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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革的逻辑(修订版) “货币深化”与改革的风风雨雨[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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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不在市场里、不受价格机制支配的资源,一旦投入市场,由人们买进卖出,就产生了对货币的需求。讲过了,货币别无他用,无非是交易的帮手。交易规模扩大了,需要更多的货币是容易理解的。我们这辈人有一件事很幸运,就是目睹了中国经济从很少以货币运转,转变成要很多以货币运转的历程。至于今天中国的货币存量对年度产出之比差不多居地球之冠,那是以前想也没想到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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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8年我考到北京来念大学的时候,广义货币存量占GDP的比例不过32%。这就是说,那个时代的国民经济里,要货币发挥作用的地方非常少。人口的绝大多数,所谓“10亿人口,8亿农民”,生产出来农产品的大多数,在生产队范围内记个工分就直接分配了,那是完全不需要货币的。“商品粮”部分,看似穿上了一件交易的外衣,实质还是国家统购统销,而政府为了国家工业化,又把统购价压得很低。1斤粮食1毛钱,1000亿斤也不过100亿元人民币,哪里要多少货币为农业服务?工业都是国有的,生产资料靠计划调拨,消费资料在低工资、低物价、凭票凭证的架构里,是商品也消费不了多少钱。至于自然资源,任你地下埋的、河里流的、山上长的、天上飞的,皆在指令计划掌控之中,一切“非礼莫动”,有货币也无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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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权改革最重要的就是重新界定了产权,特别是放出了交易权。农民的粮食、棉花可以按市价卖了,工厂的产品可以按市价卖了,劳动力也是商品了,人民可以自谋职业了,国有工程师可以周末指导乡镇企业赚点外快,艺人可以上街市卖艺养家糊口。当时《人民日报》刊发过一幅老汉卖粮大把数钱的照片,让人过目不忘。我自己读到过最传奇的故事,是刘晓庆“走穴”时每天演出后和她母亲一起点钞票点到半夜两三点——那时人民币的面值小,真的是要数钱数到手抽筋的。把这些微观图像加起来,1985年广义货币对GDP之比为54%,1990年为82%,1993年过100%,1997年达到124%。市场化改革让中国的货币深化势不可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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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90年代初我刚到美国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念书时,在英文的《中国经济评论》上读到易纲的一篇论文。该文起首提出一个问题,为什么改革以来中国货币供给的增加,远远高于GNP增加值与物价指数增加值之和。根据这篇论文提供的数据,1978—1992年间,中国的现金(M0)和广义货币(M2)分别增长了20倍,但真实GNP只增加了2.3倍,而官方物价指数和自由市场价格指数也只分别增长了1.25倍和1.41倍。易纲的问题是:为什么流通中的货币量大大增加了?那无法被GNP增长与物价增长解释的“超额货币”(excess money),究竟因何而来,最后又跑到哪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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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纲提出的问题对我有很大的启发力。整个80年代,中国改革开放如火如荼,但有一项困扰如影相随,那就是“货币超发”。货币少发当然不成,流通不足、打击生产。但是货币供给超过了经济运行的需要——即货币超发——也会带来物价上涨的压力。严重的货币超发,一定会带来严重的通胀。这是货币主义大师弗里德曼反复强调的,也被无数经验事实不断验证。1980年和1988年弗里德曼两次访问中国,恰恰都是中国通胀指数高企的年代,所以弗里德曼的理论影响到中国人的经济思维,实在很有缘分。货币主义认为,法定货币时代最要加以防范的,是政府因短期的财政压力主动超发货币,带来通胀甚至恶性通胀,最后危害人民生活和经济增长。至于怎样才能做到货币供给可控,弗里德曼的主张是“准则高于权威”,也就是美联储干脆像计算机一样,恒定让货币供给略高于经济增长率三四个百分点,坚持执行,对任何经济、政治压力一概不予理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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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那样的经济,究竟能不能以略高于经济增长率的速度供应货币,是另外一个问题。但是转型中的中国经济,从改革以来货币供给就一直大大高于经济增长。这就带出很多不同的解释,比如“物价指数低估”“强制储蓄”,还有什么“货币悬浮”等。易纲的论文提出了一个新的假说,即“货币化进程增加中国经济对货币的需求”,并用1978—1992年中国经济的数据予以严格验证。这里,“货币化”就是指国民经济从计划统制、自给自足向市场体系的转化,诸如农产品市场化的发展、乡镇企业的异军突起、民营企业的增长等,都带来新增的、“额外的”货币需求,从而使经济运行中的货币用量增加,也解释了“超额货币”的来龙去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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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认为这篇论文最重要的地方,是把制度变迁带到了宏观经济分析之中。很清楚,根据“货币化增加货币需求”假说,恰恰是制度变动带来了对货币需求的变化。具体到20世纪80年代和90年代初,中国能不能仅仅按照“比经济增长略高一些”的水平来控制货币供给呢?答案是不行的。因为那样就满足不了货币化进程对额外货币的需求,不但抑制经济增长,而且抑制市场化改革的推进。如果对农民、农村和非国有部门的制度变迁熟视无睹,照猫画虎地套用成熟市场经济的“货币准则”,那绝对是要坏事的。这不是说货币主义失灵,也不是说那时中国就不存在货币超发。要点是,脱离具体的制度约束条件,即使通行天下的货币主义原理也不能为转型中国自动提供制定正确货币政策的根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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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5年底我回国以后,看到中国经济的货币深化方兴未艾。经济逻辑很明白:随着一样样产品的商品化,生产出产品的经济资源就有了可预期的未来货币收入流。于是,资源就有了资本化的可能。农地资产、劳动力资产、建设用地资产、城市房屋资产纷纷登场,也正在这些资产不断流转的市场过程中,产生了更巨量的货币需求。想想一幅城市土地的图景吧,过去政府一道命令说划拨给谁就划拨给谁了,有批件足矣,哪里需要多少货币?城市土地可以批租之后,大规模的土地拍卖要“吃”掉多少货币啊!城镇的房改房也是这样,过去单位分房子抓阄排号,麻烦是麻烦,但那是不花钱的麻烦。房地产市场化之后,同样的房子在很多居民家庭之间转手,人们消费房子,房子就非消费货币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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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易纲那篇论文抓住的问题不但延续下来,而且越发引人注目。还是货币增加的幅度高于经济增长与物价指数之和,只不过“超额货币”的绝对量和相对量都变得数目更加巨大。更具特色的,是中国与多数发达国家走过的路径不同,在那些地方,货币存量占GDP之比超过了90%的高点就掉头向下。而中国的货币轨迹是继续攀升,直到广义货币存量占GDP之比超过150%,甚至达到当下的180%。我们也许需要新的验证,看看资产市场化是不是比产品市场化带动更高的货币需求。不过在得出结论之前,制度分析还可以引出另外一个方向的问题:如果货币深化的进程停滞或逆转,那么过多的货币存量将因此减少了“消费需求”,就转而压迫一般物价与资产价格,引发通胀与某些资产价格的狂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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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本文刊于2010年9月20日的《经济观察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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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革的逻辑(修订版) 货币无侥幸[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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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经济的一件大事,是物价指数又爬到一个较高的位置。这距离上一波物价高企,只不过两年时间。物价变动呈现出一个两头高、中间低的马鞍形:2007年的CPI为4.8%,2008年为5.9%,2009年为–0.7%,2010年当在3%~4%。2011年会怎么样?[2]国家发改委提出的目标是把CPI控制在4%,不少行家认为真做到了是不小的成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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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还只是CPI。大家应该同意,物价总水平不是只用CPI就可以度量的。要是把“要素和资产价格”都放进来——还要考虑种种价格管制的效果——那就不难看出,这些年来中国的物价总水平其实是在爬一个长坡,甚至连2008年那场“史上最严重的”全球金融危机,也至多不过是把中国的这个变化趋势打了一个折扣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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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总有个原因吧?个人之见,直接成因是货币。直截了当地讲,只要货币供应量超过了经济增长的需要,物价总水平终究不可避免地要爬高。这是基于常识和经验就可以理解的逻辑,不需要扯上太复杂的理论。弗里德曼的那句名言(“任何通货膨胀都只不过是货币现象”)虽然被看作货币主义的箴言,但正如本人多次提到的那样,中文语境里“通货膨胀”的本意就是流通中的货币膨胀。因此,不需要等到形形色色的物价此起彼落地爬升之后,再急急慌慌跑出来反通胀。管不住货币,物价之火上房是早晚的事。这方面没有侥幸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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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妨结合个人的感受把这一波的经验再回放一下。话说2008年入秋时节,我到温州调查行业和企业,也见到20世纪80年代就结识的好几位老朋友。那次访问有两大收获。一是明白了温州民营企业由艰苦开辟国内市场转为大规模外向的逻辑。另一收获,就是对那年国庆长假前后惊心动魄的“价格跳水”,有了非常直观的感受——美国金融危机对出口导向的中国实体经济的冲击,说来就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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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温州出来,途经上海参加《中国企业家》召集的一场小型讨论,主题是改革开放30年。不过大家不免议论经济走势。会前看了一些言论,对危机的估计似乎越来越严重。最著名的一个论断,是说来年(2009年)中国经济别说保八,就算是保零也够呛。自己刚刚看了温州的市场跳水,当然知道发达经济的危机对多年依赖出口的中国打击巨大。不过衡量再三,我还是把“中国经济衰退的概率等于零”这句话说出去了。根据何在?当时讲得多的,是30年中国的经验证明了的一个道理:危机逼出改革、改革推动增长。当时语焉不详,现在细细写下理由,这就是多年从人民币汇率机制里被动放出的天量货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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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还是“保零艰难论”的影响大。是年年底,中国总理的“两拳战略”(“出拳快、出拳重”)出手。我请教一些地方行家怎样看,得到相当一致的判断是,认为多年以来中央政府调控的就是地方投资的冲动。现在好了,两年财政4万亿,中央占小头、地方占大头,真正高度一致,“上下同欲者胜”。读者也许记得,当时有报道说,各地上报的投资总额超过20多万亿。那还有什么问题?我的“衰退概率为零论”,看来大可安然无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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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价却不买账。2009年2月以后,每月CPI都是负的。生产者物价指数(PPI),更是从年初开始就是负数。这里当然有向下“翘尾巴”的因素(上年同期物价指数偏高),但连月跌、跌、跌的价格走势,也着实吓人。于是,货币龙头开动。3月初“两会”的信息,是2009年全年“增发信贷5万亿以上”。可是第一季度的数据出来,仅前3个月就增加了4.5万亿信贷,直逼2008年全年新增信贷4.9万亿的水平。也是在第一季度,广义货币(M2)同比增加了25%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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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目全非的货币环境,不需要继续检验“衰退概率为零论”了。2009年4月27日,我发表了“还算‘适度宽松的货币政策’吗?”,质疑大手放松货币对未来中国经济的影响。该文提出一个问题:为什么财政政策可以“积极”,货币政策却只能“适度宽松”?答案是,只要守得住1994年人大法律定下来的“财政不得向人民银行透支”的铁则,即使财政政策再积极,也要受到国家税收能力和发债能力的实际限制。比较起来,货币变量要“软”很多。“倘若政府不自我设限,发货币‘积极无度’,政策为祸的危险就增加了。”该文认定,比2007年中国GDP的增长率(13%)还高出12%的货币供给增长率,无论如何也超出了“适度宽松”的范畴。“中国不是美国,没有那么多的‘毒资产’——像有的行家建议的那样——需要泡入高通胀的药液才有望解毒!(中国的)央行也学不成美联储,因为这里大手松出来的货币尚不能漫游世界,累积的货币压力主要还将作用于国内。”文章最后的建言是,“还是不要把25%以上的货币增长当作‘适度宽松的货币政策’吧。其实它已属非常宽松。即使必不可免,也不宜加冠‘适度’之名而放松应有的警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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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论点不合时宜。要知道,那时媒体头条的通栏大标题是“保增长对贷款规模没有限额”。那可是银行监管部门负责人的政策宣示。电视台里有的专家意见就更有学术性了:中国是一个高储蓄率的国家,大量投放的信贷来自储蓄,所以不会引发通胀。如此氛围之中,2009年上半年信贷增加近6.7万亿,全年9.5万亿!与此相得益彰的舆论,则是“宁要通胀,不要通缩”的高论。老天爷,通货膨胀居然成为一个可选政策,似乎可以操纵自如,想多一点就多来那么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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掂量再三,还是说不通嘛。中国的高储蓄没错,不过其一,来自净出口的那部分储蓄,本来就是过量货币追不到商品服务的产物,强贷出去,必然压迫物价上涨。其二,除非实行“百分之百存款准备金”(奥地利经济学家有此主张),商业银行放贷的时候,是可以“创造货币”的。其三,我国利率市场化改革远未完成,信贷不受利率的灵敏调节,再加一个“保增长信贷不设限”,流动性泛滥就见怪不怪了。再看国际收支失衡带给国内的压力,即便是危机时期也未见减弱。2009年国家外汇储备新增4531亿美元,每一块进入中国的外汇,对应都有几块钱的人民币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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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到了2009年底,还是有那么多人主张“宁要通胀”。无计可施,只好录以备考。反正年终论坛活跃,我就要求到《21世纪经济报道》组织的年会上发言。记录稿传过来、完成修订的那一天,恰好是2009年的最后一天。这篇讨论“为什么后危机时代来得这样快”的发言,肯定地认为,“中国的增长速度不是问题”,“问题是救市的代价”。这是因为,“放出去这么巨量的货币,譬如比GDP的增长还高出20%的广义货币,绝不会没有后果。大量投放的流动性将继续在整个市场里漫游,集结到不同的产业部门、不同的资产领域或者不同的商品上,由此带来相对价格较大的波动,最后或早或晚推高物价总水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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