示过会试可以借闱南京。早在5月10日之前,由于萨道义在北京会试问题上不肯松口,李鸿章放出风来——如果坚持停止北京会试,皇帝将不回銮。萨道义在给英国外交大臣兰士敦侯爵(Lord Lansdowne)的信中,已表示中国人或许可以借闱南京举行会试,但绝不允许北京举行任何科举考试。[19]因此,英国参赞杰弥逊在5月24日与张之洞晤谈时,亦称直隶、山西“乡试必须全停,会试只可改在他省,或在南京”。[20]况且,礼部奏折系会同议和全权大臣所上,想必外人的意见早已考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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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来最终未选南京,似与两江总督刘坤一的消极态度有关。礼部折递上后,旨下政务处议奏。据说最高层专门探询刘坤一之意,刘“于此颇觉难置可否”。[21]会试借闱南京,无疑会给江苏增加诸多负担;且会试如借闱南京,顺天乡试就很可能也借闱南京,则江南乡试便须推迟至十月再举行,甚为不易。主张科举减额、大兴学堂的刘坤一自然不愿同意,但又不好表态反对。不过,以刘坤一斯时的权势威望,又系参预政务大臣,只要他不明确支持,政务处恐不便强行议准。这是政务处否决礼部的南京方案,最终选择河南开封的重要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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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选择河南亦有其他考量。范沛潍认为,除京师贡院被焚外,[22]还有四点原因。(1)河南的义和团运动不似山东、直隶、京津地区剧烈,“在河南举行会试,就不易引起外交纠纷。这是癸卯、甲辰科会试借闱河南贡院最主要的一个原因”。(2)“开封地处中原,位置适中,交通便利。”(3)“河南贡院占地颇广,号舍众多,条件较好,完全有条件承担全国会试。”(4)“太后对开封产生了好感,特别是对河南官员的接驾十分满意……在开封举行会试,也可算是对河南的照顾与重视,给河南官员的体面。”[23]只是这种解释最多构成借闱河南的充分条件,而不足以构成其必要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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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如果注意到礼部会同全权大臣奏请在南京会试,那么义和团运动的解释就站不住脚了。因为河南尚闹义和团,且南阳府、光州在停试之列,两江则在东南互保之下,并无义和团,江苏且无教案,更无外交纠纷。其次,开封确实位置适中,如在轮船、火车未通时代,四方之士子“固无远近悬殊之虑”,但在“东南诸省轮舟畅行”而芦汉铁路尚未全通的时代,开封与北京、南京相比,就算不上交通便利。迟至1903年,芦汉铁路虽已修至信阳州,但距离开封省城“尚有六七百里”,当癸卯科会试的时候,“吴、越、湘、鄂、闽、广等省之公车赴汴,无论自信阳州换车、由清江浦起岸,皆须陆行数百里始能得抵汴中。其间或因道路难行,或因车辆难觅,种种受累,窘不堪言”。[24]因此,与南京相较,选择河南仅对河南、陕甘、山西地区士子便利,对大量南方士子几乎是个梦魇。再次,河南贡院占地广、气势雄伟则是实情。朝廷决定顺天乡试借闱河南后,开封贡院随即展拓扩建,其内帘规模较京师贡院尤宏。后来癸卯科会试同考官恽毓鼎就称赞“其规模胜京闱多矣”。[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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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说在开封举行会试,是出于慈禧太后对河南官员的好感、给他们的体面,恐怕要仔细分析。破天荒地在地方举行会试,对地方官来说,或许是“无上光荣”,但也是财政与精力的巨大负担。所以,这就取决于当地官员如何看待科举考试。如果在主张减废科举的刘坤一、张之洞、端方、赵尔巽等人的地盘举办会试,恐怕他们就未必觉得“体面”。不过,河南当局的情况却恰恰相反。辛丑年九月十七日,刚刚卸任河南巡抚的于荫霖在召对时,就主动“申请”在河南举办乡、会试:“停科举之旨一下,天下士子皇皇,条约臣不深知,皇太后、皇上回京以后,但能开科,不妨借河南贡院乡、会试,以固人心。”慈禧说:“本来是固结人心要紧,你说得话都是当办的事。”[26]这一对话值得特别注意。而且,时任河南巡抚松寿也没有表现出废科举的倾向,且系满人,对朝命更无商量余地。此后直至1905年立停科举,历任河南巡抚锡良、张人骏、陈夔龙均倾向于保全科举。此外,借闱河南或许有照顾河南、陕西士子、商民的意思,但也给河南地方带来财政压力,而地方官出的钱还是来自老百姓。其实,参加顺天乡试、会试的士子来自全国各地,放在南京亦颇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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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清廷之所以决定借闱河南会试,很可能是这样考虑的:礼部与全权大臣意欲借闱南京,既便利考官,也方便大部分士子,但两江总督刘坤一不同意,于是只好作罢。河南与山东相比,有地处中心、贡院闳敞的优点,且督抚唯命是从,所以被政务处选中。看来会试借闱地点的确定,有一个从南京到开封的权衡过程。可以说,河南本来是个“备胎”。故李鸿章的谈判助手张佩纶颇不满于借闱河南,他说:“顺天乡试乃借豫闱,成何气象!”[27]顺天乡试如此,礼部会试借闱河南,更成何体统。张佩纶此处有可能是对洋人不许北京举行乡、会试表达愤慨,但考虑到张氏参与了辛丑谈判,知悉顺天乡试、会试必须借闱,也了解礼部和全权大臣倾向于南京,故更可能是因为未能借闱南京,体制稍逊,所以发此牢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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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考试地点固然重要,但欲进一步了解两科会试的详情,还须深入考题、答卷、阅卷、取中等考试的实际运行层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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