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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元制度与政治文化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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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讨论想已说明,窝阔台是从哪里采纳了“合罕”这个称号的。但在当时它不过是专属于窝阔台个人的尊号而已。《秘史》曾反复说及,窝阔台所登临的“大位”(yeke oron),仍然叫作“罕”,而不是“合罕”。[21]如前所述,继承窝阔台的贵由,依然袭用“汗”作为自己的称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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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就目前所知道的钱币学证据来判断,从成吉思汗尚仍在世时的1220年代开始,在更深地受到突厥文化浸染的蒙古帝国西半部,人们已开始把大蒙古国的最高统治者统称为“合罕”。1221年发行于巴达黑山西北之瓦哈希河谷的金属制币,已经把此前制币上的铭文“罕所有之底儿罕姆”(khān-ī dirham)改书为“合罕所有之底儿罕姆”(khāqān-ī dirham);同样的变化亦可见于1221年冲制于不花剌的钱币上;同年冲制于马鲁的钱币铭文读作“至高的合罕,公正的成吉思汗”(al-khāqān al-‘āzam,chingiz khān al-‘ādil);这时候的喀兹尼钱币铭文则写作“公正,至尊,成吉思汗”(al-‘ādil,al’āzam,chingiz khān);而在讹答剌发行的钱币的铭文中,我们发现“合罕”一词的正字法形式已开始被写作qā’ān[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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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窝阔台时期始,qā’ān在西域钱币铭文中的用法便日益普遍,如al-qā’ān al-‘ādil al-‘āzam(“公正的至尊的合罕”)之类[23]。据爱尔森的研究,此后出现在西亚钱币上的贵由帝号,有一些简单地写作“公正的合罕(qā’ān)”。而1247年由谷儿只王大卫冲制于桃里寺的钱币铭文则作“天底气力里,贵由合罕(qā’ān)统辖里;奴仆达乌德”。贵由派往西亚的军事统帅拜住写给教皇印诺森四世的信件,亦称此举出于“合罕本人的神圣意旨”[24]。至于蒙哥时代,我们有早至1252年冲制于谷儿只的钱币,其铭文里有“世界之国蒙哥合罕福荫里”等语[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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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关蒙古帝国最高统治者的名号问题,志费尼在《世界征服者史》中的记载非常值得重视。这位西亚历史学家显然更重视出自中央兀鲁思方面的正式称谓。因此,尽管“贵由合罕”已是当日西方广泛流行的称呼,但志费尼还是把他叫作“贵由汗”。另一方面,在他的书里,蒙哥的帝号却已与同书所记录的其前辈成吉思汗和贵由汗不同,他被很明确地叫作“可汗”。不过,该书记事虽终止于蒙哥朝晚期,唯志费尼死于1280年代,所以也无法绝对排除他把一个略晚于蒙哥朝才形成于蒙古本部的称号倒溯到蒙哥汗头上的可能性。幸运的是,现有的蒙文资料已可以证明,蒙哥在世时,确已将自己改称为“合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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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晚于上引钱币铭文的蒙古文碑铭,即颁发于1254年初的畏吾字蒙文少林寺圣旨碑中,蒙哥尚仍沿用“汗”的头衔[26]。现在可知的最早称他为“合罕”的蒙文资料,应是著名的蒙文“释迦院碑记”。原碑的第二行可读作:“‘愿蒙哥合罕万万岁’么道巴立托建立[此碑]”[27]。该碑的建树年代为1257年。对这些证据加以排比分析,我们似乎有理由说,把大蒙古国的最高统治者命名为“合罕”,最先发生在突厥文化占支配地位的帝国西半部分。同时也正是在西域地区,它最先被黄金家族的成员自身所采用[28]。而后在1250年代中叶,也就是1254年到1257年间的某个时候,这个词汇终于被帝国东半部的蒙古人接纳到自己的政治文化之中。“合罕”从此成为蒙古大汗的正式名号。而1261年的少林寺圣旨碑表明,忽必烈从即位之初,所使用的便是“合罕”的称号[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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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福在四十年前曾经认为,大蒙古国使用“合罕”的称号,是受汉地影响的结果[30]。现在看来,其直接推动力恐怕还是来自西部蒙古帝国。即使在契丹语中“合罕”被赋予至高身份的含义最初可能与汉地皇帝制度的影响有关,即使十二三世纪漠北草原上“合罕”身份的提高果真是西辽政治文化的作用使然,蒙古人却好像还是经由了突厥文化的中介环节再采纳这个概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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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元制度与政治文化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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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汗的蒙古语称号由“汗”改为“合罕”之后,它又被倒溯性地用来界定蒙古部过去几个首领的身份。孛端察儿、俺巴孩和忽图拉在《史集》里都是“合罕”。这当然不会是拉施都丁自说自话的发明。因为他在处理诸如此类的历史细节时是十分小心谨慎的。例如,尽管他极口赞扬合不勒汗的声名威望,肯定他是“自己部落和属民的君主和首领”,《史集》仍然小心翼翼地避免把他称为“可汗”。又如,尽管他将忽图拉汗死后选举蒙古部首脑的那次大聚会误记为发生在俺巴孩汗死后,但拉施都丁的有关叙述仍然保持着据实直书的风格。他写道:“在这次聚会上,谁也没有被确定为他们的君主。”同时他又根据他所了解的有关史实推断说,后来这个地位“想必一定授予了”阿答勒汗的儿子塔儿忽台。不过他也没有忘记补充说,“可以确信的是,他(此指俺巴孩)的侄儿忽图拉合罕死后”,成吉思汗的父亲也速该“进行了统治”[31]。这段叙事既保留了蒙古部内的泰赤兀氏和乞颜氏两支贵族之间争权夺利的珍贵情节,又在照顾到乞颜氏后人维护也速该正统地位之良苦用心的同时,揭示出也速该未能获得对于全蒙古部落的统治权这一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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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拉施都丁把孛端察儿、俺巴孩与忽图拉叫做“可汗”,一定是有其依据的。这个依据,无疑来源于《史集》所依赖的最重要的一种史源《金册》。是知在这部由元朝大汗颁发的具有官方档册性质的史书里,成吉思汗直系中的若干早期的汗(包括肯定属于被后来人追认的“孛端察儿汗”在内),已经被改称为“合罕”了。但是,这样的推断马上会遇到一个乍看起来极难回答的问题。《史集》对也速该、成吉思汗和贵由都没有使用“可汗”的称呼。按照同样的逻辑,我们就必须承认,其所据也应当是《金册》中的记载。否则,拉施都丁如何敢将权威文本中的“合罕”称号擅自降格为“汗”?那么,《金册》对祖先追赠“合罕”称号,为什么会采取舍近求远的奇怪态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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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就必须说到元代的太庙制度了。至元元年(1264年),元廷依汉制定太庙七室,分别供奉成吉思汗、窝阔台、拖雷、术赤、察合台、贵由、蒙哥以及他们各自的皇后。次年尊成吉思汗为“太祖”;三年(1266年),增祀也速该,并为其中的元室直系祖先及诸先帝制“尊谥庙号”,遂列为八室供奉[32]。在一个以蒙、汉双语为共同官方语文的时代,为列祖列宗确定汉语名号,当然也意味着需要重新肯定他们原有的蒙古语称号,或是另外予以新号。也许是因为汗与合罕的分辨在当时尚不如更后来那般严格鲜明,或者“成吉思汗”之称号所蕴含的崇高权威性使其子孙觉得完全不需要再易“罕”为“合罕”。总之,诸人被列入太庙时,其蒙古语的称号均未经改易。既经这次极隆重严肃的再确认,上述诸人的蒙古语旧称反而被赋予了极大的权威性,并且从此固定下来。正因为如此,《金册》才会在追称蒙古部先祖为“合罕”时,不及于也速该、成吉思汗和贵由三人。事实上它也是终元一代的定制。在今存蒙汉合璧或蒙文的圣旨及令旨公文碑里,元太祖大多写作“成吉思汗”,其中只有五通称“成吉思合罕”,时代最早的一例写于至元十九年(1282年)[33]。这些用例,似可看作当日社会已流行的用词法对公文写作的侵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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肯定元太祖在《金册》中被称为“成吉思汗”,也就是肯定下述事实,即至少直到编写《金册》时为止,《元朝秘史》对元太祖的称呼也只能是“成吉思罕”。对先祖尊号的等级,一般总是只能提升、而难以降低的。《元朝秘史》既是宫廷秘藏的珍贵史册,又是编撰《金册》时的第一等史源。如果那时的“秘史”文本已经称元太祖作“成吉思合罕”,《金册》怎么可能把他的地位再从“合罕”降等为“汗”?所以,今日所见的《秘史》文本,其抄录并在抄录过程中对某些语词加以修改,必定是在《金册》修撰完成之后。《金册》的编定年代于是也就变成判断今本《元朝秘史》形成时代之上限的关键[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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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元制度与政治文化 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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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施都丁所说的《金册》,未见于汉文文献记载。但它极有可能就是用泥金粉汁书写的元朝诸先帝《实录》的蒙文译本或其节译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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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元十三年(1276年)六月,“诏作平金、平宋录,及诸国臣服传记,仍命平章军国重事耶律铸监修国史”[35]。又据《元史·王利用传》,传主在至元年间“与耶律铸同修‘实录’”,时在他“奉旨程试上都、隆兴等路儒士”之后。元廷差官对儒户实行大规模的甄别考试,完成于至元十三年三月[36]。足证“本纪”所谓“监修国史”,实指撰修“实录”而言。元制不置“日历”、“起居注”,“独中书置时政科,以一文学掾掌之,以事付史馆。及一帝崩,则国史院据所付修《实录》而已”[37]。元为前四汗补修实录,始见于此时。十年之后,即至元二十三年十二月,“翰林承旨撒里蛮言:‘国史院撰修太祖累朝实录,请以畏吾字繙译,俟奏读然后撰定。’从之”[38]。至元二十五年二月,“司徒撒里蛮等进读祖宗实录。帝曰:‘太宗事则然,睿宗少有可易者,定宗固日不暇给,宪宗汝独不能忆之也?犹当询诸知者’”。二十七年六月,“大司徒撒里蛮、翰林学士承旨兀鲁带进《定宗实录》”;同年十一月,又有撒里蛮与兀鲁带进《太宗实录》的记载[39]。这里说到的“祖宗实录”等语,无疑是指国史院所修汉文“实录”的“畏吾字繙译”而言。史文没有具体提及《太祖实录》,但既然撤里蛮在奏议中明言拟翻译的是“太祖累朝实录”,它恐怕是有畏吾字蒙文译本的。或许它就被包括在至元二十五年二月由撒里蛮进读的“祖宗实录”之中。不过因为世祖听读后没有对它提出什么修改意见,所以后来对此少有言及。前四汗的“实录”,并没有类似“日历”、“起居注”那般完整的原始记录作为依据,因此它的篇幅远不像后来的“实录”那么大。把它们全篇译为蒙古文,还不算是一项太大的工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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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世祖“实录”的修撰,在他去世后不到半年就动工了;次年(元贞元年,1295年)六月,“翰林承旨董文用等进《世祖实录》”[40]。元贞二年十一月,“兀都带等进所译太宗、宪宗、世祖实录”[41]。是知当日对蒙文本的《太宗实录》又做过一次修改;《宪宗实录》的蒙文本大概也完成于此时;而《世祖实录》的篇幅太过庞大,实难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被全文翻译出来,其所指当即以下就要说到的蒙文节译本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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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订前四汗“实录”最终告一段落,要晚至元成宗后期。大德七年(1303年)十月,“翰林国史院进太祖、太宗、定宗、睿宗、宪宗五朝实录”[42]。史文没有明确交代这究竟是在说“实录”的汉文本抑或其蒙文译本。不过此中意思,仍能从稍后的一条相关记载里揣摩出来。大德八年二月,“翰林学士承旨撒里蛮进金书《世祖实录》节文一册,汉字实录八十册”[43]。撒里蛮是蒙译诸朝实录的自始至终的主持者。由他进呈的“金书《世祖实录》节文一册”,必为蒙古文译本无疑。由此可以明白以下两点:其一,翰林国史院于大德七年十月与次年二月所进呈给皇帝的,显然属于按同一编写方案与体例先后写定的事关两个不同时段的实录。因此,前一次所进“五朝实录”,也应像后一次那样包括汉文原本及其蒙古文的翻译本。其二,实录的蒙古文译本,应该都如同《世祖实录》的蒙文节译本那样,是用泥金粉汁来书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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综上所述,拉施都丁在伊利汗国看到的宫廷密档《金册》,其实就是由元朝大汗颁发给黄金家族各支后王的“金书”实录蒙译本,就《世祖实录》而言则是其蒙文节译本[44]。它的编写始于1287年,而最后完成于1303年。由是推知,称元太祖为“成吉思合罕”的“秘史”文本,其形成必晚于1303年。这个文本远不止改“成吉思罕”为“成吉思合罕”而已。蒙古部的祖先,包括在《金册》中已被升格为“合罕”的俺巴孩、忽图拉,以及尚未被《金册》改称为“合罕”的合不勒、也速该等人,在《秘史》的这个文本中都被赫然赋予“合罕”的地位。克烈、乃蛮等部的首领本来已有“合罕”之称,现在却统统都被降格为“罕”。亦邻真曾举“汪罕被写得简直是个草原哈姆雷特”为证来说明,“《秘史》对有些事件和人物的描述,与其说是历史的记录,不如说是文学的创造”[45]。从对“汗”与“合罕”称号的对位移易中,我们再次看到,对胜利者的偏袒,是如何被“层累”地积淀在历史书写之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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