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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89908 性张力下的中国人 [:1703186043]
1703189909 Ⅲ.理论批判——向礼教作出致命一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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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89911 看到这一节的标题,有些读者或许会发生疑问:对于“封建礼教”的致命一击,难道不是由“五四”以来的人们才作出的吗?答案恐怕是极为令人惊异的——在理论上对礼教的致命一击,早在清代中叶(18世纪后半叶)就已经完成;而“五四”以来对礼教的激烈的口诛笔伐,还未曾超过清朝已经达到的理论高度!这个如此值得重视的清朝人是戴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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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89913 性张力下的中国人 [:1703186044]
1703189914 (一)戴震和他的《孟子字义疏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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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89916 戴震(1723—1777年),字东原,出身小商人家庭。年轻时常以教馆谋生,曾在纪昀家任家庭教师。39岁中举,以后6次参加进士考试都名落孙山。晚年以“特召”充四库全书馆纂修官。一生著述丰富,内容遍及天文、地理、数学、声韵、训诂、哲学等多方面。他恰逢生活在乾隆朝的“盛世”,那时学者大都埋头故纸堆中做考据;戴震钻故纸的成就也非常之大,但他将主要以一个哲学家被载入史册——他的《孟子字义疏证》一书,是封建社会末世的理性之光,也是他自己最看重的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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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89918 为经典作品作注,向来是中国学者表达自己观点的重要方式。而戴震选择《孟子》,绝非偶然。事实上,戴震已经明确意识到程、朱等人的“理欲之辨”大违孟子开明的原意。再进一步看,在宋儒所谓的“天理”中,礼教是最重要的内容;而在他们所鄙弃的“人欲”中,又以性的需求首当其冲。因此,戴震对“宋儒程子朱子”之说所作的揭露和批判,正是对男女大防之礼教的致命一击。戴震的批判中特别值得重视的有以下三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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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89920 第一,戴震指出,宋儒“理欲之辨”是一根打人的棍子,“适成忍而残杀之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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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89922 是故君子亦无私而已矣,不贵无欲。君子使欲出于正,不出于邪,不必无饥寒愁怨、饮食男女、常情隐曲之感;于是谗说诬辞反得刻议君子而罪之,此理欲之辨使君子无完行者,为祸如是也。以无欲然后君子,而小人之为小人也,依然行其贪邪;独执此以为君子者,谓“不出于理则出于欲,不出于欲则出于理”,……此理欲之辨适成忍而残杀之具,为祸又如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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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89924 人之不可能无欲,虽君子也不例外;但“理欲之辨”则责人无已,即使是君子也会在苛求之下“无完行”。而与此同时,小人则行其贪邪自若【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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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89926 第二,戴震进一步指出,“理欲之辨”这根棍子是有权势者所把持的杀人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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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89928 故今之治人者,视古贤圣体民之情、遂民之欲,多出于鄙细隐曲,不措诸意,不足为怪;而及其责以理也,不难举旷世之高节,著于义而罪之。尊者以理责卑,长者以理责幼,贵者以理责贱,虽失谓之顺;卑者幼者贱者以理争之,虽得谓之逆。……上以理责其下,而在下之罪人人不胜指数。人死于法,犹有怜之者;死于理,其谁怜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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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89930 尊者、长者、贵者,一言以蔽之,就是有权势者。有权势者不体民之情、遂民之欲,反而以“旷世之高节”——平常人根本办不到的行为或境界——来苛求民众。有权势者以“理”责人,错了也是对;无权势者就是也以“理”抗争,终归是徒劳,对了也是“逆”。有权势者自己可以遂欲乃至纵欲,却要求人民群众禁欲;少数奇人有“旷世之高节”固然可能,但以此来苛求广大民众,谁办不到就“著于义而罪之”,这就是“以理杀人”了——而且“死于理”者,竟比犯法而死还得不到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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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89932 第三,戴震更进一步,深刻地指出:禁欲在实际上既不可能,却硬要在理论上加以强调,结果只能造成普遍的虚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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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89934 举凡民之饥寒愁怨、饮食男女、常情隐曲之感,咸视为人欲之甚轻者矣。轻其所轻,乃曰“吾重天理也,公义也”,言虽美,而用之治人则祸其人。至于下以欺伪应乎上,则曰人之不善,胡弗思圣人体民之情、遂民之欲,不待告以天理公义而人易免于罪戾者之有道也!孟子于民之放辟邪侈无不为以陷于罪,犹曰“是罔民也”,又曰“救死而恐不赡,奚暇治礼义”!古之言理也,就人之情欲求之,使之无疵之为理;今之言理也,离人之情欲求之,使之忍而不顾之为理。此理欲之辨,适以穷天下之人尽转移为欺伪之人,为祸何可胜言也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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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89936 戴震这段充满激情的控诉,直到今天仍有振聋发聩之功。如果我们回忆“文革”那十年浩劫中有权势者自己恣纵人欲却叫广大群众禁欲而臻于极致的光景,再对照戴震“言之深入人心者其祸于人也大,而莫之能觉也;苟莫之能觉也,吾不知民受其祸之所终极”这样语重心长的论述,能不感慨万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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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89938 从李贽到戴震,我们可以看到很大的变化。李贽那些惊世骇俗的言行,显得锋芒毕露,咄咄逼人,在当时造成的影响很大,然而毕竟比较偏于表层;与李贽的激情相比,戴震的理论批判无疑更为深刻。尽管戴震思想的价值直到很晚以后才为人们认识和重视,但作为历史遗产,今天我们值得从戴震那里继承的远较李贽为多。举例来说,直到现在还有人有意无意地将封建礼教以及其他一些封建道德戒律与今天的精神文明混为一谈,这不仅不可能被时代和人民群众所接受,而且戴震当年早已痛斥过的种种祸害,又何尝不会重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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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89941 (二)戴震的同盟军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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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89943 晚明时期思想解放的潮流,曾被认为仅是“昙花一现”——随着清朝的建立而突然中断了。但这种看法实际上很大程度是出于想象,而非历史的真实。清代统治者固然提倡程、朱理学甚力,康熙还下令编辑了《朱子全书》并亲自为之作序;然而清代人对礼教的藐视、抨击和批判,一直嗣响不绝,至戴震而达到高峰。戴震并不孤立,在他前后和同时,有许多同盟军——当然不是指他们之间真有自觉的同盟关系——在与他共同行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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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89945 我们不妨先看一个略早于戴震的例子。汪景祺是个恃才傲物不可一世的狂生,中过举人,五十三岁那年自投于年羹尧幕府,随年西征,作《读书堂西征随笔》。这虽只薄薄一本小册子,却使雍正帝大为恼火,御笔亲题“悖谬狂乱至于此极,惜见此之晚,留以待他日,弗使此种得漏网也”这样咬牙切齿的批语【5】,将他斩首示众,并株连到五服。这主要是受了年羹尧失宠获罪之累,具体罪状则是他书中有“讥讪圣祖(康熙)语”。清代文字之狱多矣,汪景祺不过其中一例而已,我们这里感兴趣的是《读书堂西征随笔》中那些大违礼教的篇什。其自序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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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89948 自问生平,都无是处。忆少年豪迈不羁,谓悠悠斯世无一可与友者。骂坐之灌将军,放狂之祢处士,一言不合,不难挺刃而斗,……意见偏颇,则性之所近而然也;义论戾,则心之所激而成也。其或情牵脂粉,语涉狭斜,犹是香奁本色。知我罪我,听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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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89950 表示他只说自己想说的话,不在乎旁人怎么看。在“步光小传”篇开首,他又公然表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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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89952 余素好狭邪之游,……锦衾烂然,共处其中,虽不敢云大程之心中无妓,亦庶几柳下之坐怀不乱,所谓姑苏台半生贴肉不如若耶溪头一面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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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89954 接着记述他与妓女步光的一夕之会,从初见、调笑、就寝到步光自述悲惨身世,无不详细道来。并为步光作绝句八首,其中自然也不乏“河光清浅月黄昏,琥珀光浮酒满樽,宛转柔情人半醉,这般时节最销魂”、“背人私语晕红潮,戍鼓沉沉漏渐遥,兽炭已薰鸳被煖,莫将闲恨负良宵”这类青楼文学套语。又有“遇红石村三女记”一篇,更为“出格”——专记他自己路过红石村时与土匪家三个女子调情之事,对于相互挑逗的语言动作,乃至上床同衾共枕亲昵之事,一一详细叙述,不厌其烦。末了竟称赞三女子这番言行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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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189956 皆发乎情止乎义,以礼自守者,……呜呼,可谓贤妇人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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