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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63238 中国妇女史读本 三、妇女和鬼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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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63240 鬼胎一词字面上意为“与鬼有关的胎儿”或“与鬼有关的妊娠”。鬼的基本意思是亡者的魂魄。文学和历史上的“志怪”,往往伴随着其他有超凡力量的灵界和神圣存在。鬼以人、动物或无生命物体的伪装显现,鬼类可能仁慈良善或亟于复仇,全视状況而定。它们或诱引或欺弄、或捶杵、或责罚人类,或向人类透露神圣的秘密。然而在中医里,鬼一直都是有害、不吉或邪恶的影响,可能侵扰生者之躯而致疾。对恶灵的医疗讨论也把它们和风邪连结在一块。这一类对鬼的理解和一般对鬼魂的信仰是相互呼应的。例如陈德鸿研究的18世纪知识界,就把鬼解释为一种出窍游荡之气。(注:陈德鸿,The Discourse on Foxes and Ghosts:Ji Yun and Eighteenth-Century Literati Storytelling,Honolulu:University of Hawaii Press,1988,第三章;除了上述已引用的作品外,关于鬼和医疗信念的讨论也见于Paul Unschuld,Medicine in China:A History of Ideas,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86,Ch.2;以及Robert Ford Campany,Strange Writing:Anomaly Accounts in Early Medieval China,Albany,N.Y.: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1996,pp.261-64。)一旦成形,为了维持和牢固其形,鬼就必须补充它的气。因此在一般魂魄故事中一再出现的主题就是鬼以活者之气为食,以求滋养维持自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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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63242 “胎”字常指在母亲子宫内发育的小孩。例如对胎教的医疗讨论就集中在母亲的行为如何形塑她尚未出生小孩的人格和身体形貌。不过,比起当代医学,在帝制晚期的医疗文本中,“胎儿”或“妊娠”此类词汇有较宽泛的语意范围。例如,妊娠一词意指“怀孕,怀孕的阶段”,既能指怀胎之貌,亦能指怀孕的实际进程。因此,当医书作者使用“妊鬼胎”或“妊娠鬼胎”此类语汇时,显然并未体会到认知上的不协调。在同一脉络中,胎一字既用来指怀孕中的状态,也用来指怀孕的预期结果。例如“妊娠”的一个常见同义字,“胎前”,字面上是“在胎儿(或小孩)之前”。事实上,我们发现胎此字可以用在任何长于子宫之物,或是更宽泛,任何以类似妊娠的方式在妇女腹中生长之物。(注:康熙字典注意到“胎”字也可用于未出生的动物。)在《中国医学大辞典》中,“胎”暗示了这种意义的多重性,甚至到中国人熟知以解剖为基础的西方产科模式之后依然如此。(注:谢观:《中国医学大辞典》,北京:中国书店,1988年。)《中国医学大辞典》编于1921年,正处于古典中医标准化和现代化的运动期间;其中以一个在切开子宫内的未生婴儿之现代解剖图来阐释“胎”。然而,附随的文本中叙述了因为不同原因造成的六种不同的胎:痰胎,气胎,水胎,血胎,异胎和鬼胎。这些都不是人类胚胎,而是不同的内瘀形式。(注:谢观:《中国医学大辞典》,北京:中国书店,1988年。亦见“痰胎”(3520—21)、“气胎”(2127)、“血胎”(1146)、“水胎”(585)及“鬼胎”(2421—22)等条。)这个语意的范围也相当于之前医学对鬼胎本质的论辩:鬼胎是来自恶鬼的种或是女性内瘀的一种特殊形式?虽然鬼胎的内在源起论最终主宰了学术医疗文献,对鬼魂可能侵扰妇女的信念依旧持续形塑了对人类生育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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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63248 中国妇女史读本 四、鬼妊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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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63250 在当代学者李建民的祟病研究中,他认为鬼胎代表一种鬼神附身于女性的独特形式。(注:李建民:《祟病与场所》,第130—35页。)男性可能因恶鬼侵扰而过量遗精,女性则会腹部积肿并隆起。医学论文的妇科部份对鬼胎之讨论呼应了那些关于附身疾病的文本。在妇女病中最早特别讨论鬼胎的,出现在巢元方7世纪的论著《巢氏诸病源候论》中。巢氏认为妇女身体若调理良好可免于鬼之侵扰。但妇女若是血气虚衰,或生命功能有所伤损就可能为“妖魅鬼精”所入。巢氏解释说,这种鬼精的积聚“状如妊娠,故曰鬼胎”。(注:巢元方:《巢氏诸病源候论》卷四二,叶11a—b。权威的参考书都将鬼胎一词溯自巢氏之作,而且我也尚未发现任何更早的证据。中国中医研究院编:《中医大辞典妇科儿科分册》,北京:人民卫生出版社,1981年,第153—54页。关于巢氏对妇科影响的讨论,见马大正《中国妇产科发展史》,第六章。)六个世纪后,宋代的皇家医者陈自明把巢氏对鬼胎的简述整合进他那本深具影响的教科书《妇人大全良方》之中。陈氏阐述了巢氏的扼要说明,条列出数种可能伴随鬼胎而来的症状:腹中黑血、腹剧痛、下腹肿以及月经阻滞。对于如何治疗鬼胎,陈氏的讨论进一步显现出该病表现的一般症状,在鬼侵扰后,蠕虫和恶物会在妇女体内生长。陈氏解释道,合适的疗法能清除妇女体内形若马尾之虫,严重些的则是虫、蛇,以及那些看来较为良性、形如鸡蛋的凝块。只有如此才可能治愈该妇女。(注:陈自明:《妇人大全良方》卷四〇,第39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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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63252 尽管巢氏和陈氏以一般性的辞汇表达鬼物入侵的情況,后来的医学文本却清楚地以性的术语来解释鬼胎,认为它起于妇女和鬼的交合。因鬼受孕的机制类似人类受孕:鬼胎成形于恶鬼精被引入妇女体内。“精”字于此相当重要,因为它表示了人体生育的要素,特别是结合女血而成胎的男精。不过,妇女与鬼交合只能产生怪物。明代一个病例巧妙地证明了这种力量,并经常被后来作者引述。医者滑寿(14世纪)受托为杨天成之女诊治。该女被认为怀孕,但滑寿诊断该女正为鬼胎所苦。于是,杨夫人证实该女之前曾于黄昏时造访一所寺庙,在此之后,该女便梦与黄衣神交。正是在此事发生后,她的下腹才开始隆起。滑氏用药“破血堕胎”并下如“蝌蚪鱼目”者二升。(注:魏之琇:《续名医类案》卷二四,第60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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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63254 杨小姐是在梦中受孕,但与鬼交合也可能发生在妇女清醒之时。一本具影响力的19世纪作品,由明代忠臣傅山(1607—1684)所写的《傅青主女科》,就叙述了许多恶鬼可能用来引诱年轻无知女孩的计谋。(注:傅山:《傅青主女科》卷一,重印于《傅青主男女科》,北京:中国书店,1985年,叶8a—b。)恶鬼可能伪装成人类出现,假装成是女孩的男性近亲。恶鬼也可能伪装成一位通过自我修练获得超凡能力的神仙来打动女孩。两种情況中,鬼都会试着突破少女本来的矜持,并引诱她到隐蔽处以便“取乐”。这些对于妇女和鬼交合的担忧,和更广泛对女性失礼的焦虑是相应的。有如傅山所解释,已婚妇女若在如神庙、山林等处想到性是很危险的,该处的鬼魂随时可能聚结。这些思想会召唤恶鬼的感应并造成鬼胎。妇女在家庭外的思想、活动和举措可能使她们暴露在致病的力量之下。一但鬼魂进入妇女身体,它们就会进一步篡取她原来的生育进展和生命的气血之精,转而“供腹中之邪”。若沒有治疗的话,傅氏注意到,鬼胎可能会转为致命的劳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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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63260 中国妇女史读本 五、鬼胎:一种阻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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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63262 像陈自明和傅山这类的作者,将外在侵扰视为鬼胎的直接原因。尽管妇女生理虚弱或不当思想也可能使她们招来侵扰,侵扰其体的鬼精本身却才是假妊娠的真正原因。不过,在16世纪初以前,已有一相反观点解释鬼胎,认为是一种情感所致的内瘀形式。例如,医者虞抟(1438—约1517)就主张“夫所谓鬼胎者,伪胎也,非实有鬼神交接而成胎也”。(注:虞抟:《医学正传》,北京:人民卫生出版社,1981年,第18—19页。)相反地,它们是妇女未能满足的欲望所致。不断的沉思产生了致病物质,即是妇女自身血分所变成的“淫精”。这些物质,虞氏称之为“白淫”或“白浊”,最后凝滞在妇女子宫。结果,“胸腹胀满,俨若胎孕”。对虞抟来说,致病的要素是从妇女体内所生,而非外在所加。同样地,假妊娠的机制和真妊娠是相似的:精气积聚并融合在子宫之内。但在鬼胎的例子中,这些并不是精血的生育活力,而只是因沉思和欲望所产生的混乱物质。虞氏因此嘲弄当时引述杨小姐和黄袍神灵病例当作鬼妊娠之证的人。虞氏主张,杨小姐的病的确是真的,但宣称“有土木为形能与人交,而有精成胚胎”是相当荒谬的。他指出该女经年未婚,并判断其被推定的妊娠仅是欲求不满所致。“非神之惑于女,乃女之惑于神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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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63264 医者薛己(1487—1559)进一步阐述了这名内在论者的解释。(注:薛己:《薛氏医案》,重印四库全书本。)不过,虞抟重视的是内在病源引发的混乱,薛氏则把鬼胎之源追溯到更广泛的体内元气不调。薛以三阶段论来解释。首先,情感过度会伤损那些调理血气正常循环的脏腑。这些重要的元素因而静滞、倒流或堵塞经脉,最后导致正气不足,使得邪气能主宰身体而致病。(注:薛己:《薛氏医案》卷三八,叶5b。)薛氏所提倡的药方也显示,他认为鬼胎主要是个起自内在不调的病。五个世纪前,陈自明对鬼胎的疗法高度仰赖驱邪方,其中物质有助于避开和驱赶恶灵。里面最主要是雄黄,至少在唐代时对其驱邪的功效已有高度评价。(注:例如孙思邈就建议烧雄黄丸并以其烟治疗梦与鬼交的妇女。孙思邈:《备急千金要方》,收入《千金方》,北京:华夏出版社,1993年,第42页。)进言之,陈氏疗法背后的主要逻辑就是要清除妇女腹中的邪种。相较之下,薛己所偏好的策略则是滋补其气,使用雄黄丸当作泻药只是附带。事实上,薛氏曾提到一个人如果在一开始有身体失调的征兆时就采行补充和调理式的疗法,鬼胎是能够避免的。为了解说他的方法,薛氏引用了一名妇女的病例。该妇女月经不至已有八个月,她相信自己怀孕了。她苦于冷、热、疲劳,脸色时黄时青。薛氏宣称她并未怀孕,而是“郁怒伤脾肝之症”。该妇女一开始不信,但薛氏治好她的病,证明了他的说法正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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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63266 薛氏对鬼胎的解释常被后来作者引用。不过,把内在论者解释鬼胎的模式发展得最为完全的,却是在张介宾(约1563—1640)的《景岳全书》中。(注:张介宾:《景岳全书》,重印四库全书本。)如同虞抟,张氏也嘲笑鬼怪可以使妇女怀孕的想法,他问道,“岂虚无之鬼气果能袭人胞宫而遂得成形者乎?”(注:张介宾:《景岳全书》卷三八,叶55b。)张氏同意,鬼胎病例的治疗,应该如同其他涉及气血阻滞的症状一样。张氏和其他内在论思想家的不同就在药物选择上。当时人依然延用雄黄丸及其他驱邪的泻剂治疗鬼胎时,张氏全然避开这些物质。譬如他的治鬼胎方中就全无雄黄。他推荐的反而是清瘀、化凝血的药方。在理论和实践上,张介宾都把鬼胎描述为一般的身体结构失调,而这只要补充重要元素并驱散瘀滞即可解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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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63272 中国妇女史读本 六、鬼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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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63274 虽然像张介宾这样的作者拒绝接受鬼胎由鬼精所致的想法,但他们既不否定鬼的存在,也不否定妇女可能与鬼交合。进一步来说,整个帝国时期的妇科论著都承认这一种以“梦与鬼交”而名的症状。此病既被描述为神灵附身的一种形式,也被当作一种情感混乱的特殊女性形式,它经常被归类在妇科“杂病”的范畴之下。此处应注意到一项在病因上有趣的不对称:当许多鬼胎的讨论把鬼梦视为假妊娠的原因时,鬼梦的讨论却鲜少把鬼胎当作可能的结果。一个解释是,鬼梦主要涉及恶鬼气的侵扰,常表现为行为或情绪上的错乱。因此它不同于鬼胎是牵涉邪精侵扰,而显现异常的生长物。不过这两个概念是相交的,因为鬼梦可能产生欲望,其本身就被假设是假胎的原因。譬如宋代的作者齐仲甫(12世纪晚期到13世纪初期左右)注意到,梦与鬼交的妇女大多苦于腹部积肿或鬼胎。(注:齐仲甫:《女科百问》卷一,上海古籍书店重印1735年木版摹本,1983年,叶61a—62a。)医书作者偶尔也把妇女不孕归咎于鬼梦。例如孙思邈就把“梦与鬼交”列为十二种使女性无法受孕的原因之一。(注:孙思邈:《备急千金要方》,第53页。)18世纪的医者徐大桩也讨论到一个34岁妇女的病例,她15年来都无法怀孕,因为她一直梦见阴间诸事和与鬼交合。结果感而为痰,堆积在她的胸部,妨碍受孕。(注:徐大桩:《女科医案》,第185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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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63276 然而,多数经典对鬼梦的讨论只描述它们在心理和情绪上的结果。在早期的说明中,巢元方解释道,与鬼交合之梦骚扰的是身体虚弱,因而易遭鬼气侵扰的妇女。(注:巢元方:《巢氏诸病源候论》卷四〇,叶2a—b。)因为没有什么可以保护妇女的神,这些风邪就容易导致心理错乱。这包含了反社会的行为,“其状不欲见人,如有对忤”,“独言笑,或时悲泣”。这些梦的根由可能是内在或外在。如张介宾就将之区分为“生于心”的鬼和自外侵扰的鬼。(注:张介宾:《景岳全书》卷三九,叶41a—42b。)在前例中,妇女未能满足的渴求和欲望转变为春梦。这类病例被类比为男性梦遗,并不会引发显著的症状。张氏解释说,“不过于梦寐间常有所遇以致遗失及为恍惚带浊等证”。不过,如果是鬼怪自外侵扰妇女的案例,就会造成像巢氏所叙述的情绪错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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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63278 人鬼之间性关系的故事是志怪文学中的主要成分,整个帝制晚期对鬼怪存在的信念一直都未消退。(注:关于早期的例子,见Campany,Strange Writing,p.263。人鬼性交也是,见陈德鸿,The Discourse on Foxes and Ghosts和Zeitlin在著作Embodying the Disembodied中分析的主要课题。)的确,我们看到张介宾和其他医书作者皆未挑战妇女可能与鬼交此一想法。他们所驳斥的只是“胎”起于人鬼相交的宣称。例如,张氏主张,即使妇女确与“狐魅异类”交合,鬼胎的陈述依旧是不正确的,这类症状仍应按气血瘀滞之例来诊治。尽管如此,一般对鬼怪侵入的信念似乎一直延续下来。1920年代期间,谢观(1880—1950)仍然觉得有必要对他所见的鬼胎本质误解加以陈述。谢氏回应张介宾,他注意到因为“鬼交多在梦寐”,并无实际的鬼精能传递给妇女。他补充道,即使有鬼精参与“则意在吸取人精”。妇女体内不可能成胎,“故鬼胎仍多属痰水气瘀为患”。(注:谢观:《中国医学大辞典》,第2421—2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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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63284 中国妇女史读本 七、鬼怪与妇科医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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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63286 鬼胎的内在源起说从未完全取代较早的恶鬼入侵论。举例来说,清代医者魏之琇(1722—1772)在他的《续名医类案》中收入六个鬼胎的病例,其中两个病例被归因为恶鬼入侵,三个被归为内在不调。(注:魏之琇:《续名医类案》卷二四,第604—605页。魏并未解释余下病例的原因。)《傅青主女科》也断言鬼胎乃与鬼交所致。(注:傅山:《傅青主女科》卷一,叶8a—b。)因此,尽管“鬼祟之事,儒者弗道”,却绝对有必要把鬼妊娠当成事实。文中观察到有许多鬼胎的案例发生在“城市乡曲”的居民中间,因此彻底地调查每一病例有其必要。“不可不察以此言为荒唐”,《傅青主女科》呼吁:“因循等待,非因羞愤而亡其生,即成劳瘵而终不起,至死不悟,不重可悲哉?”然而,尽管这类早期解释一直留了下来,在清代,透过汇聚起异常受孕的信念和月经失调的关注,鬼胎内在论者的观点也得到强化。结果,妊娠的不明确性逐渐地和女性虚弱的语言连结起来,而不是外在侵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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