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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卖桔者言 与农妇一席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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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〇六年一月二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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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前与一位农妇谈了两个小时。她来自河南省信阳市以东的罗山县。地点我有兴趣。一则那里不是沿海较为富裕的地带；二则那里的农地广大平坦，可以多用机械耕耘，更改了一些我在《中国的农业传统》的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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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这些年农民的收入上升得快，农工的工资最近一年上升了百分之二十。加速的生活改进不是我说的近四年，而是有六年了。主要是舍农从工或从商的急升。我要一个大约的比率估计，她想了良久，从自己亲朋戚友中数手指，说一家四口的有两个半转到工商业去。老的幼的留在家，年轻力壮的跑广东，跑江浙，跑北京，也有在农村邻近的工厂工作，造木板居多。营商的多跑北京，做小贩，或开大排档。离乡别井跑工厂的不少，有些做驾驶员。做建筑工人的称民工，也多。种植与收成时节，回家协助的多是建筑工人，跑厂的较少。家中老人照顾孩子外，负责两个旺季之间的灌溉与施肥。以兼职化作全职，老幼不算，如果这农妇的故乡有代表性，中国的农民在劳动人口中跌得快，比我此前想象的快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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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工——指那些替他家种植或收成的——开始盛行。好比插秧，几年前是我帮你，你帮我，今天是雇用农工了。理由简单，转业的人多，不能再靠邻居帮忙，农工就迅速兴起了。雇用农工，永远是按亩，不按时间算工资。我拿着计算器，按她提供的数据翻为时间工资，不肯定的要她打长途电话回家查询，是比较有趣的调查过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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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秧是艰苦的工作，每亩五十元（一年前是四十元），从早到晚十个小时，一个人可以插一亩半。那是每天七十多元工资，是跑厂的三倍。但只有旺季才可以做，每年大约有两个月。淡季要靠其他收入，也有自己农地的产出。收割也是五十元一亩，与用机械收割同价。收割机车不便宜。日产的一部三十万，国产的十八万，前者湿地可用，后者不成。每天可收割七十亩，那是三千五百元，但要出机车出油费，当然包维修保养。不知农村的利息率、机车折旧与保养等，算不出机车操作员的工资，但只值数千元的代替牛耕田的翻土车，大约计算，机车操作员的工资与人手略同，每天七八十元左右。工资比工厂高几倍，也是旺季才有工作。妇人说，机械的采用只是这两三年的事，采用得快。牛耕田今天只限于小农地，高低不平的。蔬菜还是全用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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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业打工，最低月薪六百，一千不难求，她的家四个出外的三个逾一千。不久前我估计过，离乡别井的收入大约高百分之三十，今天得到的不完善的数据显示，这差距可能高估了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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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家宝先生应该高兴，年多前的农业免税或大减税，对农民的生活改进比我想象的为大。今年起农业法定废税，农民一般高兴，网上及香港传媒的言论不可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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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除农业税的本身会鼓励农民留于农业，但我在《南窗集》指出，如果农地可以自由出租，会反过来，鼓励农民离开农业。果如所料，一些报道说，去年起有某种合作社的出现。那是农民把农地合并，以股份处理，把扩大了的农地租给“资本家”，所获租金按股分账。这就是了，当我在《南窗集》指出出租农地会鼓励转业时，我怀疑农地合并的有利使用会是个头痛问题。想不到中国的农民比我聪明。合作社者，公司也。看来这种以公司形式合并农地的方法会盛行，因为农地合并使用会提升租值。看来中国真的要来一个我说的农业革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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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卖桔者言 佃农专家倒霉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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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〇八年四月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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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小时在广西的农村生活过，对田园与农作有感情。战前战后在香港长大，母亲把房子建在西湾河的山头，邻居零落三五家，高低不平的山地还是一小幅一小幅地种着蔬菜、花生之类。后来难民涌至，山头给木屋占了，田园一去不返。再跟着是高楼大厦出现，诗人田汉颂赞过的“筲箕湾的月色”与“鲤鱼门的归帆”再也看不到了。对我这一辈的人来说，高楼大厦是可怕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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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学美国，课余之暇喜欢到园林静坐，有时拿着照相机去，脑子胡乱地想着些什么，有时一片空白。然而，就是在这样的没有刻意地想什么的状态中，往往灵光一闪，此前没有想过的新思想跑出来。后来到西雅图工作，主要是为了爱海，也爱田园，而这些西雅图一带多的是。购买了海旁别墅，跟着是这里那里作点小投资，要不是耕地蚝滩就是树林果园之类。我可以在一个四顾无人的环境中，足不出户好几天。美国的田园景色是好的，非常好，只是缺少了中国农村那种苍烟落照，不让我们看到一个李白，或一个苏东坡，或一个李清照。没有中国的田园，不会有中国的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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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年前寻寻觅觅，在国内的农村找些休闲之境，希望每年能过几天古诗人的生活，让自己的遐思回到少小时的感受去。价格相宜，但有可取环境的却不易找。后来得到朋友的协助，找到两处。在大江以北承包了些鱼塘，万亩荷花之中竟然有一块小小的干地，只此一块，也承包下来，希望筑小居，让爱好摄影的朋友在夏天有个去处。大江以南呢？找到一个果园，不大不小，在小丘上，也承包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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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谈这个不大不小的果园吧。种着的主要是荔枝、龙眼、黄皮之类，品种上乘。旧园主聘请了一对夫妇农工，好的，刻苦耐劳，也懂得植果之术，我当然一起“承包”了。一年只有机会到那里三几次，一位当地的朋友替我监管该夫妇的操作。本来相安无事，但不久前监管的朋友把该夫妇炒掉，换了另一对。征求过我的意见。朋友要“炒”的理由，是该夫妇频频偷偷地到外间工作，每人每天可获百元，荒废了果园的打理，百劝不听，于是非炒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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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来做得好的农工，要炒我当然有保留，但想不到解救之法。我提供的待遇应该不错。夫妇二人的月薪提升至一千七百，电费电话由我出钱，钻了个科学井，食水是好的，而有什么病痛我会出手。更重要是替他们建造了一间约八百平方呎的房子，内里有卧室，有客厅，有厨房，有浴室，也有储物室。当然不是星级酒店，但作为农居是好的。听到他们要电视，我把家中客房的交出去。听到他们要空调，我的响应，是该房子的楼底刻意地建得高，也刻意地斜顶用瓦，不可能太热，给他们风扇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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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对夫妇没有要求加薪，而我也没有提出加薪挽留。关键问题是我的朋友只能久不久到果园一次，无从查察农工外出打散工的行为。这几年中国农民的收入急升，一百元一天大有吸引力，我们这边加薪，总不能保证农工不违约地出外工作。我们于是只能希望某些农工的个性有别，言而有信，转换一下或会有幸运的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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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者要知道，果树的培植还有另一个关键。那是杀虫、施肥、剪裁等，时间要来得相当准。尤其是花开时节必需的杀虫，可取的时间只有三几天。一次错失会失收。一季失治，补救不易；一年不管，整个果园可能废了。杀虫每年要杀好几次，施肥与剪裁的时间也要准，与其他果园或农植的繁忙时间往往冲突，在重要时刻农工外出赚外快果园就完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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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一个懂农业而又曾经尝试过其他生意的经济学者，我当然预料到会有上述的麻烦，所以承包该果园时，我给那对夫妇的口头承诺是佃农分成合约。我说明每年的水果收成的收入，减除费用余下来的会与他们瓜分。说得清楚，承包果园是为了消闲，减除费用后的收入，要怎样分我无所谓。他们当时是高兴的。然而，我这个数世纪一见的佃农专家（一笑）也真倒霉，竟然没有想到水果之价到今天还不值钱，与正在急升的农民工资是各走各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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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奇不奇？我早就料到农产品之价会急升，但可料不到在这几年农产品价格急升的情况下，水果之价竟然下降了！只有水果一项其价是下降了的，或然率跟买中彩票差不多吧。天下可以跌价的产品那么多，为什么偏偏选中水果呢？你说倒霉不倒霉？一斤上佳的荔枝批发三元，扣除工资及其他费用是负值，何况这几年风雨不顺，失收，水果之价不升反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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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作过深入的调查，但为水果之价一枝独“瘦”这个怪现象我想过。得到的不能肯定的解释，有两方面。其一是这些年果树很多种到山上去，山坡无数，地租近于零，而满布山头的果树，这几年长大了，产出进入高峰期。读者不妨细看南中国的山头，果树无数，以荔枝为主，再细心看，你会发觉好些果树，其上荒藤满布，其下野草丛生，摆明是被放弃了的。另一方面，海南岛的农业发展大有看头，尤其是果树的培植，温高早熟，轮到我这边消费者都吃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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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是水果，需要平地培植的、江浙一带的水蜜桃，精品每个批发达八元之高。水蜜桃的培植比荔枝、龙眼等更麻烦，治虫要出尽八宝。看来水蜜桃之价还要上升，因为其用地极宜建造楼房，转用途地价上升动不动数十倍。近城市的农民发达无数，与发展商对立的钉子户今天到处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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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容易明白为什么剥削农民的神话可以持续那么久。昔日的中国我没有机会实地考查过，但今天要剥削农民吗？你去试试看。为了消闲，也为了跟进农民的生活，作了点小投资。以养鱼为例，我怎样算，费用之外自己所得的要不是负值就是零。鱼价上升了，但费用的上升更多。五年前江浙一带的农工月薪三百，今天九百不容易找到，较为壮健的千元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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