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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06224 比较的幽灵:民族主义、东南亚与世界 [:1703304886]
1703306225 比较的幽灵:民族主义、东南亚与世界 11 难以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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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06227 在艰难的1950年代末,菲律宾国内当权者们开始筹备何塞·黎刹博士诞辰的百年大庆——他生于1861年6月19日。黎刹不仅是最伟大的民族英烈——1896年被摇摇欲坠的西班牙殖民政权处以极刑,也是一位天分奇高的诗人、历史学家、科学家、记者、语言学家、讽刺作家、政治活动家,尤其是小说家。很久以来人们普遍承认,他的两部小说,《不许犯我》(1887年出版于柏林)和《起义者》(1891年出版于根特),是菲律宾文学的代表作,在菲律宾民族主义“觉醒”中发挥了关键作用。不幸的是,这位“第一个菲律宾人”用西班牙语创作了这些作品,那种语言是晚期西班牙殖民时代的高雅语言和通用语言。更不幸的是,1899—1942年的美国殖民政权最终——不全是蓄意地——荡除了西班牙语在当地的使用,逐步灌输美语取而代之。只有少数富裕的梅斯蒂索和克里奥耳家庭还用西班牙语。由于公共教育在华盛顿赞助下铺展开去,最后美语比任何一种菲律宾本土方言都(略为)通行一些。[544]这些发展的一个结果是,到1950年代,黎刹的两部小说,原文已经让人读不懂了。英语译本确实存在,但都是在殖民时代译出的,有的甚至是外国人翻译的。[545]所以,当独立之世,值此百年庆典的大喜之期,发起一场最佳新译的有奖竞赛,似乎是再合适不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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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06229 然而这场竞赛不仅仅是民族纪念的一个庆典。在1950年代中期,出乎大多数人的预料,这位英雄成了一场激烈政治论战的中心。一群参议员和众议员,为了报复极端保守的天主教领导层某些高官对国家选举过程的冥顽干预(他们这么认为),倡议一项法案,要让所有学生,不管是国立还是私立学校的,必须阅读黎刹这两部小说。教会处在很尴尬的境地。这两部小说的主要反面人物都是教士:冷酷的圣方济各会修士、好色的圣多明我会修士、贪权的耶稣会士。两部书都包含了辉煌的篇章,其中无情嘲讽了十九世纪教会思想和传道实践的蒙昧的中世纪精神。虽然教会领导层非常乐意把黎刹当作民族英雄来纪念,甚至宣称他在就义前夜已放弃了共济会的和自然神论的观点,但是,他们坚决反对堂区学校(parish-school)学生大量阅读这位伟人写的东西。接着就发生了五光十色的政治喜剧,结果是教会的战术性胜利和战略性失败。不要求学生们读这两本特定的书,可以替换成别的煽动性稍弱的书。但是教会领导层,如其对手所愿地,被置于一种似乎要审查这“第一个菲律宾人”的难堪状况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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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06231 被新译本竞赛激发起来的那些人中,有位莱昂·格雷罗(Leon Ma.Guerrero,1915—1982),当时是菲律宾驻圣詹姆斯宫廷的大使。[546]对格雷罗,后边我还有更多话要说。这里说一点就够了:他流畅的译本大获成功,很快在中学和大学图书馆取代了一切旧译。正如费尔南德斯提到的,它们成了“大家如今所读的唯一译本”。[547]可以有把握地说,今天真正读过这些小说的美语版的几乎所有中青年菲律宾人,读的都是格雷罗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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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06233 大约二十年前,当我初次阅读这些译著时,我不懂西班牙语,而且既然它们读来如此轻松流畅,我——以及我所认识的任何人——从没有想过,它们有什么异常之处。但是五年前,我选择了研究菲律宾民族主义,认识到我需要学会阅读西班牙语,于是决定通过对照格雷罗译本读《不许犯我》和《起义者》原文,自学西语。这种美妙、费劲、逐行的阅读立即让我豁然明白,格雷罗的译本以极有意思的方式系统地歪曲了原文。既然格雷罗本身是一个成熟老练、深富教养的人,西语也是运用自如,要说这种系统歪曲是由于草率或不胜任的缘故,看起来实在不可能。那又是何故呢?我在随后的篇幅里想要提出的意见是,那些歪曲主要是由1890年代和1950年代之间的民族主义意识上的一个根本变化造成的,也是由独立后马尼拉“官方民族主义”的蹒跚兴起造成的。[5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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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06235 在试图理解格雷罗译的《不许犯我》时,记住他的《导言》的某些奇怪特征很要紧。[549]他一开始就说他的译本是一种“尝试”,想让这部小说“在黎刹诞辰百年之际,能合新一代讲英语的菲律宾人的意,并且除了他们之外,在其他讲英语的民族[peoples,原文如此!]中拥有更广泛的读者。”他接着说,从前的译本一概不能令人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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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06237 母语是英语的那些人操觚这部书时,他们缺乏对菲律宾社会环境的感受或理解。菲律宾人试作时,依我之见,他们又受困于对原文的过分崇敬,导致扭曲的意义解释。两者通常都塞满了无数的解释性脚注,这些脚注讨人厌烦,令人泄气,虽然它们肯定对外国人有帮助,甚至对不再知晓先辈习俗的众多当代菲律宾人也有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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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06239 他声称,在自己的新译本中,他极力给予“读者‘原著的流畅笔墨’,和这样的《不许犯我》:假如黎刹亲自操刀,用英语为当前一代菲律宾人写作,大概就是如此这般了。”最后他评论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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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06241 黎刹的文风往往不太可能吸引现代人;再者,西班牙语比起现代英语来,能够表现得更加华丽、动情。因此我容许自己有更多的自由意译某些段落,否则那些段落可能激起世故的窃笑,特别是玛丽亚·克拉腊阳台上的恋爱场景,那是菲律宾几代多愁善感者们的赏心乐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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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06243 这些开场白中有某些用心良苦的东西。这位民族英雄的小说要做得“合乎”年轻一代菲律宾人(中学生和大学生?)的“心意”,“他们不再知晓先辈习俗”——七十年前的先辈。它要翻译得好像是黎刹在1950年代为格雷罗的同代人写的。它要意译,好预防世故的窃笑,纵使这意味着让菲律宾几代多愁善感者失望。既然不大可能是格雷罗认为中学生常常世故地窃笑,我们或可揣测,他想到的窃笑者是外国人,特别是美国和英国读者。人们获悉,删节和现代化(对此格雷罗直言不讳)是必要的民族主义手段,以便让黎刹继续活在菲律宾青年心中,防止他的菲律宾人的荣光遭到盎格鲁—撒克逊人取笑。至此一切了然。不过格雷罗对《不许犯我》的实际作为,初看起来,似乎跟这些明言的意图几乎不搭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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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06245 我们可以在以下(有点随意加的)七节标题下,概括格雷罗翻译策略的关键要素。这种策略,一以贯之地运用到组成《不许犯我》[550]的几百页文字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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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06247 去现时化(Demoderniza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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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06249 虽然《不许犯我》的故事被安排在(不久前的)过去,因而主导时态是过去时,但也常有向现在时的滑奏转调,这是黎刹大胆尝试的文体的特征。可是,这种现在时,个个都被格雷罗系统地变成了过去时。例如,在精彩的开头,黎刹恶毒地写道:“Cual una sacudida eléctrica corrió la noticia en el mundo de los parásitos,moscas ó colados que Dios crió en su infinita bondad,y tan cariñosamente multiplica en Manila”(Rizal 1978,第1页)。我们或可将这段话单调地译成:“[唐圣蒂亚格举行晚宴的]消息像雷鸣电闪,在马尼拉这个地方,传遍了由于天主的无穷德性而创造出来,又由于他的大慈大悲还在成倍繁殖的寄生虫、食客和帮闲的那个世界。”然而格雷罗把最后那串做定语的短语译成:“由于天主的无穷智慧而创造出来,又由于他的慈悲为怀而曾经成倍繁殖的”(第1页;此处及其后的着重号系我所加)。另一个简单的例子是黎刹尖刻讽刺“圣地亚哥”的富裕镇民那一段,说他们凌虐穷人,却为那些死去的魂灵虔诚地花钱买赦罪令、望弥撒,因为他们从那些魂灵那里继承了财产。“A fé que la Justicia divina no parece tan exigente como la humana”(第73页)。这句话意思是说:“真的,眼下看来神的正义不如人的正义那么苛求。”但是格雷罗写道:“他们那时觉察到,满足神的正义比满足人的正义要容易些”(第7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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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06251 每一次,格雷罗的更改的效果压根不是“更新”黎刹的小说,毋宁说是把它推向深远古老的过去。仿佛他想让自己安心,上帝不再仁慈地繁殖马尼拉的寄生虫和食客了,他老人家终于变得和人类一样苛求正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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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06253 排除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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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06255 整部小说中,黎刹不时地转向读者,对他们说话。好像作者和读者就是鬼魂或天使,在作者的快乐邀请下,他们无形无相地钻进修士的小屋、小姐的闺房、总督的豪宅,聚在一起偷听那里正在发生的事情。这一技巧搁置了时间,把读者深深地引入叙事中,调动了她的情绪,逗弄了她的好奇心,给她提供了居心不良的、窥探隐私的快感(这种技巧以奇特的方式预见了电影的技巧)。一个简单的例子是这个过渡段,它介于两个场景之间,前一个场景是达马索神甫把唐圣蒂亚格推入后者的书房密谈,后一个场景描述了两个多明我修士之间有点热烈的图谋。黎刹写道(第45页):“Cpn.Tiago se puso inquieto,perdió el uso de la palabra,pero obedeció y siguió detras del colosal sacerdote,que cerró detras de sí la puerta.Mientras conferencian en secreto,averigüemos que se ha hecho de Fr.Sibyla.”即是说:“甲必丹蒂亚格开始不安起来,不知说什么好,可是他照办了,跟着神甫的笨重身躯走了进去,神甫在他身后关上了门。趁他们在室里密谈的时候,我们来看看锡维拉神甫在干些什么。”格雷罗的译文是这样的:“他让甲必丹蒂亚格非常不安,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得顺从地跟着身材魁梧的神甫进去了,神甫在他身后关上了门。这会儿,在这个城市的另一处,学问精深的圣多明我会修士锡维拉神甫,已经离开了他的教区住宅……”(第4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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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06257 复杂一些的例子在首章可以见到。黎刹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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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06259 Pues no hay porteros ni criados que pidan ó pregunten por el billete de invitacion,subiremos,oh tú que me lees,amigo ó enemigo,si es que te atraen á tí los acordes de la orquesta,la luz ó el significatívo clin-clan de la vajilla y de los cubiertos,y quieres ver cómo son las reuniones allá en la Perla del Oriente.Con gusto y por comodidad mía te ahorraría á tí de la descripcion de la casa,pero esto es tan importante,pues nosotros los mortales en general somos como las tortugas:valemos y nos clasifican por nuestros conchas;por esto y otras cualidades más como tortugas son tambien los mortales de Filipinas.(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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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06261 这大致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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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06263 客人进门时,没有门房也没有仆人问他要请帖。既然如此,那么,读者诸君,我们也步上台阶,进去看看吧;不论是敌是友,要是你醉心于里面动人的音乐、灿烂的灯光,或者那些挑动食欲的杯盘之声,要是你有意想看一看在这被称为“东方明珠”的城市里,夜宴是怎么举行的,我们就进去看看吧。就我来说,如果不因事关重要,我倒乐意省掉这番叙述之劳,不来描绘这幢房子。但是我们这些凡人,一般都很像海龟;我们对我们的甲壳评头论足,又根据它们分个三六九等。在这方面,甚至在其他方面,菲律宾的凡人们至今也都像海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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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06265 格雷罗令人惊诧地把这一华章译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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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06267 客人进门时,没有门房也没有男仆会问他要请帖。如果他被丝竹管弦之乐、银盘瓷器挑逗食欲的叮当之声吸引了,又如果一个外国人,兴许很想知道,在这所谓的“东方明珠”上举行的夜宴是怎么回事,那么他径自走进去好了。人都像海龟一样,被按照他们的甲壳分类和评价。在这方面,事实上也在其他方面,那时候菲律宾的居民们都是海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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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06269 黎刹机智的含沙射影的声音一下子被压抑了,作者和读者之间竖起了一道无声的墙,而且再一次地,原文中急迫的、当代的一切,被扫进了历史。事情当然不单单是格雷罗也许对这样的前景感到不自在:即便在独立的菲律宾,居民们仍旧根据他们的甲壳被分类和评价。因为原文让它的读者不可思议地成了问题:amigo ó enemigo(是友是敌)?谁是这些enemigos(敌人)?必定不是其他菲律宾人?必定不是西班牙人?毕竟,《不许犯我》是写来鼓舞菲律宾青年的民族主义的,是为菲律宾民族而写的!西班牙读者到底会“在里边”干什么呢?[5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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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06271 删除他加禄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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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06273 黎刹的西语文本点缀着他加禄语的单词和短语。它们有时候用来取得单纯的喜剧效果,有时候用来加深读者对半岛西班牙人、克里奥耳人、梅斯蒂索人和土著人之间的冲突的意识。但是最常见地,它们如同维多利亚时代发展起来的印式英语那样,不过反映了地方方言对宗主国语言的偶然渗透罢了。比如,冷酷的西班牙圣方济各会修士达马索神甫会说:“Cualquier bata de la escuela lo sabe!”(第16页)。bata是他加禄语单词,指男孩或女孩,但是这里显然意指“男孩”。格雷罗(第19页)把这句话译成:“这点事连小学男生也知道!”就好像黎刹写下的是muchacho(西语,男孩)而不是bata。在别的地方,一些他加禄语单词,诸如salakot(一种当地草帽),timsim(一种煤油灯),paragos(他加禄人的雪橇),或者sinigang(一种当地食物),它们非但没有保持原貌(尽管1960年代初的菲律宾年轻读者可能切身地熟悉它们),反而译成了“当地草帽”、“原油灯”、“当地雪橇”和“当地菜肴”,像是从西班牙语翻译过来的。[552]类似地,他加禄语感叹词naku!,aba!,和susmariosep!被草草删去了事,虽然几乎所有人物的西语谈话中都夹杂了这些词。[553]考虑到人们很难想象,即便是1960年代早期最为美国化的菲律宾人,竟会彼此说到“当地草帽”和“当地菜肴”,这种翻译立场就尤为怪异。再说,那时候马尼拉的多数居民,还相当熟悉这种或那种形式的美式他加禄语(Taglish),其中他加禄语和英语不断交换和融合,如此一来,原作《不许犯我》的这种混合语确实本来看去是令人欣慰地“当代的”。[554]译本中对它的删削再度起了疏远而非拉近这位民族英雄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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