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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512399 改革的逻辑(修订版) [:1704510123]
1704512400 货币、制度成本与中国经济增长[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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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512402 新一轮中国消费者物价指数开始大幅上涨的时候,恰逢米尔顿·弗里德曼去世一周年。这也许说明,仿佛已被淡忘的货币主义理论还不是那样容易就可以消失的。这当然更是提醒我们,还有一些重要问题值得继续关注和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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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512404 物价指数的含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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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512406 中国的CPI(消费者物价指数)似乎是突然涨起来的。2007年年初的CPI是2.2%,但到了8月,升为6.5%,9月降了一点是6.2%,10月又是6.5%,11月达到6.9%。[1]这组记录了无数微观行为的指数,含义究竟是什么?对此,流行的解读是“物价的结构性上涨”,即部分商品价格上涨,部分不变甚至下跌,所以还不是物价的全面上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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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512408 我的看法是,说“结构性物价上涨”不是不可以,因为的确可以观察到物价涨、平、跌并存的现象。问题是,把几个部分物价加权平均之后,2007年8月以来我国的物价总水平不是不变,更不是下跌,而是持续上升——即通货膨胀。重要的是,物价总水平的上涨趋势一旦出现,就会影响人们的预期、改变人们的行为,比如很多人想到将来的价格还要上升,就增加了当下的购买意愿,甚至要把未来消费的商品提前买到手才放心。同时,卖家却在同样的涨价预期下,舍不得现在就出售商品和服务,也就是产生了“惜售”倾向。加到一起,市场供不应求的程度更为严重,物价总水平上涨的趋势可能自我加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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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512410 从物价结构出发,人们的注意力容易被引到以下问题:为什么一些商品的价格涨得比另外一些商品更甚?追问下去,会发现国际油价是一个根源。油价上涨带动很多下游产品涨价是一个方面。它同时也引发了替代,比如生物能源包括玉米提炼的酒精,结果引起全球粮食涨价。油价当然更直接影响运费上扬,后果就是高价买来的粮食要花更贵的运费。经济总是联成一体的,任何一种商品服务价格的变动,都会带出诸如此类连锁性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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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512412 但是,从个别商品的价格上涨到物价总水平的提升,中间还有一个关键环节。没有这个条件,个别商品的价格上涨会被其他商品价格的下跌所抵消,并不能引发物价总水平的上升。这个“关键环节”不是别的,就是在市场里流通的货币数量。只有当流通中的货币数量太多,个别商品价格的变化才不仅仅改变商品比价,而且引发物价总水平的持续上升即通货膨胀。例如,日本和韩国都是大量进口石油的国家,按理他们受全球油价上涨的影响更大,可是,观察到的日、韩物价水平却远比中国为平。俄罗斯出口原油,但那里的通胀指数比中国的还要高。这些现象,都要由不同国家不同的货币形势来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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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512414 从货币角度看通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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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512416 这样从货币里面找寻物价总水平变动原因的经济思维,是古典经济学以来的一个传统。当代经济学家当中,最坚持这一传统的是弗里德曼。很巧合,弗里德曼生前三次访问中国(1980年、1988年和1993年),都是中国通胀指数达到高峰的年份。[2]我们无从知道,究竟是因为通货膨胀指数高,所以中国人才把这位货币主义大师请来,还是弗里德曼看到中国物价指数高,觉得货币主义理论在中国大有用武之地,所以才更愿意来到中国?不过客观的结果是,当年受通胀困扰的中国,更愿意对货币主义的经济思维开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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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512418 大家可以回头看弗里德曼当年在北京、上海的那些讲演和问答记录。那是第一次面对面向中国听众介绍货币主义的思想学术传统。这个传统不是就物价谈物价,而是把物价的大幅度持续上涨看作是一个货币现象。按照这个传统,通货膨胀里的“货”不是任何具体的油、粮、猪、奶,而直截了当就是货币。当物价总水平上升的时候,弗里德曼提醒大家要到货币数量里面去寻找原因。这样一种思路,对当时的中国人富有启发,因为传统的“物价管理”既不能充分理解通胀现象,也不能有效处理通胀问题,只有摆脱了从某些商品价格的变动中寻找通胀原因的思维方式,才把人们的注意力引导到对货币的关注,才容易发现通胀的唯一原因是货币数量过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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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512420 那么,货币数量又是怎么多的呢?这就涉及货币制度。从历史上看,自金本位制结束之后,全世界的货币发行都是由政府控制的。如果说金本位制还是自发的市场力量决定着货币的发行,那么法定不兑换货币(fiat money)的发行量总是由中央货币当局,也就是一个行政机构来决定的。货币主义认为,如此集中的货币发行权是对货币和价格总水平稳定的一个体制性威胁,因为行政当局很可能为了某种短期的好处而错用、滥用货币发行权。不论动机为何,货币发行一旦出错,一定会带来无数经济行为的歪曲和紊乱,市场中的个人、家庭、企业和地方对此都无能为力。政府滥用货币发行权的结果,一定就是恶性通胀。这在许多国家的历史上出现过。针对这一点,弗里德曼继承他老师西蒙斯(Henry Simons)的主张,坚持“规则高于权威”,也就是要设定一个货币发行准则,以此约束货币当局的权威和权力。弗里德曼本人也曾提出过一个简单的准则,那就是每年增发的货币量不得超过经济增长的幅度,比如年平均4%。他甚至提出根本不需要中央银行,就让一台中央计算机系统按照设定的数值来控制货币发行,保证物价总水平的平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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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512422 货币主义不是单靠逻辑的力量就扭转了潮流。决定性的力量还是通货膨胀的肆虐给各国带来的损害。原本被冠以“行动主义”(activism)的理论和政策取向,习惯于把“货币”看成一个可以满足刺激经济增长、扩大就业、平衡内外收支等多重目标并可由中央货币当局操控自如的一个政策工具。但是,发达国家持续的通胀压力和滞胀的现实,给货币主义的兴起提供了机会。弗里德曼论证了在通货膨胀和失业之间并没有长期的替代关系,他甚至发现,即使扩张性货币政策可以取得低失业的暂时好处,但带来的高通胀成本却趋向永久性。这就是说,煞有其事的“货币政策行动”给机会主义留下太多的自由空间,从而带来长久的“货币祸害”。[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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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512424 回头看,弗里德曼的最重要贡献,是在政府掌控货币发行权的时代,不断根据经验提请人们警惕此种大权被滥用的危险。对弗里德曼来说,通货膨胀才不是“市场失灵”的产物,而恰恰是自发的市场力量被集中的行政权力替代之后,给经济自由带来的具有毁灭性影响的“礼物”。货币主义坚持,零通货膨胀才是长期经济增长和繁荣的基础。[4]这个理念有历史经验的根据。从权利角度看,通货膨胀是经对所有人财产的一种隐蔽的剥夺。从交易角度看,通货膨胀加剧了生产的交易费用,带来紊乱的经济行为和错误的资源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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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512426 人们有理由嘲笑关于计算机自动决定货币供应的构想根本不具备可操作性,因为迄今为止,还没有哪一个国家的货币发行采用了计算机机制。即使在想象的空间里,中央计算机替代了中央银行,似乎也只不过把央行行长的权威转化为中央计算机电脑工程师的权威而已。此外,究竟如何控制货币数量,货币主义的理论原则也远不等于可操作的现实。[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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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512428 但是,我们不能因此否认货币主义在思想上的建设性。因为它坚持问:怎样才能避免货币发行大权落入有可能不那么可靠的“看得见的手”的掌控?能不能为现代信用货币体系设定一个“非人格化”的货币发行机制?这并不是一个凭空想出来的问题,因为历史上的金本位制,就是由发散的贵金属分布和分权的开采力量“决定着”各国货币的供给。既然如此,现代货币在节约了贵金属成本的同时,能不能为信用体系找一个“非人格化”的机制来为货币下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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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512430 为货币选锚的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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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512432 谈到这里,我们必须提到在货币框架问题上更具“复古”倾向的奥地利学派。这些经济学家与芝加哥学派的货币主义一样,认为自由繁荣的经济必须以稳定的货币为基础。不过他们相信,自发的市场可以提供这样稳定的货币,例如人类历史上的金本位就是如此,因为由贵金属本身充当货币的名义之锚,就不会给任何看得见的手操纵货币提供机会。为了从不断制造通货膨胀的现代货币困境中走出来,许多奥地利经济学家主张恢复金本位制或商品本位的货币制,并恢复自由银行制度,即允许自由准入、充分竞争,用市场声誉机制来优胜劣汰,最后由使用货币的各方选择守信的银行。[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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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512434 哈耶克后来承认,在现代条件下复古金本位制是不可行的,甚至“即使可行,也很可能是不可欲的”。[7]不过,正因为货币大权似乎无可避免地集中于政府之手,才使哈耶克找到了金本位制消失后持续通胀的根源——短期压力使政府、私人企业和公众都“极难抵御通货膨胀的影响”。[8]他为此忧心忡忡,反复探讨了在无法回到金本位的现实条件下,怎样约束中央货币当局的可能路径。从西蒙斯的“适当规则”(appropriate rule),到“商品储备本位”(a commodity reserve standard),到“按价格变动而调整条件的合同”(sliding-scale contract,也就是与通胀指数挂钩的合同),哈耶克逐一分析,结果发现某种自由裁量的货币权力在当代货币制度里无论如何也挥之不去,因此所有以上“解决方案”多少都存在问题。那么,货币框架的最后出路究竟何在?哈耶克的结论是,“只能通过货币政策的目标而非它的具体做法来限制货币政策”[9]——这在我读来,不啻为几十年之后从新西兰开始、席卷多国的“通货膨胀目标制”(Inflation Targeting)的理论先声。[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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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512436 以上回顾,告诉我们从货币角度看通胀,背后还有一套至今没有完全解决的问题。比较起来,“结构性物价上涨”的提法则简单地把人们的注意力引向某几样价格涨幅较大的商品。问题的关键是,如果的确是货币总量引发了物价总水平的上升,那么仅仅控制某些商品的价格是无济于事的。相反,就物价管物价的做法一定会引起价格上涨的“漫游”,因为管住了石油价格,市场就涨粮价;管住了粮价,涨猪价;再管猪价,又升奶价。如此“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式的治理,看似针对性很强,最后却带来两个结果:一是延误了釜底抽薪——控制货币供应量——这唯一治本之策的实施时间;二是东涨西也涨的物价态势,激发和强化了公众的通胀预期。两相结合,风助火势,可能激化通货膨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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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512438 类似的还有“成本推动通胀”之说,也似是而非。固然,食品和其他消费品的价格上涨使工人要求增加工资,进货价格的上涨使店铺要求提升商品的卖价,投入品的成本上涨使公司要求增加产出品的价格——这些推理都合理。问题是,所有这些合理要求在什么条件下才能被普遍满足?这样问,答案还要到货币总量里面寻找。要不是流通的货币数量过多,顶多只有部分商品的成本上升才能推动部分商品的物价,同时其他的“成本诉求”却得不到“受理”。升了成本的都要升价,但横竖只有那么多票子,怎么可能出现普遍的成本增加驱动价格总水平的上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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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512440 这样看,货币主义的核心命题即“通货膨胀是一种货币现象”,还真的很有意义。诚如有的批评者指出,这个命题就像说“开枪是一个射击现象”一样,不过是同义反复而已。[11]是同义反复,但却是正确的同义反复,因为它直指通胀的根子在于货币。相比于混淆问题的其他命题,譬如说通胀是一个物价现象,是一个成本现象,甚至是一个良心现象(商人哄抬物价、囤积居奇)等,货币主义的命题帮助我们到货币里面寻找通胀的根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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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512442 超发货币的不同成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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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512444 上文提到金本位结束后总是政府决定货币的发行。在这个条件下,说通胀是一个货币现象,等于说“通胀是一个政府超发货币的现象”。接下来我们就要研究,政府为什么要超发货币?从历史上看,绝大多数通胀特别是恶性通胀,无一例外都是政府用印钞机维持财政开支的结果,无论是为了战争、君主的奢侈需要,还是要兑现庞大的社会福利承诺。一般来说,战争引起的通胀常常是最离谱的,因为生死存亡又胜败未定,当权者一定把通胀机器开到极致才合乎逻辑。20世纪40年代末的中国,通胀率高达每月50%。季羡林老先生那时在国统区当教授,他讲那个时候领了薪水要跑步去买米;跑慢了,米价就飞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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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512446 和平时期的通胀,很多是靠发票子搞建设的结果。过去我国有一个“超经济发行”的概念,就是指政府靠多发票子来支撑超过国力的基建规模。由于当时实行全面的物价管制,所以超发的货币不一定马上表现为物价总水平的上涨,而表现为“隐形的通胀”,即市场上什么东西也买不到,是普遍的短缺时代。其实殊途同归:显形通胀票子不值钱,隐形通胀有票子也买不到东西——都是票子无大用。苏联时代的家庭主妇,人人上街背个大口袋,见到任何队伍先排上去再说,那可不是因为俄罗斯的文化传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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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4512448 改革开放以来我国的三个通胀高峰,具体原因各个不同。1980年物价指数7.5%,是过去“低物价”时代所不能想象的。其实那时票证还普遍抑制着需求,只不过为了刺激农业,国家从1979年提升了粮油收购价,并对城镇居民放发财政补贴。那时财力很弱,用补贴启动农产品的价格调整,就成为财政赤字和超经济发钞票的新动力。1988年的中国物价指数高达18.9%,表面看是“价格闯关”惹的祸,背后的根源是发钞票搞建设又加上了发钞票搞(价格)改革。1994年中国通胀创建国后最高,主因是地方财力不足又急于发展上项目,而银行在“软约束”下敞开口子贷款,倒逼中央银行发出过多的货币。这样看,三次通胀高峰的共同点,都是因为财政开支的压力把货币发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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