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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前奏:地盘争夺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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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巴县衙门工房内部酝酿着各种纠纷的证据,源于前面我在讨论金氏族人时提及的一场冲突。在那场纠纷当中,工房的资深经书卢春山与许瑞图联手,一起状告该房典吏伍秉忠与吏房典吏金敬修,指控后两人合谋篡改他们在工房书吏名册上的排名。卢春山与许瑞图在他们所提出的指控中详细述称,伍秉忠在接充工房典吏之前,曾迫使其自家儿媳投江自尽,而这个悲剧肇因于伍秉忠之妻对其儿媳的嫉妒。伍秉忠本人也因为此事而被巴县衙门革除。他们还声称,当伍秉忠发现自己被巴县衙门革除时,正值工房典吏曾唯承即将役满告退,于是伍秉忠便要求曾庆中、蒋听齐和曾庆余施以援手,以使他能够通过不当的手段重新回到工房并当上典吏(“朦参”)。而在这场阴谋得逞后,伍秉忠这伙人就将工房内所有案件的承办机会全部揽到自己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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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之后,伍秉忠为了应对上述指控,反过来控告许瑞图不断煽动诉讼、越权处理待承办的案件,并且全然不理会伍秉忠本人对他的规劝而与卢春山合谋诬告伍秉忠篡改工房书吏名册上的排名,痛斥许瑞图奸诈无比且背信弃义,因此请求知县将许瑞图从巴县衙门革除。知县同意对此事展开调查。(2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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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就在伍秉忠向知县递上诉状之前,许瑞图、卢春山,以及比这两人年轻的陈炳镜已经参加了一场由资深书吏许赞元与卢礼卿做东的宴会,该宴会的目的是订立一份关于相互扶持的合约,并共同呼吁匡正巴县衙门各房内部的那些房规(参见本书附录三)。在遍布着多个派系或者以其他方式在其内部划分出不同势力的巴县衙门各房里面,此类合约乃是基于共同的目的而用来约束吏役们个人行事的常见手段。通常,房内的每名书吏皆人手一份此合约的誊抄本。一旦该房的书吏们都在上面签上自己的名字,这份合约就可以在日后发生的任何讼争中被作为证据呈交给知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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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此处讨论的这个例子当中,该合约在开篇之处便宣称,其目的是制止伍秉忠的派系垄断该房诉讼案件的承办机会,以保护其他那些尽忠职守的书吏们的生计。他们在这份合约中写道:“身等各有身家,实于人众衣食有碍,是从邀同房人等□食房规,同心协力……”(258)这些人还在此份合约当中承诺说,任何在该合约上面签名的书吏,如果被伍秉忠那一派系中的人指控,那么其他签名的人都要为这名遭到指控的书吏辩护,并分摊所有的诉讼费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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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上述五位在工房名册上排名靠前的书吏的公开联手,并担心巴县知县会对其派系过往的所作所为展开彻查,伍秉忠与其派系成员蒋听齐、曾庆中不得不同意在该合约的第二部分上面签名。该部分所规定的是关于工房内的待承办案件应如何加以分派及该房内部纠纷的解决程序。结果,由于伍秉忠的妥协,他和许瑞图之间的所有诉讼,以及相关的调查,也就被撤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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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卢礼卿与伍秉忠之间的冲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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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化解上述互助合约对其位置和权威所造成的威胁,伍秉忠采取的第一步措施是劝诱该合约上的几名签字者加入自己的派系。在光绪二十年的年末最后几天(1895年初),也就是上述互助合约签订五个月后,一份请求将该合约的主要缔造者亦即时年48岁的资深书吏卢礼卿从巴县衙门当中革除的告状,被递到了知县的面前。尽管这份告状是以伍秉忠的名义递上去的,但上面有至少15名工房经书的亲笔签名,其中包括曾庆中、瞿铭章、蒋听齐和蒋汉江。最令人惊讶的是,除了伍秉忠派系的那些忠实拥护者,有两位先前曾在卢礼卿牵头下共同订立的那份互助合约上签名的成员,亦即卢春山与许瑞图,也在这份告状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2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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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秉忠等人指控说,卢礼卿之前曾在重庆知府衙门承充书吏,但后来因为被控敲诈勒索而遭革除。之后卢礼卿利用其与当时担任巴县衙门工房典吏的陈九江的姻亲关系,从而偷偷摸摸地在巴县衙门的工房里面谋得现在的这份工作。从那之后,他敲诈勒索,逃避职责,虽然屡次承诺将会改过自新,却仍然继续赌博、嫖妓,还加入了秘密会社,引诱良家女子操持皮肉生意。卢礼卿还被指控不断为待承办案件的分派而争吵,结果阻挠了该房公务的正常办理。因此,伍秉忠等人认为,像卢礼卿这样的人,显然不应被允许继续留在巴县衙门当中。为了就上述指控提供证据支持,伍秉忠等人令人叹为观止地在其提交的告状里面附列了卢礼卿这位所谓不知悔改的黑心无赖过往所犯下的十大劣行。其中包括声称卢礼卿曾下毒杀害了他在重庆知府衙门承充书吏时的师父,拐带邻县的一名有夫之妇并将她卖入妓院,屡次卷入与其自家人的诉讼当中,非法霸占其兄弟的家产,以及不久前还诱拐了巴县当地一户人家的妾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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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伍秉忠等人指控卢礼卿的这起争端中,许瑞图还另外向知县呈交了一份禀状。在这份禀状里面,许瑞图解释了他自己虽然之前曾与卢礼卿一道订立了前述那份互助合约但现在却站在伍秉忠这一边的原因。许瑞图声称,之前的那份互助合约只不过是卢礼卿为了掩盖自己的劣行而设下的骗局,以用来诱骗像他这样忠厚的书吏们一起反对伍秉忠。许瑞图坚称,卢礼卿违反了巴县衙门内的房规,即便此人口口声声说是在对这些房规加以维护,而所有这一切,都使得伍秉忠等人除了向知县告发卢礼卿并请求将其从巴县衙门革除,已经别无其他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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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针对上述指控进行辩驳时,卢礼卿反复提到伍秉忠逼使自家儿媳妇投江身亡、采用不当的手段得到工房典吏之位,以及此后用人唯亲、将那些非其派系成员的书吏从工房名册上除名以把持该房的办案机会等事实。卢礼卿坚称,伍秉忠之所以指控他,是因为他带头订立了那份互助合约。他声称,伍秉忠在那份互助合约上签名后,却对卢礼卿的两位前盟友卢春山与许瑞图进行贿赂(亦即“买话”),以唆使他们反对卢礼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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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在房办公多年,毫无不法,可查可结。如果不法,书同伊等未立合约之前,伊等何不出禀?前首名等岂能袖视?实属挟忿报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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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县意识到必须对工房书吏们之间的上述这些互扞进行调查,尽管调查起来相当麻烦。于是他责令吏房对此事进行调查后向其报告。(2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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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个月后,吏房就此事向知县呈交了一份调查报告。知县随后在堂上审问了工房登记在册的全部20位书吏,其中卢礼卿是被告(“被禀”)。在这场堂审中,伍秉忠,以及10名工房经书(其中包括卢礼卿的两位前盟友卢春山和许瑞图)再次在各自的证词中重申了前述那些针对卢礼卿的指控。而卢礼卿在为自己辩解时,承认自己数年前曾因办理公务出错而被从重庆府衙门革除(巴县档案中的原文写为“公事错误致革”),但对其他指控一概予以否认。(2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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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工房当中的大部分在册经书都站在了伍秉忠这一边,而资深书吏许赞元及他的那些追随者又对此事缄口不语,卢礼卿在堂审时所做的那些声称自己品格清廉、尽忠职守的激烈争辩终归徒劳无功。最后知县做出裁决称,卢礼卿“非好人,仍应如前禀革黜,不能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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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成功地孤立并铲除卢礼卿之后,伍秉忠将其矛头转向另一位可能的对头卢春山。卢春山是那份此时已被宣布作废的互助合约的签名人之一,也是当时在工房名册上面排名仅次于许赞元的资深经书。就在前述那场以卢礼卿被从巴县衙门革除为结局的堂审举行后没过几天,伍秉忠不顾卢春山曾在该案的审理过程当中站在了自己这一边的情谊,请求知县将卢春山从巴县衙门革除,其理由是卢春山擅自将好几件文书带出工房的办公场所,而其中最要紧的是当时工房正在承办的一起土地纠纷中的一份地契。伍秉忠声称,卢春山此举显系违法,并且该人惯行不法之事,不断在地方上和工房内滋事,故而自己别无其他选择,只得请求知县将卢春山从巴县衙门革除。(262)尽管知县明知伍秉忠自己身为工房典吏负有妥善保管该房所有文书卷宗之责,若在三天之内无法找回那份丢失的地契,则伍秉忠将要因此受罚,但他还是同意了伍秉忠的上述请求,正式将卢春山逐出巴县衙门。自此之后,巴县衙门的档案记录中便没有了卢春山的身影。而这也从另一方面表明,对于伍秉忠来说,相形之下,卢礼卿是一位要比卢春山难缠得多的对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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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复充书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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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绪二十一年(1895)六月初,亦即卢礼卿被从巴县衙门革除的两个月后,他开始不断地向巴县知县申诉,请求重审他的案件。仅在次年的那一年时间里面,卢礼卿就至少先后七次向巴县知县递交禀状。卢礼卿为了能够回到巴县衙门复充书吏所做的那些努力,体现了书吏募用的几个特征。首先,且同时也是最为明显的,是他提出申诉这一过程本身。在卢礼卿所递交的禀状中,他总是援引那些已在巴县衙门工房内部成为惯例的规矩和程序,并且屡屡声称自己长年尽忠职守,清白廉洁,倚赖书吏这份工作作为养家糊口的唯一手段。在最初几次请求时任巴县知县撤销对其作出的前述黜革决定的努力失败后,卢礼卿又向相继接任的三任巴县知县递交了每次都几乎一字不差的禀状,请求知县重审其案,并终于得偿所愿。卢礼卿在进行旷日持久的申诉后最终获得成功,所依靠的并不仅仅是巴县衙门内的各种房规与知县所做出的裁决,而是还包括巴县衙门工房内的那些派系支持者们及其效忠方向的重新调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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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争取复充工房书吏,卢礼卿在恳求知县重审其案时所呈交的第一份状纸当中,详细描述了伍秉忠的派系势力是如何在工房里面非法聚敛钱财,并声明自己迫不得已才与伍秉忠一系的势力发生银钱纠葛。卢礼卿声称,在伍秉忠接充工房典吏后,伍秉忠及其主要的副手曾庆中便以每人须向他们交200两银子的明码标价方式,将一些先前已被从巴县衙门革除的书吏更名后重新招回工房。伍秉忠与曾庆中这两位工房当中主要派系势力的首领,接着还要求该房所有的现任书吏每人也都向他们交200两银子,否则就不给其分派待承办的案件。卢礼卿的上述声辩表明,他与伍秉忠之间的纠纷,其实是由上述这件事情所引起,而并非由于他过去的那些所作所为。由于卢礼卿在这份状纸中所讲述的内容可谓是关于接下来发生的所有事情的绝佳铺陈,故而值得在此原文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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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卢树廷等过给银百两,嗣庆中复串迭革之瞿玉堂,更名铭章来房朋参。属见庆中权霸弊深,恐遭贻累。尤有银百两未给,致向伊等追银,奸推月缓。庆中、秉忠奸诡,滥招伊等弟徒十余人入房,索取规费,局霸把持,擅改旧章,凡案均派伊弟伙徒等承办。致前五名经书许赞元、许瑞图等同书议立合约拟秉……庆中由此挟忿,奸诡异常,借伊叔唯承役满,公事不交。书同许赞元等禀明,耿主差唤伊交清始去。伊称不共戴天之仇,买话同书前立合约之许瑞图,与伊弟徒伙等联成一党,平捏协恳示革朦禀,诬书连年均控有案……复向伊等追银,奸央桂、海廷等耽招前五月内如数还银,拖至今认还不还,局翻估骗。情迫不已,禀恳讯追。况书在房多年,官经十余任,吏过六七人。如书果有不法,岂能缄默不禀究革?何待至今伊等始禀?实属局串妄诬,朦捏洩忿……均系伊等狠毒妄指……书前与伊等禀讯已知,例无朋参,诚恐澈究,故未言银。今遭朦革昧骗,心愈难甘,不得已恳查提讯,体恤原情,澈究跟随。俾书沉冤得伸,殁世沾感,节略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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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虑到自己才刚刚将卢礼卿从巴县衙门革除不久,知县并未被卢礼卿的上述这番话所打动,而是维持了原先所做出的那个将他革除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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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两个月后新知县上任,卢礼卿抓住这个机会,再次到巴县衙门提交告状,请求重审其案。尽管新任知县严词声称卢礼卿的那些指控若被发现有任何不实之处便会对其严惩不贷,但他还是同意对此案展开调查。然而,新任知县才刚开始决定对这起案子重新处理,以许瑞图、蒋听齐及其他几位少壮派成员为首的9名工房经书,便递上了一份禀状,在上面胪列了卢礼卿所犯下的那些致其被从巴县衙门革除的累累恶行:“礼卿昨架,昧朦难甘□□入银朋参,朦准提讯。知骇。似此诂恶不悛、劣绩昭著,若仍回房滋弊,不但玩法者无所儆戒,且于仁恩、公事大有关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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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许瑞图这一派系的书吏们呈递上述禀状的同一天,伍秉忠也向新任知县呈交了一份类似的禀状。不过,从这份禀状的措辞来看,尽管他在这份禀状中附和了许瑞图等工房经书们对卢礼卿之品行的评价,但伍秉忠意欲从这场纷争的旋涡中心抽身出来。这一次,伍秉忠并不是将自己当作这起事件的主角,而是装作以一位几乎与此事无关的第三者的口吻,声称对卢礼卿若被允准重返工房则将破坏该房之内良好的人际关系表示担忧。伍秉忠声言,当他自己向工房经书们询问对于卢礼卿重回工房办公的意见时,这些经书们都以倘若卢礼卿重回工房办公则他们将集体离开工房相要挟。伍秉忠写道:“如礼卿回房,均甘辞退。书在房参吏转瞬即满,何能与彼结怨?无如房众不允。”尽管卢礼卿的三位堂兄弟最后也上堂为其求情辩护,声称卢礼卿穷困潦倒,无力奉养其守寡的母亲与祖母,但是知县还是同意了伍秉忠的上述请求,以不准卢礼卿重回工房办公而结束了此次堂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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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卢礼卿并没有因为上述挫败而气馁,他利用次月巴县衙门又新换了一位知县的机会,第三次将其案件告到县衙。如果说伍秉忠在上述那份禀状中所用的措辞透露出他对卢礼卿的敌视那时已然有所淡化的话,那么卢礼卿在此次控诉中转而将其矛头针对曾庆中而非伍秉忠这一事实,则进一步显露了卢礼卿和伍秉忠之间这时很可能已有打算握手言和的苗头。卢礼卿声称,尽管伍秉忠的工房典吏之位的确是利用不当手段得来的,但真正的操纵者是曾庆中。并且不仅如此,曾庆中还是将那些先前被巴县衙门革除的书吏更名后重新招募回工房工作、招募自己的亲属到工房任事、在工房中一手把持承办案件的分派、诬告卢礼卿并致使其被革除这一系列事件的幕后主使。卢礼卿还暗示说,伍秉忠在其中所扮演的角色只是为曾庆中的上述阴谋作掩护,声称伍秉忠为了达到这一目的,不久前还说过倘若卢礼卿不再揪着他曾向工房书吏们勒索银两那件事不放,那么他便允许卢礼卿重返工房工作。新任知县同意此案存在疑点,并下令重加调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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