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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残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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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世纪伊始，政府进行了“税费改革”，取消了各种附加于农业税上的收费。不久，政府干脆取消了农业税，同时提供种粮补贴等涉农优惠。对此，程成仁十分高兴，常称赞道：“盘古开天地以来都没这么好的事情。”如此一出一进的改变，程成仁家一年少交近千元，反而能得到200元左右补贴。对绝大部分村民而言，种粮补贴只是一点“零花钱”，对程成仁而言却十分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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究其缘由，乃是因为从1990年代中期开始，程成仁的身体状况即已变差，每年总要到村卫生室去几回，花上几百元。而此时的村卫生室，和他当支书时合作医疗的大队卫生室相比，已完全是两回事。此时的医生就像“个体户”，以赚钱为宗旨，越来越多采用打吊针的方式治病，费用较之于1980年代初高了50倍左右，并且有增无减。为了节省开支，1990年代末，程成仁戒掉了吸烟的习惯，尽管此时他偶尔还在渡桥圩镇上摆摊零售烟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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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0年后，种田、种菜比以往划得来一些了，程成仁却因身体日益变坏丧失了劳动能力。除了让老伴种一点蔬菜自食之外，程成仁将田、地都交给了儿子程守望去种。但程守望自家在经济上搞得一塌糊涂，除了给足父母口粮、食用油之外，几乎没有现金可供其花销。可是，程成仁每年需要花在程村卫生室的钱却越来越多。因为没有钱，他常需要在村卫生室赊账。至于医院，他连渡桥镇卫生院都不怎么敢去，遑论城里的大医院。逢年过节时，儿子、女儿作为特别看望，给“百把几十块”（不超过100块），程成仁即拿去村卫生室还债。此外，也只有在逢年过节儿子、女儿特别看望时，程成仁和妻子才能吃得上肉。这与几乎每天都可以吃得上肉的普通村民相比，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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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渡桥镇执行广东省政策，开始实施、推广新农村合作医疗。但这一政策并没有给程成仁带来太多直接的好处，因为此政策重在为大病提供保障，而程成仁所得的主要是慢性病，如低血压、长期咳嗽、关节痛等，只是到渡桥镇卫生院做检查时，才有少量报销。到了2010年，程村卫生室的医生已经不同意程成仁本人再赊账。医生专门将程守望叫到卫生室，让他当着几个正在打针的村民承认，如果程成仁以后再来赊账，就算在他的名下。在这样的情况下，程成仁才能继续在程村卫生室赊账治病。在最后两年，程成仁的医疗费猛增，几乎全部靠赊账。2013年底，程村卫生室的医生曾向我抱怨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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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程守望）老窦（父亲，2012年）过身之前两年，花了不少医药费，在我这里差不多2万，到现在为止差不多还有一半没结账。他家里搞得稀里糊涂……我也是脱不了情面，那个时候从医，不管怎么说，还是他（程成仁）推荐的。1969年7月。那时他权力大，搞合作医疗，他不推荐，（我）去不了的。当然了，人只要灵活，不去学医，说不定现在做生意，早就发大财了。其实，他赊这么多账，我也周转困难。（村里的人）都是“叔伯兄弟”（宗亲），如果都这样来赊账的话，我早就关门了。但做人要讲点良心，他总归还是帮过我的，现在（后来）这么可怜，没办法，只能破例给他赊啦。哎，人活一世，说不清楚的……算啦，求个心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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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生活日益困顿的情况下，程成仁曾有几次尝试去找渡桥镇的干部，希望能得到一些照顾。但这些干部纷纷表示“无能为力”，没有相应的政策和财力拿出钱来照顾他。2005年，渡桥镇的一位干部答应，在刚刚出台的“低保”政策下，给他一个“低保”名额，每个月可领到120元。据程前进说，原本“低保”政策只适用于无子的老人和残疾人，程成仁有子有孙，给他一个“低保”名额已属于破例照顾。对于渡桥镇的干部，在这一点上，程成仁也有颇多的牢骚。他曾说：“哎，这些人少抽一条烟，就够我们生活一个月啦，就是不肯给，冇同情心了。原来讲要‘三同’（同吃、同住、同劳动），他们是‘一同’都没有了……哎，（我）一生给了党，老了没人养。”对于此类牢骚，程前进表示不置可否。他说：“现在搞市场经济，党组织也没办法呀，我们最多只能免除他的党费。村里从集体收入中（拿出一点钱），帮他把党费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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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经济困顿之外，程成仁感叹得最多的便是“世态炎凉”，再无人愿意理睬他。他表示，原来做大队支部书记时，很多人都巴结他，见面都赔着笑脸，可他老了之后，这些人见面连招呼都不愿再打一个，装作没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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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成仁住在“分配劳动果实”时得来的旧式青砖房里，大门对着江北自然村的主干马路。原来堂屋中总是人来人往，不少人空闲时，都来他堂屋或门口喝茶，为此他不得不备了许多板凳。而在他老了之后，极少再有人来他家喝茶。2009年冬，因既无钱买煤也无力去山上拾柴，儿子也未及时送上柴火，程成仁干脆让老伴把那些板凳劈了做柴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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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觉得太多的人“变脸”变得太快，程成仁多次跟我聊天涉及这个话题，都没有指名道姓。不过，程成恒、程成信两兄弟是例外。对于他们，程成仁曾指名道姓地抱怨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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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党性来讲，讲江湖义气是要不得的，但我还是讲义气的。（我）在位（当支书）的时候，没有亏待过（程）立国家。（他）两个儿子当兵，要不是我照顾，哪有这么好的事情？你去看看，哪个家里可能有两兄弟前后冇隔几年都有机会当兵的？冇啊……（程）立国本人倒也还算不错。但两个崽不行，一个讲良心的都冇。大的（程成恒）在（梧县）水利局上班，回来小车从门口过，只留下一阵尘（灰）。小的开始在村里当支书，后来去了渡桥（镇）土地所[10]，也不搭理人的……当年啊，两个人一口一个“大佬”（哥哥），（叫我）叫得亲热得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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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怪只怪我是瞎了眼。那个时候就有群众跟我讲，“好心就怕冇好报”，我还觉得人家挑拨离间……（我）风烛残年着（了），都已经不相信报不报得了。你看这个（程）成信就不讲良心，人家还不是得了好报，还升了官？一个土八路还吃上了国家粮。哪有什么报？哪有天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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丧失劳动能力后，只要天气较好，程成仁总是坐在家门口的屋檐下。村民们或忙碌或悠闲地路过与之大门只有十来米远的马路，却极少有人跟他打招呼。从外表看去，他成了一个毫不起眼的老人，每天只是在静静地看着门口的马路“无所事事”。以至于，对于这个曾经深深影响了程村的“风云人物”，我很长时间都没有注意到。在程村调研很长一段时间之后，我才知道，这位常在路边见到的老人，即是村民在谈及历史时常提到的程成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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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程守德说，1990年代，他曾邀请程成仁参与一些诸如修族谱、组织拜祖，与外地同宗村落联谊，以及担当红白喜事司仪之类的宗族事务。但是，因为程成仁不会写对联，对宗族历史不太了解，加上不太受村民欢迎，只参加过几次活动，之后就再未参与。而据程成仁自己说，首先，主要是因为他不太喜欢老封建那一套。其次，像与外地同宗村落联谊之类的事情，自己还得掏点路费，而当时他做小买卖赚不到什么钱。再次，由于他不太懂得婚丧礼仪的知识，即使参与活动也只能“打杂”，有点被程守德等人瞧不起，“觉得冇什么味道”。有了后面两个原因，他就更不愿意参加宗族事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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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与我的交谈中，程成仁曾指名道姓夸赞过的人有两个。他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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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老了，不能动了，“长江后浪推前浪”。现在这些年，不讲良心的人好多。但有两个人还是可以的，日久见人心啊。一个是大队（村）卫生室的程医生，去了他那里，会给杯茶喝的，看病冇钱也能欠点。另外一个，想都想不到，就是（程）守义。我们原来是搭档，但观点总是不和，他是造反派的头头，我从不参与这些事。他后来自动退党了……他每年都还会来我这里喝几次茶，逢年过节之前来。每次来都给个两三百块，给的比我崽（子）女都多。开始几次，我不肯要，他硬要给。后来我也就不推辞了，每次给多少，我都收着。他心胸比较开阔一点，比较讲义气一点。（他）“好心有好报”的，赚了大钱，崽女也都好有钱的。我们原来不和，现在看来，他是对的，他聪明过我（比我聪明），我好惭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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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普通村民的印象中，在程成仁晚年，如果跟他聊天，听到最多的就是感叹人生无常。不少村民提到他，都用“特别爱啰唆”来形容他。但在我调研的印象中，至少从2008年夏我与之开始接触起，程成仁已经不太爱“啰唆”。我常需要在他说了一大串“旧事不值得再提”“没有什么可讲的”之后，和他坐很久，聊起其他很多无关的事情，他才愿意说起自己的过去，以及对人生的感叹。2011年底，我和程成仁最后一次聊天，他似乎看穿了一切地说：“人活一世，就那么回事，什么都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就是这世上的过客，感叹那么多，在乎那么多，有什么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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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年春夏之交，程成仁去世。接到房东程守智的电话，我因教学无暇前去程村。据村民说，程成仁的葬礼很简单。唯有渡桥镇党委组织部长短暂到访江北自然村祠堂，并讲了几句褒奖程成仁“一生为党、永葆青春”之类的话，显得他与普通村民确实有几分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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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盖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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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成仁去世了，如果说起他，村民的意见却各式各样，甚至较之于他在世时更复杂。很显然，这是典型的“盖棺”却难“定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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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民议论的第一个话题是，程成仁究竟算是聪明还是不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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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村民都会提起，程成仁是很聪明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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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少老年人都认为程成仁是一个相当能说会道的人，虽然其文化程度远低于程守义，但是其说话的水平远比程守义高，无论说什么事情，都能说出一套又一套的“能上得了桌面的”理由。另外，不少村民认为，程成仁在权力斗争上，比其他干部要聪明得多。他们提到不同的例子，证明程成仁为了防止其他大队干部代替他做支书，对文化水平比他高，尤其是办事能力强于他的干部，时时提防，若能抓住对方的“小辫子”，则会很聪明地将对方排挤出干部队伍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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