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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14485 中国的近代性(1840-1919) [:1703314359]
1703314486 中国的近代性(1840-1919) 三 “君民共主”思想的确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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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14488 洋务运动的一个直接结果就是造就了像王韬、郑观应等这样一代更开明的知识群体。他们中的许多人曾是洋务运动的支持者或直接参加者,但他们大都不是洋务运动的领导者或决策者,因而他们也就少了一份成功与失败的现实压力,多了一份思想上的自由和怀想。也由于他们个人的坎坷经历,以及他们活动的范围大都处在近代中西文化冲突交融的前沿——沿海,有的曾游历西方诸国,这就使其对西学的观察、体认比他们的前者多了一份全面和深刻,能够超越“洋务”,提出更新的“借法自强”方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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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14490 (一)对儒家传统的审慎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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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14492 如上文所言,这一代知识群体大都厌恶洋务官僚对西学理解的浅薄,批评他们“只袭其皮毛”而不“吸之精髓”。他们在尊重洋务派人士“中体西用”这一公式的前提下,提出了有关中西文化的新看法。他们认为,中学特别是宋明以来的理学,是空谈性理、不切实用的虚玄之学,西学则是讲究实证、实验,于国计民生具有实用的“实学”。他们用“虚”“实”来区分中西文化的不同,推崇实学,批判空谈性理的虚玄之学。郑观应说,中国文化“莫窥制作之原,循空文而高谈性理,于是我堕于虚,彼征诸实”37;陈炽也批评中国士大夫“好为高论”,“自蹈虚无”,“闲之于见性明之内”,而西人讲究的是“宜民而利用”的学问,“因非索之虚无也,其事至实”。38“虚”与“实”在这里有着明显的价值偏好,它暗含着对中国儒家传统的某种不满,对西方实用技术的赞扬。问题是,赞扬一方并不意味着非要以对另一方的不满为前提。那些开明的儒家官僚,就是既赞扬中国的人心德行,又同时喜欢西方的实用技术的。维新人士对传统的不满也正是基于对它的热爱。当发现一味地表达不满会影响这种热爱的情绪时,他们不合逻辑地把“虚”“实”概念偷偷换成表达赞扬的词,宣示“已经走得太远”的惶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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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14494 郑观应说:“虚中有实,实者道也;实中有虚,虚者器也。”39即是说,无论中学、西学都有虚有实,但就中西文化相比较而言,中学中的“实”仍然是道,西学的“虚”也还是器。40这个思想在郑观应的《西学》篇中表达得更为明确,他说:“故善学者必先明本末,更明所谓大本末而后可。”前一个“本末”是就中学、西学各自而言,各有本末,可以称作“小本末”;后一个“本末”是就中学、西学相比较而言的,“合而言之,则中学其本也,西学其末也”,所以称为“大本末”。这种本末观从根本上说来,还是“中体西用”观的翻版。在那个时代,“体用观”“本末观”是开明的知识分子学习西学不能离开的金质外衣,但只要承认中学这个“本”有虚而不实的成分,那么这个“本”就必须用“末学”即西学的“实”加以填充和弥补。他们或许并不知道,用“末学”之“实”不断填充和弥补“本学”之“虚”,那个“本”也会走样,被“实”所撑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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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14496 (二)“民本”与“民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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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14498 改良主义者是在批评中国文化传统的基础上,对洋务派人士的“船坚炮利”的西学之“用”有了自觉的超越。他们深厚的中学素养与较为丰富的西学知识,使他们能从更抽象的意义上观察到西方政治的新型君民关系与中国传统的“三代之治”的民本思想间的逻辑联系,他们欲图用“重民说”作为克服中国专制政治的重型武器。“重民说”是这一代知识分子探索中国自强新路的一个不可忽略的前点,对戊戌维新人士产生了无可估量的影响。由重民到民权、民治,是中国宪制思想的自然延伸或成长过程。由此开始中经戊戌维新直到辛亥革命,先进的中国知识分子都是以“民”作为建构中国宪制的原点。戊戌维新人士张扬民权,孙中山倡导民权、民治都是从“民”的方面着眼的,这与近代西方宪制以“人”为原点、用个人对应国家、用人权对应国家权力有着不同的价值诉求和文化品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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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14500 王韬说:“天下之治,以民为先。所谓‘民惟邦本,本固邦宁也’。”41“国之所与立者,而君听命于民者也。”42陈炽也说:“天生民而立君,君者,群也,所以为民也。”43何启、胡礼垣认为:“政者,民之事而君办之者,非君之事而民办之者。事既属乎民,则主亦属乎民。”44如何“重民”呢?他们认为,除了“与民共利”而“允许民间自立公司”,发展工矿、商务、铁路航行等新式工商业之外,重要的是要在政治上消除“君民相隔”的专制弊端。“重民”的张扬意味着对现存制度的不满和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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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14502 三代以上,君与民近而世治;三代以下,君与民日远而治道遂不古若。至于尊君卑臣,则自秦制始,于是堂廉高深,舆情隔阂,民之视君如仰天然,九阍之远,谁得而叩之?虽疾痛惨怛,不得而知也;虽哀号呼吁,不得而闻也。灾歉频仍,赈施诏下,或蠲免租税,或拨帑抚恤,官府徒视为具文,吏胥又从而侵蚀……君既端拱于朝,尊无二上,而趋承之百执事出而莅民,亦无不尊,辄自以朝廷之命官,尔曹当奉令承教,一或不遵,即可置之死地,尔其奈我何?惟知耗民财,殚民力,敲膏吸髓,无所不至,囊橐既饱,飞而扬去,其能实心为民者,无有也。夫设官本以治民,今则徒以殃民,不知立官以卫民,徒知剥民以奉官,其能心乎为民,而使之各得其所、各顺其情者,千百中或一二而已。呜呼!彼不知民虽至卑而不可犯也,民虽至愚而不可诳也!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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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14504 今之为官者,于利民之事决乎不肯为,于害民之事决乎不肯阻。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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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14506 豺狼之噬人也犹有饱时,而官府之私橐无时可饱,盗之劫人也犹有法治,而官府之剥民无法可治也。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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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14508 除此而外,宋育仁的《时务论》、陈炽的《庸书》、汤震的《危言》、陈虬的《经世博议》等篇目,都把目光投向了现实的混乱秩序和制度。君主专制制度已使儒家所推崇的君民间的传统密切关系变得疏远,其结果是“政失于上而不知,乱成于下而不悟”48。职是之故,政治上的“去塞求通”便成了“重民”的重要内容。求强求富在得民心,得民心者必须通上下之情,调整好君、官、民三者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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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14510 如何调整君、官、民三者关系呢?他们的观念是中国传统的,方法则是西方的。在“本末”观的老套子里,他们发现了西方议会政治对解决中国问题的用途。问题是:中国能否效法西方实行议院政治呢?对这个具有挑战性的问题,他们表现得有些迟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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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14512 大致有三种情况:第一类是对西方议院政治抱赞赏的态度,但并不明确主张仿行,如薛福成。他对西方的议会政治的赞叹一再溢于言表,与中国历史也多处比较,但对中国是否要设立议院却不置一词。第二类是主张实行西方“君民不隔”的“君民共主制”,但没有提出具体的议院方案,如王韬和郑观应。如上文所言,王韬对中国专制政治有许多尖锐的批评,主张革除“尊君卑臣”“殃民”“剥民”等弊病,做到“君主于上,而民主于下”,使“上下之交固,君民之分享”,像“英国政治”那样,“合一国之心以共治”,以求复三代之古风。49应该说,他是希望在中国实行“君民共主”制的,但是,他着重强调的是“重民”,既未要求在中国设立议院,也未明确提出通向“君民共主”的其他途径。郑观应与王韬略有不同,他直接主张设立“君民共主”的议院,认为中国若要富国强兵就“必自设立议院始矣”,并强调指出“君民共主”之国“普天下十居其六,……今日本行之,亦勃然兴起,……而犹谓议院不可行哉!而犹谓中国尚可不亟行哉?”50但他感觉到在中国立即实行这种制度的困难,主张先从整顿吏制和官制等方面着手。51以何启为代表的是第三类情况,他们不但主张设立,而且提出了各自的议院方案。这些方案是以他们对西方议会的观察、了解、体认,根据中国的实际情况“斟酌变通”后提出来的。“变通”的结果,是把他们理解的西方议会——“君民共主”与中国传统的民本文化相结合,形成一个“不中不西”“即中即西”的开明的政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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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14514 事实上,他们对西方文化是隔膜的,对西学的议会知识的理解是粗浅的。中国的儒家传统仍是他们观察、体认西方宪制最重要的文化资源。西方的宪制与文化也是在中国文化传统的古老眼镜下被显现出来的——西方的议会制就是从西方文化中剥离出来,被他们放在政治手术台上解剖后,从中国的文化意义上加以接受的。换句话说,议会制之所以被接受,是因为它与中国儒家传统中的民本思想有着联系。薛福成在叙述了西方议会之后,就把这种“君民共主之政”看作中国夏商周“三代之隆”,并用孟子“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之说作为两者的共同精神。52王韬也有类似看法,并把它与传统的民本思想加以调适,整合为带有中国文化意味的“重民”说和“君民共主”论。这样一来,原本带有西方文化意味的“议会制”,被他们处理成了一个中国的传统君民关系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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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14516 中国的《孟子》经典无论有哪些微言大义,但民本思想与西方的议会制终究不是一回事。他们不是因为《孟子》说了与西方同样的话而赞扬西方,相反,他们是因为需要西方而在利用《孟子》。从中国的儒家传统去发掘议会制的思想,这不是维护而是损害中国传统。这样做有着双重意义:一方面,不管“重民”“君民共主”是否符合中国的精神和西方的事实,它都是在特定背景下的一个创造;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已经有了宪制思想。事实上,“重民”不等于民权,“君民共主”不等于民主,从前者到后者还有很长的一段距离。但同样重要的是,“君民共主”也不等于专制,从民本到民权、从专制到民主之间有很大一片空白地带,这一代知识分子就站在那里。另一方面,由于他们误读了西方宪制,因而也为中国近代传达了一个错误的信息:似乎西方的宪制就是西方富强的本源,它的功用就在于解决君民关系,他们(包括后来的康有为、孙中山那一代人)看不到或者忽略了西方议会制背后所隐含的个人与国家、人权与国家权力、法律与权力的对立和调适这更深一层的文化意蕴。这就不难理解为什么近人会把卢梭为解决个人与社会、个人与国家关系而写成的《社会契约论》译作“民约论”,把在西方原本属于个人大法的“私法”翻译成“民法”了。从这个意义上讲,中国的宪制思想从萌生开始就并非完全服膺西方,而是有着中国自己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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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14521 中国的近代性(1840-1919) [:1703314360]
1703314522 中国的近代性(1840-1919) 四 遗产与资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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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14524 思想就像一条不断流淌、绵延不绝的长河,有源头有流向。作为中国近代文化一部分的宪制思潮,无疑是在鸦片战争以后,伴随着学习西方以“借法自强”的进程,而开始其孕育生长历程的。中国近代特定的历史条件和环境决定了我们对西方宪制接受的限度,而中国的文化传统则直接影响了它的品格。如果把戊戌维新看作中国宪制思潮勃发的开始,那么戊戌前的这一时期就是它起锚扬帆的岸头,构成了中国宪制思潮孕育的“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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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14526 黑格尔说过,一粒自在自为的种子已经包含了未来的果实。从这一意义上说,魏源提出的“师夷长技以制夷”的原则包容了其后整个中国近代文化的变量。西方文化作为中国师学的“长技”,在不同时期有着不同的含义。在洋务派人士手中,“长技”是船坚炮利的兵器之技;在王韬、郑观应等一代知识分子眼里,“长技”便是西方发达的工商经济和政治上的“君民共主”;而后来的戊戌维新人士则将其变换成政制上的君主立宪;以孙中山为代表的革命者看来,“长技”意味着民主共和;五四新文化则将其概括为“德赛”二先生即民主、科学的价值和观念。西方的“长技”在中国是一个涌动进步的过程,它的移入和落实必然关涉到整个中国的文化传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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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14528 “师夷长技以制夷”开启了中西文化碰撞、交融的始端,并使其成为一个绵延不绝的长河。在魏源那里,“夷”(敌人)第一次成为“先生”(老师)。在这之前,中国自认为自己是世界的中心,其他的蛮夷小邦都向它俯首称臣。当西方这些“蛮夷小邦”举着近代科学的旗帜崛起于世界之时,中国却仍旧以其固有的保守,漫步在天朝大国的庭院之中。向“西夷”讨教,第一次使中国在近代世界里找到了自己的正确位置。这是一个苦果,我们得把它吞咽下去——是魏源首先把它拧成了一个“夷与师”相互交织的、中国人无法解开的文化情结。虽然随着中西交往的增多,中国对西方的认识也有一个由“夷”到“洋”到“外国”的不断成熟过程,但许多中国人的心理底层仍隐秘着一个一以贯之的看法:以船坚炮利自恃的西方是中国的敌人,它给华夏民族带来的屈辱无法释怀。但在另一方面,为了不至于再次受辱,中国又不得不向它学习。这一痛苦的选择是由魏源开启的,它在心灵和情感上一直折磨着中国人。“夷(敌人)与师”的文化情结是一个范式,它是一个受尽了欺凌的民族需要对自己的未来进行抉择时,必然出现的复杂而矛盾的心理,它是中西文化交融的一个基线,规约着近代中国对西政(张之洞语)移入的范围和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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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14530 “洋务”作为一个“运动”,在于它首先对魏源提出的公式在实践层面进行了初步试验。随着洋务的具体展开以及西学的大量涌入,洋务派人士为了排除保守主义者的干扰,而且本能地为了在文化上防止“以夷变夏”,便提出了“中体西用”这一原则,试图仅以西方的器物层文化来弥补他们所固守的那个“中体”之不足。“中体西用”是“师夷长技以制夷”的具体落实。它作为一个运动虽以失败而告终,但期间所创办的工矿企业、修筑的铁路等已留给了历史,为中国近代化迈出了一小步。53其间,所设的学堂、翻译的西学书籍、培养的西学人才,为以后的西学传播开通了渠道,为中国近代宪制思潮的生成作了物质上的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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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14532 文化作为有机体,不仅表现于它自己内部各因素之间是谐和的、整合的;而且要求外来因素融进这个机体,从属于自己的主导观念,或者说,它正是依据自己的主导观念去选择外来文化因素,吸收某一些,排斥另一些,改造其他一些,以期维系自己的生存。但就在这种接触中,正如它常由自身内部演进而经历的那样,一个文化,便或快或慢地变化了,发展了。当外来文化在发展程度上高于本地文化时,这种变化和发展将来得明显而激烈;但尽管这样,外来文化的因素也并非像花瓶中的鲜花那样,生硬地插在本地文化本体上,而必须是经过本地文化的整合,融为一体,方能现其功用。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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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3314534 王韬、郑观应等这一代知识分子要做的正是这份工作。他们从自己的“主导观念”出发,认定“盖万世不变者,孔子之道也”55。“形而上者谓之道,修道之谓教,自黄帝孔子而来至于今,未尝废也,是天人之极致,性命之大原,亘千万世而不容或变者也。”56“道为本,器为末,器可变,道不可变,庶知所变者,富强之权术而非孔孟之常经也。”57他们一边挖着儒家传统的墙角,一边喋喋不休地告慰自己是在守卫着儒家的常经大法。殊不知,议院的思想只能在儒家传统受损的地方冒出来。“君民共主”绝不是他们言指的儒家的“常经”,而是他们自己的“新说”。这一“新说”在中国近代史上的意义,上面已经谈到,在此特意强调的一点是:他们所关注的主要是中国现实的政治问题,希望通过西方的议会制,使得中国的政治能达到这样的目标——上下相通,君民不隔;下情得以上达,民瘼得以解除,政令得以贯彻。这既是促使他们能够迅速断定西方宪制在诸多方面优越于中国的直接动源,也是阻碍他们不能进一步深入认识和把握西方宪制的精神实质的重要因素。他们注意到了西方宪制所表示出来的上下相通、君民不隔、民情不隐等为中国所急需的巨大功效,但与此同时,他们又从中国儒家的民本思想这一文化资源上去体认“议院”这一新物在中国落地生根的可能性。中国的儒家传统是他们借以认识西方宪制的主导观念,于其甚或有一种文化本能式的爱恋和执着。中国儒家传统的“主导观念”使他们对西学移情别恋,并借此架起了一座亲近、赞赏、借取西方宪制的桥梁,但这也同时成为他们误读西方宪制的文化根源。尽管他们在向西方学习的过程中,其目光的犀利、心智的敏锐、胸怀的宽广、气度的博大都是前人所不及的,但他们在价值观念上仍未有根本性的突破和转变,仍是在传统的政治与法律文化的阵地上寻觅生存的根基和资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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