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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出售新窃取的银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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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80年代后期，伴随经济下滑，墨西哥政府竭力控制持续飙升的通胀率，应付不断攀升的失业率，并努力重拾民众对革命制度党的信心。70年代，政府努力引导民众相信墨西哥正迈入高收入国家行列，但现在，随着收入和生活水平的不断下降，人们的这一梦想化为泡影。尽管洛佩斯·波蒂略的继任者，米格尔·德拉马德里·乌尔塔多（Miguel de la Madrid Hurtado）总统（1982—1988年在任）竭尽全力，仍不得不直面现实：墨西哥政府需要近20年弥补亏空。由于既不能提高税收，又无法从国外举债，乌尔塔多只好集中精力削减开支，并进一步开放对外贸易。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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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8年，卡洛斯·萨利纳斯（Carlos Salinas）总统上台时，他所面临的任务令人望而却步：经济停滞、巨额的公共部门债务、数以千计经营不善的国有企业以及政党合法性迅速丧失。实际上，他是革命制度党历史上以最微弱的优势赢得选举的总统（这个结果还被广泛质疑是操纵而来），上面最后一点再怎么强调也不为过：萨利纳斯不仅需要把墨西哥经济拉回正轨，革命制度党的命运也掌握在他的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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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财政和政治的双重挑战，萨利纳斯给出的方案是出售其前任们攫取的大部分国有企业，其皇冠上的明珠就是银行。出售可以给政府带来额外收入，降低公共负债，可以削减每年的预算支出（这些企业长年亏损），控制通货膨胀水平，还可以带来一次性收入用于开展部分社会项目，而后者对革命制度党赢得1994年总统选举、挽回政治主导地位具有重要意义。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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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顾过去，政府出售银行可能被认为是短视行为，但短视也有其道理。出于政治和财政考虑，萨利纳斯需要尽快出售银行，并尽可能最大化销售收入。最终，此次银行私有化在短短18个月内就得以完成，政府从中获得了124亿美元，该金额为银行账面价值的3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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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有人会问，为什么投资者会花如此高的价格购买政府9年前才没收的银行？如果考虑再次被政府没收的风险，他们为什么不出低价呢？此外，银行家也都知道，政府不需要违背法律就可以削弱其财产权，例如可以提高存款准备金率、增加货币供应（提高通胀率）、实施利率上限政策等。而他们之所以知道，是因为这些是政府在20世纪70年代逐一实践的。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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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行家之所以愿意开出3倍于银行账面的高价，是因为他们有了不需要使用自有资金的交易方法：他们可以用借来的资金，有时是从即将购买的银行里借来的。后面我们将会看到，这一做法毁掉了墨西哥银行业的未来，它促使政府出台了一系列政策，导致银行经营变得极不审慎，甚至有些鲁莽。11由于银行家几乎没有风险资本，所以在放贷时不会审慎；少数股东也几乎没有风险资本，所以没有动力监督或约束内部人士；储户们则因为政府会给存款损失提供无限担保，积极把钱放在利率最高的银行，根本不关心银行的贷款风险。政府还设计了一套会计制度虚增银行的资产价值，导致任何人，甚至包括监管者，都无法知道银行内部发生了什么。而唯一面临资金风险的恰恰是被排除在谈判之外的墨西哥纳税人：当银行体系崩溃时，是他们在为存款保险体制付钱。所以，从本质上看，这个交易是墨西哥政府和银行家联合侵吞纳税人财产。这种政府与银行家的伙伴关系注定要失败，而纳税人所能做的，就是投票驱逐革命制度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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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90年代，银行私有化交易进程谈判的焦点是有限竞争。为诱使投资者甘愿面对风险并开出高价，萨利纳斯政府示意潜在的投标者，他们不需要在竞争环境中经营。1991年私有化时，墨西哥共有18家银行，其中4家大约占据了全国银行业总资产的70%。这些银行并没有被拆分，而是整体出售。另外，萨利纳斯政府还表示它将运用监管权控制银行准入（获得银行牌照需要财政部长的许可）。12最后，政府还示意潜在投标者，1991—1992年的银行拍卖就和之前一样，不允许外资银行参与。13在《北美自由贸易协定》的谈判中，外资银行完全被挡在了墨西哥银行市场的大门外。14事实上，墨西哥政府出售的是银行的垄断经营权。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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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减少银行竞争从而提高其可能的资产回报率，萨利纳斯政府还改变了银行拍卖机制以最大化拍卖价格。拍卖规则要求密封投标并考虑竞拍者的管理经验，16不过只有在次高价不低于最高价的97%时，才会考虑管理经验的因素。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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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外，墨西哥政府还通过非常规会计标准使拍卖价格最大化。墨西哥银行的会计标准在政府持有后一直极为宽松。贷款逾期后，只有欠息计入不良资产，本金可以结转计为正常资产，更有甚者，所欠利息还可纳入贷款本金，化作本金的利息可计为银行收入。如果改变上述规则以及其他种种虚增银行资本金和资产的操作，银行的不良贷款率将会上升、公布的资产回报率将会减少、资产账面价值将会下降，从而导致银行资本账面价值下跌。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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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过上述会计规则虚增资产后，银行不需要额外增资就能满足资本金监管要求。很难知道，如果没有这些手段，银行估值会下跌多少。但可以知道的是，萨利纳斯政府聘用了外部咨询机构对银行进行合理估值，不过并没有公布评估结果。19他们只是告诉银行家，一旦持有银行，政府将对他们的不良资产进行补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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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得强调的是，银行家们无法在拍卖前详细评估银行资产质量。他们只能得到政府的承诺，即一旦收购完成，政府将补偿估值不当的资产。一位1982年前期的著名银行家这样描述此次拍卖：这就像是拍卖房屋时，要求站在门窗紧闭的房子前，从外面看一眼就给出报价。怎样的银行家会参与这次交易？答案要么是拿着别人钱赌博的人，要么是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的人。更糟的是，资料表明，后来墨西哥政府并没有履行承诺补偿那些估值不当的资产。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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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利纳斯的银行拍卖并非一次性完成，而是从1991年6月至1992年7月一共进行了六轮。这一安排产生了瀑布效应，即增强了后续几轮的竞争，推高了竞拍价格。在哪一轮中标成为决定投标价与账面价值比例（即投标价格相对于银行名义价值的比例）的关键因素。如果保持其他各要素不变（例如银行规模、盈利性、投标者数量等），每增加一轮投标，投标价与账面价值比例就上升30个百分点。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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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述一系列安排给墨西哥政府带来了124亿美元收入，加权平均的投标价与账面价值比例高达3.04，这一数值表明银行家支付了超高溢价。20世纪80年代美国银行业兼并时，平均的投标价与账面价值比例为1.89。22如果再考虑被拍卖的墨西哥银行有大量逾期贷款，资产质量不高，上述溢价着实超乎寻常。23这从拍卖时期股票市值分析中也能得到印证：银行的拍卖价格比它在股票市场的股本价值高出45%。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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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西哥政府清楚地知道，由于财产没收风险、贷款的低质及其不确定性，他们很难刺激推高竞拍价。但它同时也知道，在使用他人钱财的时候，投标者会变得更加慷慨。因此，墨西哥政府确保投标者可以获得优惠的贷款条件。当然，最理想的是从拟购买的银行那里获得融资。无论是陷入财政危机的政府还是投标者，都不会对银行提供融资收购自身表示异议。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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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政府要求购买者在拍卖结果公布后，3天内支付价款的30%，30天内付清剩余的70%。但后来，银行家们说服萨利纳斯政府，同意给予更多的时间从外部获得融资。根据新的规定，首付比例变成了20%，30天内再支付20%，后面4个月内付清剩余的60%。利用拍卖与最后一笔付款之间的5个月，银行家可以从外部投资者处募集资金。26资金来源包括墨西哥的小型投资者、股票市场浮动利率债券、外资银行、墨西哥其他银行，以及某种情况下刚刚购买的银行自身等。也就是说，通过质押拟收购银行的股份，持股人可以从拟收购银行处获得贷款，实现自我投资的融资或再融资。例如，在收购第一大银行墨西哥商业银行（Bancomer）时，20%的首付实际上就是墨西哥商业银行借给中标者的，这一现象被其1982年前期的所有者称为“荒诞”。27又如，还有一群中标者在拟购买银行处获得的贷款占全部购买额的75%。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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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西哥政府的这一政策带来了灾难性后果。在这种情形下，银行内部人士和少数股东几乎没有风险资本。这与迪亚斯时期的银行业完全相反，那时候银行资本基本来自内部资源。无论是银行家还是少数股东，都有很强的动力监督贷款的发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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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种机制下，要规避银行倒闭的风险，墨西哥的银行监管者需要特别警觉地监管银行，并采取有效控制措施。但事实上，其银行监管者既缺乏经验，又缺少可以采用的手段。政府自己出于政治目的设计了宽松的银行会计制度。监管者们也有老板，而老板绝不会支持任何可能促使银行认定损失并补充资本金的行为。事实上，在1995年之前，“国家银行委员会”（National Banking Commission）并没有可及时收集信息的技术手段，也缺乏监管银行的合法权力及自主权。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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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行的监管者和管理层都不能有效监管银行，意味着墨西哥的储户不能单纯依赖银行规避储蓄的损失风险。为保护储户利益，银行私有化政策还要求形成其他机制。在技术层面上，银行储户只能依仗银行储蓄保障基金 (Fondo Bancario de Protección al Ahorro，FOBAPRO，墨西哥政府建立的存款保险制度）。但实际运行中，银行储蓄保障基金可以从央行借款。30由于墨西哥银行与银行储蓄保障基金之间的关系，前者的担保不是隐性的，而是一个明确的承诺。按照要求，墨西哥银行需要在每年12月份发布银行储蓄保障基金下一年予以保险的银行负债总量，但其1993年、1994年和1995年的报告中都没有披露这一信息。相反，它表示银行储蓄保障基金将对所有的银行负债（含存款、贷款和授信，包括与其他银行的上述负债）承担兜底责任。31这里剔除了部分种类的银行负债，但实际操作时存款保险承担的责任是无限的——甚至包括一些银行间贷款。32更糟的是，银行储蓄保障基金项目没有任何约束，其运作是基于具体情况具体分析。33总之，万一灾难来临，墨西哥政府开出的是空白支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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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存款保险的无限责任，储户们不再监督银行将资金投放到高风险资产组合的行为。与迪亚斯时期储蓄市场按市场规则运行形成鲜明对比，1991年至1996年，墨西哥的银行定期存款及利率与银行的风险管理并不相关。34银行内部人士的游戏规则是“正面我赢，反面你输”：如果赌赢了，回报相当可观；如果赌输了，损失就会传递到存款保险制度的真正出资方，即墨西哥纳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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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种情况下，墨西哥的银行信贷飞速增长，1991—1994年间翻了一番（见图11.1）。住房贷款增长更快：1991年12月到1994年12月，住房和房地产实际贷款量增加近2倍。由于住房贷款只计算正常贷款，上述增长还存在低估。在住房贷款中有不少不良，其逾期本金和利息通过持续结转进入了所谓的“转贴现”（rediscounts）会计科目；截至1994年12月末，“转贴现”总额几乎等于住房贷款总额，也就是说，住房贷款在3年中几乎增长了5倍。35这一贷款增长速度与存款增长速度极不匹配：从1992年到1994年，贷款金额超出存款金额约20%；其中的差额通过外资银行外币贷款为主的银行间拆借弥补。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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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行信贷快速增长通常伴随着草率的贷款审核，而墨西哥正是这一定律的经典实例。在墨西哥的银行里，几乎没有授信分析。37银行作为其所属工业和商业集团的财务部，几乎不需要进行贷款调查。在政府持有并管理银行时期，银行最大的债务人就是政府，剩下的贷款则给了政治上关键的企业和利益集团。由于墨西哥没有民间信贷报告体系，银行无法依靠其他信用中介提供信息。38墨西哥的第一家民间征信机构直到1993年7月才建立，而在1995年2月之前其运转基本无章可循。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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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述情况导致不良贷款增速超过贷款增速。按照通用会计原则，在一定时间后（如美国为90天），逾期的本金和利息将计为不良。但如前所述，墨西哥政府为了在私有化时掩盖银行的真实状况，并没有遵循上述标准，而是创建了一套诡异的标准，即银行可以分离逾期本金和逾期利息，只将后者计为不良，逾期本金可通过转贴现或展期持续结转，保持“正常”。1991年12月，政府公布的银行不良贷款率为3.6%；1994年12月，不良率上升至6.1%。这一增速已不容乐观，但如果加上转贴现金额，1991年12月和1994年12月的不良率将分别是13.5%和17.1%。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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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5年，银行逐步停止转贴现贷款，代之以展期或重组逾期本金，并仍将这些延期偿还的贷款计为正常贷款。会计上将这些延期偿还贷款计为逾期贷款的做法对不良贷款率计算产生巨大影响：1996年12月的不良率由5.7%上升到32.5%。即使这个数值可能仍然低估了贷款的违约风险，因为自1995年2月起，作为银行纾困（这一点稍后详细讨论）的一部分，银行可以将贷款置换成墨西哥存款保险机构的本票。如果在公布的不良贷款金额上加入存款保险机构的本票总额，那么实际不良贷款额将超过正常贷款额：1996年12月的不良率将达到52.6%。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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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嫌糟糕的会计制度给纳税人带来的负担还不够，墨西哥银行业还面临着巨大的汇率风险。银行内部人士使用美元融资，在获得美元贷款后，将其借给没有美元收入的企业。外汇贷款约占墨西哥银行业贷款总额的1/3。42当然，这又是一件只有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或者在拿别人钱赌博的人才会做的事情。只有在政府有能力维持稳定的比索钉住美元的汇率机制时，这种赌博才有可能赢。但1994年后期，投资者们已经明白了萨利纳斯政府爬行钉住汇率制度的实质：短期降低通胀率，通过高估比索使选民以为外国商品廉价。这一局面不可持续。1994年12月，比索开始下跌。为避免比索贬值，新当选的埃内斯托·塞迪略（Ernesto Zedillo）总统竭力通过提高央行利率吸引投资者购买墨西哥政府证券。1995年3月，房地产抵押贷款利率跃升至74%，5个月前该利率才22%。43尽管如此，比索还是崩盘了，在短短几天内，比索与美元的兑价近乎腰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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