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字猴:1.703253933e+09
1703253933 弱者的武器:农民反抗的日常形式 [:1703252908]
1703253934 弱者的武器:农民反抗的日常形式 夜行船[232]
1703253935
1703253936 对塞达卡目前事态的两种简短解说将有助于阐明前一章提到的事实如何可以具有非常不同的意义。我选择用对目前事态的这两种不同的解说来突出这些论证的不同风格,并展现对目前事态的这两种不同的解说反映出来的对比。但是,这两种解说既不是差异最大的例子,也不是差异最小的例子。事实上,这两种解说相当有代表性。我把这两种解说呈现在此,只加上最少的解释,那么,在“胜利者”和“失败者”之间的更大话语背景下,这两种解说所传达的意义稍后就会变得明朗。
1703253937
1703253938 帕克·亚赫是一位没有土地的雇工,他有8个孩子。帕克·亚赫总是艰难地维持收支相抵的生活。帕克·亚赫的处境不仅反映在他的居住条件上,他的房子只比拉扎克的好一点;帕克·亚赫的这种处境同时也反映在他的绰号上。他被人们称为“瓶子亚赫”(Yah Bottle)[233]。帕克·亚赫每天下午骑自行车回村尾的家时,差不多都有一个烹饪油的油瓶在他车筐里,那个油瓶总会发出一些声音。帕克·亚赫的绰号就跟油瓶的这种声音有关。这个绰号同时也暗示了帕克·亚赫的贫穷,因为他几乎从来不能购买超过30马分的物品,所以他不得不每天都去买油。跟拉扎克不一样,帕克·亚赫是一个公认的老实可靠的雇工。我曾听到过他忿忿地抱怨,他很难找到工作,也无法租到一小块土地。然而,这一次,他比以前更加愤怒了,因为最近由巫统领导人分配的、作为“村庄改进计划”一部分的房屋修缮津贴他一点儿也没有得到。在同样没有得到津贴的两个邻居(诺尔和“瘦骨嶙峋的”玛)的鼓动下,帕克·亚赫对村里的形势进行了总体评价。
1703253939
1703253940 “那些富人正在把生计艰难的人抛到一边”;“我们越想提高自己,我们就越会被推倒,(他们对我们)也就越残忍”;“他们想要埋掉我们”。当帕克·亚赫说最后这句话的时候,他的手掌根部猛地推向了脚下的地面,好像要把什么东西推进土里。他补充说,“我们想提高一点儿”。为了说明他的意思,帕克·亚赫指出:在过去,从富裕的村民那里借一些大米是可能的;而现在富人卖掉了稻米换成了钱,继而声称,他们没有钱。
1703253941
1703253942 最后的这一控诉,我从村中其他的穷人那里也听到过很多次。这里需要做一些解说。传统借贷与预付地租所使用的流通物通常是作为主食的大米,包括稻谷或碾好的大米,今天流行的现金在当时是十分罕见的。穷人似乎相信,试图避免陷入穷人强求借债的困境是富人把稻米卖掉换成现金的部分原因。在卖掉绝大部分收成以后,富人们现在可以声称,他们剩下的稻米只够自己一家吃的,而他们的钱已经花掉了。这种做法的额外好处是有助于隐瞒财富,因为一般来说,我们有可能知道人家的谷仓是否是满的,但是很难知道他是否有钱。[234]
1703253943
1703253944 帕克·亚赫补充说,拒绝借贷表明,“那些富人的看法是,那些手头缺钱的人都很卑鄙”。“他们不想让我们大声说话。”“他们不希望我们聪明一些。”“(但是)现在穷人开始有所行动,富人发觉这些(的时候),他们甚至更加愤怒了。”可以确定的是,有关“有所行动”的评论基本上是指那些公开的抱怨,这些抱怨针对的是对政府给的房屋修缮津贴的派性分配。
1703253945
1703253946 帕克·亚赫继续说道,“他们说我们懒惰,但我们是没有得到机会继续接受教育或者得到政府的工作(比如说,政府移民计划)”。“他们说我们不想工作,但是找到工作真是太难了。”这里,正如在别的地方一样,帕克·亚赫和其他贫穷的村民说这些话时就像辩论或对话的双方都在说话。在此,他先是说出了富人对穷人的谴责,接下来又逐条驳回这些谴责。此外,这种争论是按富人穷人来分派角色的,尽管眼下激起帕克·亚赫怒火的问题是巫统和伊斯兰教党成员间的问题。巫统成员并不都是富人,而伊斯兰教党成员也并不都是穷人。
1703253947
1703253948 大概一个月后的一个下午,跟上面提到的那次谈话几乎相同的一群人聚集在帕克·亚赫的屋檐下,我正在听他们的谈话。这一群人对按政治派系分配政府房屋修缮津贴依然怒气冲冲。他们的怒火尤其集中在分配津贴前进行的住户调查,他们认为这次调查是欺诈性的。办事人员问的一个问题是,“你在哪里上厕所?”帕克·亚赫蹲在地上,摸着脚后跟,然后说,他甚至“不得不拉在其他人的地里”。按照村里的说法,这种表达意味真正的贫困。
1703253949
1703253950 然而,在发钱的时候,很明显,那次调查已经成了个笑话。正如帕克·亚赫所言,那次调查“被扔到垃圾堆里了”。他还做了一个办事员用食指查阅名单时的手势。“他们说,帕克·亚赫很富有,杜拉很富有,甚至苏库尔也很富裕。”这些聚集在一起的人认为这种说法很好笑,因为他们知道,这三户都是伊斯兰教党支持者,而且是村里最穷的人家,但他们一点资助也没收到。帕克·亚赫继续他的描绘,“他们说,勒拜·彭德克很穷,沙姆苏尔穷得他们不得不给他一些粉刷房屋的涂料,阿布·哈桑也穷。”当然,这三个人都来自村里最富有的巫统支持者,但他们都收到了津贴。这种嘲弄之所以是如此尖刻,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村里的巫统领袖肆无忌惮地忽视他们的党派表面上公正的、客观的程序,这一切不过是为了犒劳他们自己及其追随者。然而,这个问题再一次以穷人和富人之争、以富有的巫统领导歪曲事实的面貌呈现出来。
1703253951
1703253952 但是,如果我们简要地听听其他村民的说法,我们就会听到一个截然不同的故事。这个故事的场合非常独特。跟我和村民的大多数谈话不一样,这只是一个无意中的偶遇。有天晚上,哈吉·卡迪尔、他的妹夫托·卡西姆和他的女婿加扎利,坐下来和我聊天,显然,他们有一些他们一起商量好了的话要告诉我。他们到来的情境无疑非常重要。此前的两个星期,我花了很多时间跟村里的许多穷人一起给水稻脱粒。[235]在工作期间,我逐渐了解了许多先前只是略有耳闻的贫穷家庭。这些贫困家庭对联合收割机导致工作机会丧失和先前给予打谷者的“慈善”收入的减少都很关注,这些关注都涉及到了我已经开始向其他村民询问的问题。哈吉·卡迪尔他们三个人似乎担心我得到了错误的消息;他们是来纠正我的错误的。[236]就像有人猜测的那样,这三个人根据村里的标准都是富人。哈吉·卡迪尔(高利贷先生)当然是村里最富的人;他的女婿加扎利耕种着8.5里郎土地,而且将来能继承这些土地中的大部分;而哈吉·卡迪尔的妹夫托·卡西姆则耕种着6里郎土地,其中绝大多数都是自己的。
1703253953
1703253954 哈吉·卡迪尔用一个反问开始了他的谈话。他问:“为什么有些人其实很富有,而我们却说他们是穷人?而另外一些人其实很穷,我们却说他们是富人?”他进而用一些精心挑选的例子回答了他自己的问题。“像卡米勒,他根本没有任何财产,但他会设法挣一些钱,因为他足智多谋。”“再比如说玛·吉尔,他虽然没有地,但也很足智多谋。”这两个例子都具有很强的倾向性,并且都是经过精心挑选的。塞达卡有5户人家没有土地,也没有继承什么财产的希望,但是他们都有一些收入,因此这5户人家比村里的中等人家还要富。卡米勒和玛·吉尔就是这5家中的2家的户主。卡米勒几十年来都是塞达卡最大的承租人,他现在耕种了15里郎肥沃的土地。而玛·吉尔尽管只耕种了2里郎土地,但他有一份稳定的令人羡慕的工作:他受雇于附近镇上的一个成功的华裔小商店老板兼稻谷商人。卡米勒和玛·吉尔两人都有能力为他们的大家庭提供舒适的生活。这两人都是明显的例外,因为在乡村中普遍的规则是:土地的拥有是财富的基础。哈吉·卡迪尔也暗示了:卡米勒和玛·吉尔两人远远没有那些有土地的人收入稳定,并且,卡米勒和玛·吉尔他们必须辛勤工作才能挣得这些收入。
1703253955
1703253956 在列举了没有财产但凭借他们的足智多谋也能生活不错的这两个案例后,哈吉·卡迪尔开始讨论硬币的另一面。他此时举的例子是哈姆扎和哈姆扎曾经很勤快的哥哥拉扎克。哈吉·卡迪尔说,“他们有财产,他们有土地,”“多达二三里郎,多到他们可以像大地主一样把土地租出去。”哈吉·卡迪尔指出,假使哈姆扎和拉扎克足够聪明且能提前考虑清楚,那么,他们就能亲自耕种这些土地,每年收获20到30麻袋稻谷,而这些稻谷足以养活他们的家庭。他们无法养活自己家庭并不是因为他们的贫穷,而是因为他们不够“足智多谋”。哈吉·卡迪尔得到了他的同伴的极力赞成。又一次,这些例证是被精心挑选的。塞达卡村里最贫穷的14户人家当中只有5户拥有土地,拉扎克家和哈姆扎家就是其中的2户。严格来说,拉扎克和哈姆扎两人其实并不拥有土地,因为他们如要要从他们那故去已久的父亲那里继承土地,必须支付一些费用以及伊斯兰的遗产税[237],而他们根本没有足够的资金来支付这些费用。哈姆扎的母亲让哈姆扎租出去2里郎土地,哈姆扎是否能够获得那2里郎土地的所有权这一点同样也并不清楚,因为他母亲住在外村的两个儿子也有权拥有这块土地。在这种情况下,哈姆扎租出了他那2里郎的地,这就像拉扎克把他的0.25里郎土地租出去一样。拉扎克和哈姆扎两人都声称,由于1978年干旱歉收时的工作丧失、庞大的家庭,还有打短工的工资收入减少,所有这些都使得他们根本不可能担负得起种植水稻的全部花费。事实上,哈姆扎在1977年灌溉季种了庄稼,但他说,为了养家糊口,他不得不在收获前卖掉未收割的稻谷。然而,哈吉·卡迪尔及其朋友显然认为,是因为目光短浅,而不是贫穷,使哈姆扎和拉扎克变成了低微的土地所有者。究竟谁的说法是对的?这是一个会引起强烈争论的问题,单凭经济上的证据并不足以解决这个问题。
1703253957
1703253958 托·卡西姆和哈吉·卡迪尔想当然地认为拉扎克狼藉的名声解释了拉扎克的情况,所以他们随后特别提到了哈姆扎的例子。尽管他们没有说哈姆扎很懒惰,但他们的确声称他“不是很勤快”。托·卡西姆说,“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始终不愿意给他资助或者工作的原因”。“他有财产;他和我们一样。”随后,我问道,谁是村里的真正穷人?经过一些讨论后,他们提出来三个可能的候选人——帕克·亚赫、曼苏尔以及“瘦骨嶙峋的”玛。他们说,如果生病没法工作的话,那么这三个人都将“玩儿完”。他们说,剩下的人或者要么不是那么穷,要么是不够足智多谋。
1703253959
1703253960 在被我的问题转移了片刻视线之后,哈吉·卡迪尔再次回到了主题。他重新谈起了那些恶意地要求工作或救济的人身上。哈吉·卡迪尔以他在燕镇的侄子哈希姆为例来说明。哈吉·卡迪尔说,哈希姆总是在收割前到塞达卡村来,然后说他将帮忙脱粒,并且要求提前领取一部分工资。然而,当脱粒工作就要开始了,哈希姆通常却会去临近的玻璃市州的梅加德瓦(Megat Dewa)地区,那里工资和额外的扎卡特(zakat)馈赠都要更高一些。哈吉·卡迪尔还说,有一次,在拿到了一部分预付工资后,哈希姆在一天晚上告诉哈吉·卡迪尔准备好第二天早上的咖啡,因为他要来帮助脱粒。可是,第二天清晨,哈吉·卡迪尔发现哈希姆沿着运河去了塞达卡南部,去给别人干活。哈吉·卡迪尔还怀疑,自己和其他两个亲戚在斋月前给哈希姆的大米很可能是被卖掉了,而不是被吃掉了。哈吉·卡迪尔曾有一次告诉哈希姆,他应该只向那些他帮助过脱粒的人家要求施舍大米。哈希姆却依然如故,在过去几十年中,哈希姆每年都会像时钟一样按时来要求施舍大米。当哈吉·卡迪尔表示可以把自己在梅加德瓦的一块将近2里郎土地租给哈希姆种几年时,哈希姆拒绝了。“他并不那么感兴趣。”哈吉·卡迪尔总结说。
1703253961
1703253962 因此,哈希姆被认为是同拉扎克和哈姆扎类似。根据这种说法,他们当中没有一个人对工作感兴趣;除非是乞求救济或要求提前领取工资,他们当中没有一个人是足智多谋的。他们当中的某些人——如果不是所有人——是相当富有的。毫无疑问地,从他们的行为和拥有的资源来判断,哈希姆他们这几个人中没有一个应该得到那些已经给予他们的同情和帮助。
1703253963
1703253964 帕克·亚赫的说法和哈吉·卡迪尔的说法相去甚远,这两种说法中所忽视的内容跟它们所包含的内容一样重要。在这两种说法中,在当前情形中的物质事实——工资率、田间工作的丧失、实际给予和接受的贷款及施舍——显然是相对缺失的。或许这仅仅是因为这些物质事实都被想当然地当做常识了。然而,这里强调的是社会事实,即人们相互关系的性质。因此,当帕克·亚赫谈到拒绝给予借贷时,他关注的并不是物质的损失,而是那些认为穷人都“很卑劣”的富人的态度。同样,当哈吉·卡迪尔提及被迫借贷时,在公开场合他并不怎么强调他所付出的代价,而是更多地强调他所看到的那些寻求帮助的人的道德堕落。正如在拉扎克和哈吉·布鲁姆的故事当中看到的那样,这里有一个文本,这个文本表明了体面而适宜的社会关系应该是怎样的。
1703253965
1703253966 同样显著的是,这些不同的看法都试图同时根据人们真实的经济状况和社会声誉来判定人们的位置。帕克·亚赫嘲笑村里的领导为了他们自己的目的而肆意扭曲关于贫穷与富裕的“事实”。哈吉·卡迪尔则非常努力地表明,大多数穷人都应当自己为自己的贫困负责,此外,哈吉·卡迪尔还努力地将真正的贫穷从伪装的贫穷中区分出来。这场有关“事实”的斗争为什么会在塞达卡的富人与穷人的对话中处于中心位置?这一点将随着我们研究的推进而愈加清晰。
1703253967
1703253968
1703253969
1703253970
1703253971 弱者的武器:农民反抗的日常形式 [:1703252909]
1703253972 弱者的武器:农民反抗的日常形式 绿色革命的阶级史[238]
1703253973
1703253974 关于阶级的社会经验的核心是要发展出对历史的一种既独特又共享的理解,这种理解使一个阶级有别于其他的阶级。总体而言,这些理解是一种共享的世界观,而这种世界观既体现了关于公正的各种标准,又体现了这些标准在过去及当前事件中的应用。例如,通过考察法国各阶级对法国历史的主要分水岭——1789年和1848年革命、巴黎公社、人民阵线、维希政府、1968年五月风暴——的看法,我们可以得到法国各阶级的世界观。在塞达卡这个小小世界中,与双耕有关的生产关系的转变,就是这样一个历史分水岭。这些转变之所以对于阶级关系具有决定性作用仅仅是基于这样一个事实:这些转变所产生的影响在很大程度上沿着阶级界线划分了胜利者和失败者。作为一整套的历史经验,这些转变为穷人和富人之间无声的斗争提供了基础与场景。
1703253975
1703253976 尽管穷人最近几年遭受了痛苦的挫折,但是不管是现在还是在可预见的未来,穆达平原都不会出现阶级战争(class war)。可展望的前景仅仅是持续的阶级争斗(class struggle)、零星的反抗,还有我们已经目睹的言辞之战。斗争不可能升级,其原因有如下几点:首先,近半数村民现在的生活要好于双耕之前的生活。无论他们残存的不满与恐惧有多少,他们基本上都可以算是胜利者。其二,即使是那些时运不济的人,他们的生存或生计也很少受到威胁。他们面临的选择,如紧缩开支、暂时或永久地移民、在村庄的边缘生存(marginal subsistence),这些当然是痛苦的,但是这些选择完全不像印度尼西亚或印度的农民所面临的选择那样严峻。其三,在塞达卡以及吉打地区其他村庄中,社会结构不存在戏剧性的尖锐的反差:一边是少数的垄断地主阶级而另一边是为数众多的未曾分化的农民阶级。塞达卡并不是1910年的莫雷洛斯[239]。塞达卡的社会分层并非是一张从上到下的天衣无缝的网,塞达卡社会分层是多样的,这足以防止团结一致的受害者军团(a solid phalanx of victims)的产生。旁观者和中立者在塞达卡总是存在的,这调和了在别的情况下可能会出现的更为尖锐的社会冲突。最后,地方冲突固然存在,但下面这一事实缓和了这种冲突:尽管存在阶级对抗(class antagonisms),所有稻谷种植者事实上有着某种共同的利益(例如,马来的政治支配以及对稻谷价格的高度支持)。所有这些因素造就了“普通”形式的阶级争斗,而非突发的剧烈冲突。
1703253977
1703253978 带着这些限定性条件,我将从阶级的角度简要考察塞达卡绿色革命的经过。我试图探寻,生产关系的每一个主要变化是如何被富人和穷人——胜利者和失败者——体验和解释的?根据这些解释,也就是根据这两种解释,我们有可能建构出村庄阶级关系的图景。
1703253979
1703253980
1703253981
1703253982
[ 上一页 ]  [ :1.703253933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