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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象的共同体:民族主义的起源与散布(增订版) 第十章 人口调查、地图、博物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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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想象的共同体》的初版里我曾写道:“我们常常会在新国家的‘建造民族’(nation-building)政策中同时看到一种真实的、群众性的民族主义热情,以及一种经由大众传播媒体、教育体系、行政管制等手段进行的有系统的,甚至是马基雅维利式的民族主义意识形态灌输。”[1]当时,我短视地假设亚洲和非洲的殖民地世界的官方民族主义是直接模仿19世纪欧洲的王朝制国家的。后来的反省使我相信这个观点过于草率而肤浅,而且“殖民地官方民族主义的”直接系谱应该溯及到殖民地政府(colonial state)(1)的想象才对。乍看之下,这个结论可能显得令人惊讶,因为殖民地政府不但是典型地反民族主义的,而且往往是非常激烈地反民族主义。然而我们一旦检视过那个隐藏在殖民意识形态和政策的底层,而且从19世纪中叶以来就指导着这些意识形态和政策布局的基本规则(grammar),这个血统关系就更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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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能让这个基本规则一目了然地呈现出来的,莫过于三种虽发明于19世纪中叶之前,但形态与功能却在殖民地区进入机械再生产时代后也随之变化的权力制度(institutions of power)。这三种制度是人口调查、地图和博物馆这三者一起深刻地形塑了殖民地政府想象其领地的方式——在其统治下人类的性质、领地的地理、殖民地政府的家世(ancestry)的正当性。为了探讨这种关系的性质,我将把本章的重点集中在东南亚,因为我的结论只是初步的,而且我能严肃宣称因为我的专业领域之处也只限于那个地区。然而,那些对比较和历史感兴趣的人会发现东南亚确实给了他们若干特别有利之处,因为这个地区既包括了被几乎所有的“白种”帝国强权——英国、法国、西班牙、葡萄牙、荷兰和美国——殖民过的领土,也包括了从未被殖民过的泰国。对亚洲和非洲的其他地区知道得比我更多的读者将会比较能够判断我的论证是否在一个更宽广的历史和地理舞台上也可以成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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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象的共同体:民族主义的起源与散布(增订版) 人口调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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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会学家查尔斯·赫胥曼(Charles Hirschman)在最近的两篇很有价值的论文里,开始研究海峡殖民地和马来半岛的英国殖民地人口调查专家以及他们那些为独立的马来西亚联邦工作的后继者们的精神面貌(mentalites)。[2]赫胥曼对从19世纪末一直到最近先后做的人口调查中出现的“认同范畴”(identity categories)作了精确的描述,而他的描述显示出“在这段期间中”这些范畴经历了异常迅速而又肤浅武断的一系列变化——这些范畴持续地被聚集、解散、重组、混合,以及重新编排顺序(尽管政治上有力的认同范畴总是名列前茅)。他从这些人口调查中得出两个主要的结论。第一个结论是,越到殖民后期,人口调查的范畴就越来越明显地变成纯以种族来界定的范畴。[3]在另一方面,作为一种主要的人口调查分类的宗教认同则逐渐“从调查范畴中”消失。与“克灵人”(Klings)(2)和“孟加拉人”并列的“印度教徒”(Hindoos)在1871年的第一次人口调查后就消失了。到了1901年的调查,“祆教徒”(Parsees)虽然还存在,但却和“孟加拉人”、“缅甸人”和“塔米尔人”(Tamils)一起被塞进“塔米尔人与其他印度土著”这个很广的范畴之中。他的第二个结论是,大体上,大的种族范畴在独立后都被保留下来,甚至集中起来,不过现在他们被重新指名并排列为“马来西亚人”、“华人”、“印度人”和“其他”。然而一些异常现象直到20世纪80年代都还存在。在1980年的人口调查中,“锡克人”(Sikh)仍旧以一个准种族的次级范畴的地位紧张地现身了——它和“马拉亚利人”(Malayali)(3)与“特来古人”(Telegu)(4),“巴基斯坦人”与“孟加拉人”、“斯里兰卡塔米尔人”与“其他斯里兰卡人”一起出现在“印度人”这个通称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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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赫胥曼对这些调查的精彩描写却使人想要探究他当下所关心的那些分析以外的议题。例如,1911年的马来同盟各州人口调查(Federated Malay States Census)在“依种族区分的马来人口”底下列出了以下各项:“马来人”,“爪哇人”,“萨凯人”(Sakai,马来半岛原住民之一族),“班甲里斯人”(Banjarese),“波颜人”(Boyanese),“曼德林人”(Mendeling)(原文如此),“克林契人”(Krinchi)(原文如此),“占碑人”(Jambi),“阿撤尼斯人”(Achinese)(5),“布吉人”(Bugis)(6)与“其他”。在这些“集团”中,除了大多数的“马来人”和“萨凯人”之外,其他全部来自苏门答腊、爪哇、南婆罗洲和赛乐布(the Celebes)等岛屿,而这些岛屿都是荷属东印度群岛这个毗邻的巨大殖民地的一部分。但是那些在建构他们的“马来人”范畴时谦逊地把目光放低到他们自己的殖民地边界上的人口调查专家们,却没有认出上述这些在马来同盟各州以外的族群发源地。(毋庸赘言,在一水之隔的彼岸,荷兰的人口调查专家也将建构一种不同的“马来人”的想象——不在“阿撤尼斯人”和“爪哇人”之上,而是与他们并列的次要族群。)“占碑”和“克林契”其实指的是地方,而不是任何足以勉强称得上是语族的群体。在1911年的时候,绝大多数被归到某个范畴或次级范畴的人根本就不大可能用那种标签来认识他们自己。这些被殖民地政府那(本身也很困惑的)分类思想(classifying mind)所想象出来的“认同”,仍有待帝国以其行政的渗透来迅速促成他们的实体化。此外,我们还注意到人口统计专家对完整性与明确性所抱的热情。这就说明了为何他们无法容忍多重的、政治上“男扮女装”的、模糊的或者变化的认同。这也说明了为何在每一个种族团体之下都会有一个“其他”的次级范畴——而且,每一个种族团体下的“其他”绝对不能和其他的“其他”混为一谈。人口调查的虚构性就在此:每个人都在里面,而且每个人都占据了一个——而且只有一个——极端清楚的位置。“一律整数”,没有分数(No fraction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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殖民地政府这种模式的想象有着比19世纪70年代的人口调查要古老得多的起源。正因如此,我们若想充分了解何以19世纪晚期的人口调查根本上是如此新的事物,那么对欧洲势力最初入侵东南亚的那段岁月作一回顾应该是会有点用处的。取自菲律宾群岛与印尼群岛的两个例子就很有教育意味。在最近的一本很重要的著作当中,威廉·亨利·斯科特(William Henry Scott)尝试以最早期的西班牙文记录为蓝本小心翼翼地重建西班牙殖民时代以前的菲律宾阶级结构。[4]作为一个专业史家,斯科特清楚地知道菲律宾之名源于“西班牙”的菲利普二世(Filipe II),而且若不是由于灾难或者幸运,这个群岛本来也许会落入荷兰人或英国人之手,或者因进一步的征服而在政治上被分割或重组。[5]所以,这就会让人忍不住想将他之所以选择这个奇妙的题目,归因于他在菲律宾的长期居留,以及他对一个世纪来一直在追寻一个本土伊甸园(aboriginal Eden)的菲律宾民族主义的强烈同情。不过,形成他这个想象的深层基础很可能是他必须参考的那些材料。因为,“历史的”事实是,不管那些最早期的教士和西班牙征服者到哪个岛屿上探查,他们总是上了岸就会发现王子、贵族、平民和奴隶这些他们借用改编自中世纪末期伊比利亚半岛的社会分类来命名的准阶级(quasi-estates)。他们所留下来的文书资料提供了很多附带的证据,显示“贵族”对于这个分散而地广人稀的群岛上其他不同的“贵族”的存在大多一无所知,而那些少数知道彼此存在者通常并不把对方看成“贵族”,而是看成敌人或潜在的奴隶。然而这个框架的力量竟强大到把这类证据都挤到斯科特的想象的角落去了,所以他就很难看出那个前殖民时期的“阶级结构”其实是从西班牙商船上流传的种种消息中创造出来的一个“人口调查”的想象。不管他们到哪里,“贵族”和“奴隶”都会浮现,而这些“贵族”和“奴隶”也只能被一个新生的殖民政府以“贵族”和“奴隶”这样的范畴——也就是只能被以结构性的方式——集合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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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印尼,我们拜梅森·侯德利(Mason Hoadley)的研究之赐而得以读到一篇关于17世纪末期在爪哇的海港西瑞本(Cirebon)所判决的一个重要司法案件的详细记录。[6]幸运的是,荷兰文(荷兰东印度公司)的记录和当地西瑞本文的记录至今尚存。假如留下来的只有西瑞本文的记录,我们就只会知道被控谋杀的那个人是西瑞本宫廷的一位高官,而且也只会知道他的头衔是Ki Aria Marta Ningrat而不会知道他的本名。然而荷兰东印度公司的记录却愤怒地指称他是一个中国人(Chinees)——事实上这是他们这份资料所传递的最重要的一个情报。由此可见西瑞本宫廷区分人民的根据是等级和身份,而东印度公司所使用的则是像“种族”之类的范畴。我们完全没有理由认为被控告谋杀的那个人——他的崇高地位证明了不管他出生何处,他和他的祖先早已融入西瑞本社会了——会认为他自己是“一个”中国人。那么荷兰东印度公司又是怎样做成这个分类的?他们究竟听到什么风声(poops)让他们去想象“他是”中国人?当然唯有那些在中央控制下往来丹老湾(Gulf of Mergui)和长江口之间,从一个港口漂到下一个港口的极度渴求商机的风声了。东印度公司忘记了中国人口的异质性,忘记了这些人口所使用的许多不同语言之间无法相互沟通,忘记了流散在东南亚沿海的中国人出生于各自不同的社会和地缘背景——就像西班牙征服者接二连三地看见“菲律宾群岛的”“贵族”一样,这个公司也以其跨越大洋之眼不停地看见“中国人”(Chinezen)。而且,以这个创造性的人口调查(inventive census)为基础,东印度公司开始坚持那些受其统治并且被它归类为“中国人”的人必须根据那个人口调查来穿着、居住、婚嫁、丧葬以及赠予遗产。令人惊讶的是,那些游踪范围要比荷兰人近得多,而且商业精神也远为逊色的菲律宾群岛上的伊比利亚半岛人会想象出一种相当不同的人口调查范畴——他们称之为sangley。Sangley这个字是由被收入西班牙文的福建话“生利”(sengli)——意指“商人”(trader)——而来的。[7]我们可以想象最初的西班牙人口调查员问那些被商船贸易吸引到马尼拉的商人说:“你们是什么人?”而对方聪明地回答说:“我们是‘生利人’。”[8]由于不曾远游于亚细亚七海之上,伊比利亚半岛人遂在长达两个世纪的时间里,安居在一片地方性的概念迷雾之中。Sangley这个字变成“中国人”的过程非常缓慢——它要到19世纪初才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带有荷兰东印度公司风格的chino(7)一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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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此,19世纪70年代的人口调查专家的真正革新不是建构族群—种族的分类,而是对这些分类所做的系统性的量化。前殖民地时代的马来—爪哇世界的统治者曾经尝试计算过在他们支配下的人口,不过他们是通过纳税人名册和课征名单来计算的。他们的目的具体而特定——掌握那些他们能有效强制纳税和征兵者的行踪,因为这些统治者只对经济的剩余和可武装的人力资源感兴趣。在这方面,本区域早期的欧洲人政权和他们的先行者之间并没有很显著的差别。不过到了1850年后,殖民当局就开始使用以不具有立即的财政或军事目的,而且像迷宫一样的种种框架为根据的,日益复杂的行政手段来统计包括(向来被古代的统治者所忽视的)妇女和儿童在内的人口了。以往,那些负有纳税和征兵义务的臣民通常很清楚地知道自己是被统计的对象;在这个事情上,统治者和被统治者就算是站在对立的立场,他们之间也还是有着充分的相互了解。可是到了1870年,一个不纳税也不被课征义务的“交趾支那”妇女可能会在海峡殖民地(the Straits Settlements)(8)幸福或不幸地走完一生,却一点也不知道这就是她被上面的人所划归的范畴。新的人口调查的特殊性在这里就变得很明显了。它想要小心翼翼地统计被它兴奋地想象出来的对象。基于这个分类体系的排他性质和量化本身的逻辑,一个“交趾支那人”必须被理解成可以集合和复制的一连串——当然,而且是在殖民政府的领地范围内的——“交趾支那人”当中的一个数字。在殖民政府的规模和功能倍增的同时,新的人口分布地形图也在“殖民地”社会和各种制度中种下了很深的根。在它那张想象出来的地图的引导下,殖民政府根据其实总是被理解为平行系列的族群—种族层级结构原则来组织它正在建立的那些新的教育、司法、公共卫生、警察和移民管理的官僚机构。这些臣属人口在不同的学校、法院、诊所、警察局和移民办公室的复杂网络中的流动创造了一些“交通习惯”(traffichabits),而时日一久,这些“交通习惯”遂为殖民政府先前的想象赋予了真实的社会生活的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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毋庸赘言,这些流动并不总是一帆风顺的,而殖民政府也经常遇到令人不快的种种现实,其中最重要的是作为和世俗政府那张威权的框架地图一点也扯不上关系的那些非常古老、非常稳定的想象的共同体的基础的宗教结合关系(religious affiliation)。不同的东南亚殖民地的统治者,在不同的程度上都要被迫作出一些麻烦的让步——尤其是对伊斯兰教和佛教。特别是像神龛、宗教学校、宗教法庭等这类出于人民自己的选择,而不是由人口调查来决定要不要接触的宗教性机构更是持续兴盛。政府至多只能对这些机构进行规范、缩小规模、统计数量、标准化,并且将它们从属于政府机构之下而已。[9]正因为佛寺、清真寺、宗教学校和法庭在人口分布形态上是异常的现象,这些地方才会被看成自由地带,而时间一久,在人们眼中它们也成为宗教的反殖民运动者和稍后的民族主义者辈出的堡垒。与此同时,通过尽可能地把宗教共同体族群化的手段,政府也不时想要牵强附会地把人口调查和宗教共同体扯上更紧密的关系。在殖民地马来亚的同盟各州,这个任务相对地比较容易。凡是被政权认为属于“马来人”这个范畴者,就会被硬推到“他们的”那些已失势的苏丹的大多还遵循伊斯兰教法律的法庭去。[10]因此“伊斯兰教徒”(Islamic)事实上只被当成“马来人”的别名而已。(要到1957年独立以后才有某些政治团体尝试要逆转这个逻辑,主张将“马来人”当成“伊斯兰教徒”的别名。)在广大而异质性很高的荷属东印度群岛,类似的政策在这里面临了远较马来亚更多的实质性障碍,不过到了殖民末期,一群彼此不合的传教组织已经在分布范围极广的各区域促成许多民众改宗了。然而即使在这里,我们也在20世纪20年代和30年代看到了各种“族群的”基督教派(巴塔人教会、卡罗人教会以及后来的达亚人教会等)的出现;而这些族群教会的出现有部分要归因于殖民政府将欲劝诱改宗的区域依其人口调查的分布图分配给不同的传教团体。巴达维亚政府对伊斯兰教徒可就没有那么成功了。虽然它不敢禁止前往麦加的朝圣之旅,却试图遏止朝圣者人数的增长,监视他们的旅程,并且从为监视朝圣者而在吉达港(Jiddah)(9)设立的哨站派密探调查他们在当地的行动。这些手段都不足以防止东印度群岛的伊斯兰教徒和外面广大的伊斯兰教世界——特别是源自开罗的新思潮——越来越频繁的接触。[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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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象的共同体:民族主义的起源与散布(增订版) 地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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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与此同时,开罗和麦加却开始被人们用一种奇怪的新方式来想象了——它们不再只是神圣的伊斯兰教地理中的两个位置(sites),而且也是包括了巴黎、莫斯科、马尼拉和加拉加斯这些点(dots)的纸张上的两个点;而这些不问世俗或神圣的点之间的平面关系纯粹由数学计算出来的直线距离所决定。被欧洲殖民者带进来的麦加托式地图(Mercaiorian map)通过印刷品,正在开始形塑东南亚人的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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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国历史学家东猜·维尼察古(Thongchai Winichakul)在他最近的一篇杰出的论文中,追溯了“有边界的”泰国在1850年到1910年间出现的复杂过程。[12]他所记述的过程之所以富有启发性,正是因为虽然泰国从未被殖民,但是到头来它的边界却还是由殖民势力所决定。所以,我们在泰国的个案中可以异常清楚地看到一个从“传统的”政治权力结构里出现的新的国家心灵(state-mi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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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那个聪明的拉玛四世[Rama IV,即电影与歌舞剧《国王与我》里的蒙库(Mongkut)]在1851年登基时,在泰国只有两种类型的地图,而且这两种都是手工绘制的——机械再生产的时代尚未降临当地。一种可以被称为“宇宙图”(cosmograph),也就是对传统佛教宇宙论当中的三个世界的一种形式化的、象征的表现。宇宙图并不像我们的地图那样是以水平方式组织的;相反地,它是把一系列尘世之上的天国和尘世之下的地狱沿着单一的垂直纵轴嵌进一个可见的世界之中。除了寻求奖赏与救赎之外,它对任何旅行都毫无用处。第二种则是完全世俗的,它是由作战和沿海航行所用的图表式指南所构成的。这些大致依四个象限组织起来的图表式指南的主要特征是附记的关于行军和航行时间的注解;而之所以需要这些注解,乃是因为制图者缺乏比例尺的技术性概念。这些只涵盖了尘世的、世俗的空间图表通常是从一个怪异而倾斜的透视角度,或是从几个混杂在一起的透视角度画成的,仿佛是在日常生活中习惯于在双眼的高度水平观看地景的制图者的眼睛,竟受到了宇宙图垂直性的崇高影响似的。东猜指出,这些指南地图都是地方性的;它们从未被放置在一个更大的、稳定的地理脉络之中,而且现代地图习惯用的鸟瞰图对他们也是完全陌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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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类地图都没有标示出边界。它们的制图者想必完全无法理解理查德·穆尔(Richard Muir)下面这段漂亮的论式吧:[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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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于临接国家领土的接触面的国与国之间的边界,对决定主权的范围与界定封闭的政治区域的空间形式具有很特殊的重要性……边界……发生在国家主权间的垂直接触面与地表交会之处……作为垂直的接触面,边界没有水平的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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界碑以及类似的划定边界的标志确实是存在的,而且事实上当英国人从下缅甸地区往前进逼时,这类标志在领土西界的沿线就数倍地增加了。不过这些界碑断断续续地被安置在具有战略重要性的山隘和浅滩,而且往往和对方所设立的相应界碑距离甚远。它们被理解为——从双眼视线的角度看来——王室权力向外的水平延伸点,而不是“从天而降的”东西。泰国的领导者要等到19世纪70年代才开始把边界想成地图上的连续线的一部分,而且这部分的连续线并不相应于任何地面上的可见之物,而是划出了夹在其他主权之间的一块排他的主权范围。1874年,由美国传教士凡戴克(J.W.Van Dyke)所写的第一本地理教科书出现了——这是当时正横扫泰国的印刷资本主义的一个早期产品。1882年,拉玛五世在曼谷设立了一所制作地图的专科学校。1892年,教育部长达荣·拉渣努帕亲王(Prince Damrong Rajanuphab)开始在泰国施行现代式的学校体系时将地理课规定为初中教育的必修课程。1900年前后,约翰逊(W.G.Johnson)出版了《暹罗地理》(Phumisat Sayam),而这本书从那时开始就成为所有在该国印行的地理书的典范。[14]东猜注意到,印刷资本主义和这些地图所呈现出的新的空间现实的概念在“历史发展”方向上的汇合对于泰国政治产生了立即的影响。在1900年到1915年间,krung和muang这两个传统的字眼大致已经消失,因为它们是从神圣的首都和可见的、不相连的人口中心的角度来想象国土的。[15]取而代之的是从不可见的、有边界的领土空间的角度想象国土的prathet,也就是“国家”这个字眼。[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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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人口调查一样,欧洲式的地图是在一种概括一切分类方式的基础上起作用的,而且这些地图将制图的官僚和地图的消费者导向了具有革命性后果的政策。自从约翰·哈里逊(John Harrison)在1761年发明了让人们得以精确计算经度的“海上计时器”(chronometer)以来,整个地球有曲度的表面已经完全被纳入一个将空无一物的海面与人迹未至的地区划成一个个有刻度方格的几何框架之中了。[17]冒险家、测量专家和军队将会完成像是去“填满”这些方格的任务。在东南亚,19世纪后半期是军事测量专家——殖民当局的测量家以及稍后的泰国测量家——的黄金时代。就像人口调查专家试图监视人口一样,他们也步步进逼地将空间置于相同的监视之下。一次三角测量接着一次三角测量,一场战争接着一场战争,一个条约接着一个条约,地图和权力的结盟于是向前迈进。用东猜确切的话来说:[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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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大多数传播理论以及常识的观点来看,一张地图就是一个对现实的科学的抽象化。一张地图只不过代表着已经客观地存在于“那里”的某些事物而已。在我刚才描述的那段历史中,这个关系却被逆转过来了。地图先于空间现实而存在,而非空间现实先于地图存在。换言之,地图是为它声称要代表的事物提供了模型,而非那些事物本身的模型……它已经变成将地球表面的投影图具体化的真实工具了。对于新的行政机构和要支持其领土主张的军队而言,地图如今已是不可或缺之物了……行政和军事行动不仅以制图论述(the discourse of mapping)为其运作其中的典范,而且同时为这个典范服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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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世纪之交时,随着达荣亲王在内政部(一个关于制图的好名字)的改革,这个国家的行政在继毗邻的殖民地之后终于也有了一个完全属于领土地图的基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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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们忽视了地图和人口调查关键性的交汇,那就很不明智了。因为,通过划定——为了政治性的目的——“客家人”、“非塔米尔斯里兰卡人”和“爪哇人”等的界线,新式地图帮忙把人口调查的正式机构所想出来的这些没完没了的系列范畴实实在在地分离开来了。而反过来,人口调查则通过某种人口学式的三角测量从政治上填满了地图那徒具形式的地形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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